“是啊。你爹爹哪里去了?今日学堂不是放假吗?”
“爹爹去给村东的婆婆送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那童儿怎麽没去啊?”
“因为童儿要看家呀。”
岚见童儿正襟危坐地坐在高椅上,小身子板得笔直,知道他身子骨软,其实坐不了一会儿就会累了。只是这孩子性子极强,累了也不肯轻易显露出来,便冲他招招手道:“童儿,你下来,岚叔叔帮你量量身子。”
童儿从椅子上蹦下来,靠到岚身前。
岚从篮子里拿出一卷软尺,给他比了比,笑道:“童儿长得真快啊,岚叔叔又要给童儿做新衣服了。”
“岚叔叔,你真好。”童儿拉住岚柔软纤长的手,黑亮亮的大眼睛盯著他,笑眼弯弯地道:“岚叔叔要是我母父就好啦。”
岚闻言,清秀的脸上微微一红,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麽。
孩子的话是最童真的。他们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在童儿的心中,能有一位岚这麽温柔巧手的母父,该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啊。
而岚的心中,同样把童儿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
他本是一家道中落的双儿,十七岁那年为了生计,抛头露面,出来谋生,谁知因为性子单纯,竟被人贩子拐骗,卖到了青楼。
他在青楼里挨了几年,趁著前年战乱,带著体己逃了出来,却在半路上被老鸨带人截住。眼见著性命不保,厄运缠身,恰逢童儿的爹爹肖锐经过,一时路见不平,花重银将他赎了出来。
当时肖锐带著尚在繈褓中的童儿,欲在京城附近寻一安身立命之所,岚闻听,言道他正好有一远房姨母住在这祥和村,他本便是要来投靠她的。肖锐闻言十分欣喜,於是随他来到这里,安住了下来。
肖锐为人十分淡雅乐观,并不要岚报答什麽。见他姨母膝下无子,看见岚欣喜非常,认了做自己的双儿,便自买下了这方院落,带著童儿独住。从此他们各自也都算有了著落。
只是肖锐虽然湘郎无意,岚却是洛水有情。眼见著肖锐一人带著孩子,独臂难支,便不时过来帮忙打点。不仅因著救命恩人这一途,还有便是……
岚羞红著脸,正不知对拉著他袖子的童儿说什麽好,忽听院外一声门响,肖锐淡雅轻快的声音响起。“童儿,爹爹回来啦。”“爹爹。”童儿奔过去,一下子跳入肖锐怀里,报告道:“爹爹,岚叔叔来了。岚叔叔给我带了麦芽糖,还要给我做新衣服。”
“岚,又麻烦你了。”肖锐抬头看见站在门旁的白岚,冲他笑了笑。
白岚脸色微红,轻声道:“举手之劳,肖大哥不必客气。”
以前他一直坚持叫肖锐‘恩人’,肖锐实在受不了这个称呼,好说歹说,他才逐渐放开,以‘大哥’相称。
其实说起来,他二人年纪相若,肖锐如今的实际年龄也不过二十二三。只是他现在的模样……颇为老成,被唤‘大哥’也没什麽奇怪。
肖锐举举手里拎著的东西,道:“你来得正好,村东魏大娘家的魏老三送了我条鲫鱼,我们呆会儿一起吃水煮鱼吧。”
“哦!水煮鱼!水煮鱼!”童儿兴奋地叫著,从肖锐手里抢过鱼,殷勤地说:“爹爹,我帮你拿到厨房里。”说著兴高采烈的举著那条有他半个身子长,还十分鲜活的大鱼,摇摇晃晃地往厨房跑去。
“童儿,慢点,别摔著。”白岚忍不住在後面叮嘱一句。
肖锐笑道:“没关系,他拿得动。”
童儿还不忘道:“岚叔叔别走啊,和我们一起吃鱼。”
肖锐进了屋里,白岚从篮子里拿出一方叠得整齐的衣物,低声道:“肖大哥,这是你上次托我裁的衣服,已经做好了。还剩了些布料,我刚才帮童儿量了量身子,小家夥又长高了,过两天再给他做一件。”
肖锐道:“真谢谢你。”说著伸手接过。
肖锐虽然样样皆通,却有一样怎麽也毫无办法,那就是女红。他在这古代独立生活这两年多,唯一头疼的事就是衣服。古代的商铺虽多,但大都是卖布料的,就算有成衣,也不一定合身合体,往往买回来还要修改。
祥和村是个小村子,没有裁缝。要想裁布制衣,唯有去二十里外的瑞山镇。肖锐轻易不去镇子,去过也觉得那里的裁缝们手艺平平,他也不甚喜欢。於是白岚便自告奋勇,这帮他们父子做衣服的事情便交给了他。
其实肖锐自己不觉得,但白岚却感觉得出他以往的生活定不一般,若不是什麽高门大户,也必是富庶的官商之家。虽看著他平易近人,生活琐事也熟悉异常,但某些方面品位却极高。比如这制衣一事,他便将瑞山镇的裁缝评得一塌糊涂。
白岚当时颇为吃惊。因为那种缝纫手法十分普遍,老百姓一般穿衣都是这麽缝制。那瑞山镇的裁缝也算手艺不错了,肖锐却觉得粗糙之极。而按照肖锐形容的那种缝衣手法,是只有大齐国最为有名的制衣坊——金丝坊,为那些达官权贵们制衣独用的。若不是白岚曾在青楼生活多年,也见过些世面,只怕还裁不出让肖锐满意的衣服。
这只是白岚发现的一个方面。其他点点滴滴,还有许多事,肖锐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与常人不同的见识和品位,远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
肖锐拿了那衣服,往里屋走去。白岚道:“你不试试麽?”
肖锐笑道:“岚的手艺,还用试什麽。”
白岚听了这话,心下喜悦,轻声道:“那也比比,看合不合身。哪里不好,我好赶紧拿回去改。”说著拿过那衣服,抖了开来,在肖锐身前细细一比。
肖锐看了看,赞道:“不用改,好得很。岚,你的手真巧,以後谁娶了你,谁有福气。”
白岚闻言,脸上一红。
“嘻……”
忽听一声窃笑,二人回首,见童儿正躲在门口,露了个小脑袋,捂嘴看著他们‘亲密’的样子,道:“爹爹,既然岚叔叔这麽好,那你娶了他吧。”
白岚脸上更红。
肖锐笑骂道:“傻小子!胡说什麽。”转头对白岚道:“小孩子童言无忌,你别放在心上。”说著与他拉开距离,收好衣服,进了里屋。
白岚见他如此,心下黯然。
晚上白岚离开後,肖锐和童儿父子二人一起在後屋沐浴。诺大的一个浴室,水被童儿泼得到处都是。
“臭小子,幸亏浴桶爹爹订的够大,不然你还不飞到天上去。”
“嘿嘿嘿……哈哈哈……”
在水里扑搭的童儿被他老爹一把拉过去,按在桶边上打皂角,痒得他咯咯咯地乱笑。
“好了,香不香?”肖锐给儿子洗干净,问道。
童儿抬起自己的小胳膊闻了闻,道:“香。不过没有岚叔叔身上香。爹爹,岚叔叔身上香香的,还软软的,抱著童儿好舒服呀。”
“是吗。童儿很喜欢岚叔叔啊。”
“嗯。岚叔叔要是我母父就好了。”童儿一边玩水,一边烂漫天真的说。
肖锐、不,是楼清羽,闻言微微一顿。
他把童儿拉到身前,正色道:“童儿,岚叔叔不能做你的母父,以後不要在岚叔叔面前乱说话,知道吗?”
童儿不解地看著父亲:“为什麽岚叔叔不能做童儿的母父?”
“因为童儿有自己的母父啊。”
“那童儿的母父在哪里?为什麽母父不来看童儿?母父不喜欢童儿吗?”
楼清羽见儿子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渐渐有漫上水雾的架势,摸摸他的小脑袋,安慰道:“你母父最喜欢童儿了,只是他现在很忙很忙,没有时间来看童儿。”
“那母父忙完了,会来看童儿吗?”
楼清羽虽然已经与迦罗炎夜决裂,却不会在儿子面前说他坏话。在他心里,迦罗炎夜无论怎样,都是一个无可厚非的好母父。只是对於儿子的问话,他却无法回答。
“童儿只想著母父啦。有爹爹在不好吗?”楼清羽一边说,一边往儿子身上泼水。
童儿到底是个小孩子,被爹爹这麽一闹,登时又欢畅起来,在浴桶里笑得天翻地覆。
父子俩好不容易洗完澡,楼清羽用薄被裹著儿子,把他夹在胳膊下,一边喊著:“童儿要飞啦!童儿飞走啦。”一边冲进卧室。
童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小腿小脚在被子外面乱踹。
楼清羽把儿子高高举起,‘扔’到床上。童儿一个打滚,光溜溜地钻进了大被窝里,猫成一个小圆包,叫道:“童儿不见啦。爹爹找不到童儿啦。”
“哎呀,童儿不见了,糟糕啦。”
楼清羽作势在屋里寻来寻去。童儿偷偷掀开被脚,看见父亲团团转的样子,笑个不停。
楼清羽猛地停住身子,指著大床叫道:“啊!爹爹找到啦!原来童儿在这里。”说著扑了过去,父子二人滚作一团。
这是他们一大一小每天晚上必做的游戏,每次都乐此不疲,直笑闹到浑身发软才罢休。
“好了,该睡觉了。童儿今天想听什麽故事?”楼清羽给儿子盖好被子,拍著他的小身子,脑子里想著今天给他讲个什麽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好。
谁知童儿望著他,忽然眨了眨眼,道:“爹爹给我讲讲母父吧?”
“嗯?”楼清羽微微一怔。
童儿道:“我母父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像七仙女那样漂亮?是不是比岚叔叔还漂亮?”
“……不,你母父啊……你母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很严厉,也很坚强。他是个……”楼清羽仔细思考著应该怎样对童儿形容迦罗炎夜。
童儿眨著眼睛:“母父很了不起吗?”
“嗯。很了不起。很多人都听从他的指挥。都很敬畏他。”
童儿似懂非懂地说:“那他是个大英雄吗?”
“……嗯。是的。他是个大英雄。”楼清羽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对很多人来说,迦罗炎夜是个神一般的存在。从前他是大齐国的军神,而如今……他更是大齐国最最尊崇,最最不可冒犯的天神。若说他是个大英雄,也不过分。
78
其实童儿脑子里并没有什麽大英雄的概念,只是从爹爹给他讲的故事中,朦胧的形成这样一个词语。可是爹爹虽然这麽说,但在童儿的脑海里,母父的形象还是应该和其他孩童的母父娘亲一样,是个温柔美丽的代名词。
他打了个哈欠,问道:“那母父美不美啊?漂不漂亮啊?”
楼清羽听他又问到这个问题,也明白孩子是怎麽想的,见他如此困倦,便柔声道:“你母父很美,很漂亮。”
“真的吗?比岚叔叔还漂亮?”童儿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可还忍不住拿自己最喜欢的岚叔叔与母父相比。
楼清羽想了想,虽然二人全然不能相提并论,但终究不忍心孩子失望,低低道:“是。比你岚叔叔还漂亮。”
“那母父是不是身上也很香?也很软?抱起来很舒服?”童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喃喃地问著:“母父会不会也给童儿做童儿最喜欢吃的麦芽糖?母父会不会也给童做漂亮的衣服?”
“会的。会的。你母父会的……”楼清羽轻轻拍抚著童儿,看著他渐渐熟睡过去。
他拉好被子,回身吹熄烛火,将童儿搂在怀里。
黑夜中,透过朦胧的月色,凝望著童儿那张稚嫩可爱的小脸,楼清羽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这几天,童儿的生日就快到了,楼清羽心里算一算,从他抱著未满岁的童儿离开迦罗炎夜开始,竟已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
因为有童儿的相伴,楼清羽丝毫不觉时间给他带来的漫长和无聊,反而充满了乐趣与快乐。可是将心比心,却总是不由得想到,炎夜此时又是怎麽度过的?
失去了童儿,炎夜必定是愤怒和伤心的。可是,楼清羽却决不能把孩子留在那里。
那里是世上最大的牢笼里,是世上最最污浊与无情的地方。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那里长大。
哪怕有最疼爱他的生身之人,面对权利与欲望的枷锁,童儿也必定会像个扭曲的树苗,在风雨中失去原本的方向。
楼清羽从不後悔。不论离开迦罗炎夜,还是带走童儿,他都丝毫不曾犹豫过。只是偶尔想到那个有情却无情,那个高傲而冷酷的人,楼清羽仍然觉得心脏会阵阵抽痛。
也许,这就是爱情。
楼清羽微微苦笑。在失去身边所有的亲人之後,在看著自己的亲朋好友一一陷落之後,他的心竟仍会为那个人而疼痛。
楼清羽不得不佩服,原来世上最复杂的感情,不过如此。
为了让童儿得到最快乐的童年,也为了让童儿得到最好的教育,楼清羽虽说比不上孟母三迁,但也确实费了一番心思,直到两年前落户在这祥和村。
祥和村民风淳朴,村民都十分单纯良善。又因那时候双王之乱基本上大局已定,京城附近反比其它地方安全稳定。楼清羽带著孩子在这里住下後不久,便发现村子里没有私塾,识字的人也很少,便在村子里成立了一个小学堂,每日教那些孩子们念书,也可让童儿早受教育,有些玩伴。
他的束修收的很随意,有时几个铜钱,有时人家送点腊肉菜蔬,有时一些野味山果。而且他待人温和,因材施教,那些父母都很乐意把孩子送来,孩子们也觉得和他上课很快乐。
村子里的人很尊敬他,见到他都会称他一声肖先生。孩子们也很崇拜他,整日肖先生肖先生的挂在嘴边。这种尊敬和崇拜,让小小的童儿感到一种骄傲。虽然他年纪还小,但在他的眼中,父亲是一个极了不起极了不起的人物,世上没有比他的父亲更聪明的人了。
每过五天,学堂便放假一日。这日楼清羽将童儿托给白岚照顾,说要进镇子一趟,办点事。
瑞山镇就在山外二十多里,楼清羽也不著急,向邻家借了一匹老马,晃晃悠悠,巳一刻左右便到了。
瑞山镇是官道上距京城最近的大镇,几乎可算一个小县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两年,镇上新开了一家茶馆,名唤“一品堂”,据说在京城里赫赫有名,分店也开到这里。
说也奇怪,这一品堂选购的茶叶并不如何精品,价格也十分公道,算不上什麽名家,但不知为何,不仅平民百姓喜欢,便是些达官贵人也都十分偏爱。
一品堂将茶叶用特殊方法,制成了‘茶包’,平价销售,并推出了一种名唤‘下午茶’的名目,在午後时分,配上独特稀奇的小点心招待客人,甚得众人喜爱。
楼清羽来到瑞山镇街心的一品堂,绕到後街,从後门进入。一小二等候多时,看见他来,殷勤地接过他手里的缰绳,笑眯眯地道:“先生,您可来了。”
楼清羽问道:“掌柜的呢?”
“掌柜的正在三楼的高级套间等您呢。先生,这次您又给我们带什麽新故事来了?”
楼清羽笑而不答。
茶小二急得抓耳挠腮:“上回您那西游记》还没讲完,那孙猴子因为三打白骨精被他师傅赶走,後来怎麽著了?”
楼清羽道:“李子,你是这里老人,可别坏了规矩,仔细你们掌柜的罚你。”
那叫李子的小二闻言,立刻吐吐舌,不敢再问,规规矩矩地引他上楼。
他知道这位肖先生是一品堂专请来给说书先生编故事的。每次他编的故事都大受好评,让店里的生意蒸蒸日上,因此不但掌柜的敬重他,据说连京城总店的大老板都十分看重他呢。所以每次他来,不仅要好好招待,还要千万小心,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把这位‘故事大王’拉走了,他们一品堂可就糟糕了。
一品堂分为上下三层。一楼是专给那些散客和过路旅商坐的,堂心有个台子,说书唱曲的都在那里表演。二楼则是些雅间,留给那些消费较高,有点身份地位的贵客的。三楼,则是所谓的高级套间。是给那些来这里谈生意,寻清静,档次更高一级的客人的。
楼清羽从後楼梯避开前厅的人,缓缓来到三楼,瑞山镇一品堂的掌柜的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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