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盐氏继续说道:“……乌氏倮私献秦王,十倍其偿,秦始皇令比封君,其时乌氏与列臣朝请,名显天下。”
公孙贺饶有兴趣地听着这番话,暗暗佩服商人们的眼光。商人除了做生意还想到介入上层社会,贵显朝臣,这似乎是秦相吕不韦以来商人的传统。这不,邴氏商业集团使邴家的子孙介入了大汉帝国最高贵的社会,邴德和邴福都得到了“游闲公子”的称号,朝廷的士大夫和王侯贵人谁都不敢轻视邴氏家族。但无盐氏的眼光似乎更远。
老成的邴德沉思了片刻,没有正面理会无盐氏,而是问公孙贺:“子叔,上个月你说主上遣使通月氏之事,长安三辅已经家传户晓,听说西域有20余国吧!”
无盐氏兴奋地拍了一下掌,坐直了身子,两眼熠熠生光,抢着话茬儿说:“孝文时,匈奴右贤王攻西域26国,听说匈奴和西域诸国都十分贪恋汉物呢!如果能开通西域诸国的商道,比起乌氏倮私献秦王之事更获利倍之。”
公孙贺沉吟了一会儿,说:“主上有连月氏兵击匈奴之心,倒没想过民间与匈奴、西域诸国互通有无,何况中行说的遗教已在匈奴传开。”
6中行说传奇
中行说是孝文皇帝时代的宫中宦官头目。当时,游牧人的大首领、草原上的最高统治者匈奴老上稽粥单于刚继位,大汉国的孝文皇帝就遣一位宗室女去做单于阏氏,让中行说作为公主的随侍。在宫中兢兢业业服务多年的老宦官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认为他受到了贬斥,从此不能回到文明社会。怨恨之下,一到匈奴境,就归降了匈奴,扬言要为大汉国制造祸患。当时,匈奴人非常喜爱汉人的缯絮和食物,中行说却对游牧人的首领大单于说: “匈奴的人口够不上大汉国的一郡,但是所以能够强大,这是为什么?因为衣食和汉人不同,不必依赖他们。如果大单于改变了习俗,喜爱汉人的东西,大汉国只要拿出十分之二的东西,那么匈奴就全部归属于汉了。作为牧野之国的主宰,大单于应该把所获得的大汉国的缯絮,用来做衣裤,穿着它骑马在草丛中驰骋,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一下子就会裂开破坏,以此向匈奴万民展示这些东西并没有羊皮来得坚固,把所获得的汉人食物都抛弃不要,以表示没有乳酪来得甜美有益。这样,匈奴游牧大行国才能与日月共存,与庞大的大汉国平起平坐。”
大汉国遣使送信给匈奴单于时,书信所用的木条是一尺一寸见方,信的开头言辞客气地写道:“大汉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平安”,接着写所送的东西以及要说的话等等。中行说建议单于致信大汉皇帝时,所用的木条要一尺二寸见方,印和信封的形式都比汉帝致单于的信还宽还长,信的开头言辞傲慢地写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候大汉皇帝平安。”也叙述一些所送的东西和话语等等。
来到匈奴地的汉使看到匈奴的老人无人照料,感到不可理喻,便对代表单于出面接待的已任贵人高位的中行说问道:“匈奴的习俗难道竟如此轻视老人么?”
中行说不以为然地笑着,转而穷诘汉使者:“你们汉人的习俗,凡是被派遣去当兵防守边界的人,当他们出发时,都给他们的年老双亲留着暖衣美食,是吗?”
汉使者说:“这话说得很对。”
中行说又说: “汉使者难道不会想一想吗?这就是双方的眼光的不同了。匈奴人是把攻伐看成大事,他们那些年老力弱的人不能参加战斗,所以把肥美的食物给壮健的人当饮食,这样年老的和年轻的才能一同得到保护,怎么说匈奴轻视老人呢?”
汉使者摇摇头,带着不可思议的口气说:“匈奴人的父母子女都同住在毡帐里,哪有人伦之防?父亲死了,儿子就娶他的后母当妻子,兄弟死了,就把兄弟的妻子娶过来当妻子,没有戴冠束带的服饰,这难道不是缺乏礼仪道德的表现吗?”
中行说反问道:“你们楚地和秦地的习俗是一样的吗?”
汉使者摇摇头。
“那么,燕地和魏地呢?”
汉使者又摇头。
“这就对了,匈奴人居漠北漠南,长居汉地北方,怎么要求他们的习俗和汉人一样呢?”中行人说以教训的语气接着说,“匈奴的习俗是人吃牲畜的肉,牲畜吃草饮水,随时迁移。所以匈奴人人习弓马,天性自由快乐。他们的约束很轻,君臣之间的礼节很简单,一国的政务好像一个人的生活一样。自己的父兄死了,就娶他们的妻子做妻子,那是不愿种族消失。所以匈奴的伦常虽乱,其宗嗣种族却得到最大程度的保存。大汉国在表面上,当子弟的虽然不娶父兄的妻子,但因亲属之间变得更疏远,就互相厌弃、乃至自相杀害,甚至改了对方的姓氏。况且礼仪制度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但却因人为地制造尊卑,使人互相怨恨;同时由于极力地营造房屋宫室,人们的气力一定会衰竭。终日耕田种桑以获得衣食之需,修筑城廓来保卫自己,靠这样的生活方式,使你们的人紧急时就不熟悉战争,和平时就疲于生产。唉!你们这些住在土石房屋中的汉人,不要再多费口舌,喋喋不休了,你们就是戴冠束带,不过是沐猴而冠,又有什么用处呢?”
汉使者想再说什么,曾经服侍大汉皇帝多年的老宦官摆着手制止住了,他瞪着转动着委屈泪水的眼睛,用强装傲慢的语气说:“大汉国的使者不要多说话了,草原之君治草原之民,我们和你们各有优劣。既然我不能回汉地,我干脆做一个草原的子民,效忠于我的草原君主。只要想到汉要给匈奴输送缯絮和米粟,数量要够,成色要好就行了。如果给的东西数量不够,成色不好,那么等到秋天你们的稻谷成熟了,我们就用铁骑来践踏你们的庄稼。”
汉使者返回汉地后向朝廷报告了中行说所说的话,很快传遍大汉国的上层社会。
大伙都沉寂了一会儿,大概都在回味中行说对匈奴人的遗教。在大汉帝国上层人士看来,中行说的这些话,似乎代表了被他们目为野蛮的匈奴人对文明人的挑战。喝完一碗醇酒,张不疑才又挑起了话头:“不过,月氏给匈奴灭了30多年了,恐怕已无孑类。”
“未必,陇西太守向朝廷报告说,有人出南山,见月氏遗众仍然保南山羌,西奔的月氏人虽不知所往,但听说也立了新王。”公孙贺解释道。
“老上单于也真狠,居然把人家月氏王的头颅拿来做饮酒器。”张不疑有点饶舌地说。在大汉国的公卿大夫通侯贵人圈子里,像他这样的没有任何作为的第四代侯已经不受注意了,每天只以声色犬马为乐。
“到哪里去找月氏人通商贾之利呢?”好像为了报复刚才的不快,邴德突然说,“堂邑侯从前在陇西郡④和北地郡⑤都有驿站,与月氏人互市,但是自匈奴灭月氏之后,商旅中断,现在恐怕连驿站都没有了。出中土通商贾之利,我看只有西南邛蜀之道最便利吧!”
公孙贺看不过两位商人的意气之争,有意把话题引开: “中郎张骞这回可露脸了。主上募人通月氏,满朝600石以上的官员无一应募,只有他站出来。”
“嘿嘿,”田掌笑道,“这张骞也真是的,其父是2000石的汉中太守,他现在是比600石的官阶,将来何愁没有升迁的机会。他却应募出使月氏,弄不好要抛尸荒域。”
“早不通使,晚不通使,这个时候通使,月氏早就没影了。”张不疑有点无聊地答讪。
公孙贺有点不快,他是朝廷少壮政治势力的代表人物,最明白年轻的大汉国皇帝的心思,也很为朝廷上下这种无为的风气所怨愤。黄老学说的无为之术,影响了大汉国几十年呢。他加大语气说:“话不能这么说。从高祖的平城之围到孝文时长安闻警,匈奴寇边为患还少吗?送金帛子女的和亲之策是万不得已,匈奴人真是贪得无厌。孝景之世,要用兵平吴楚七国,国力方衰,自然不能有所作为。如今主上英明天纵,国库殷实,正是灭匈奴的时机,通使月氏,无非是连兵夹击之策!”田掌、张不疑不说话了,他们自愧没有公孙兄弟这样的政治才能。无盐氏本要说点什么,但一想到自己只是想谋一己的通商西域之利,和国家大政方针相比过于渺小,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眼看气氛有点严肃了起来,邴氏兄弟适时地招呼客人们入正席。陪酒侍宴的歌姬舞伎纷纷往主客人身旁靠拢坐下,人人都重新兴奋起来。刚才唱歌的歌女故意蹭着邴福坐下,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张不疑调侃地说:“看来郑女有心呢。”
无盐氏似笑非笑地紧追一句:“邴二公子可有云阳之梦!”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菜肴十分精美,这是邴氏兄弟从南阳带来的家厨做的,长安城里找不出有此厨艺的第二家来。有脍鲤,有蒸熟的鲐鱼,有胃脯、鹿腿,佐以蜀产的陈酒。一鼎肉糜,一壶醪浆,一大盘稻饭和面饼放在凭几前。后廊下的乐工又轻轻奏起乐来,众人相互举觞,说着赞美主人的客气话。邴氏兄弟却一再谦让地说没有好菜招待客人。
杜荣和孔啬很拘谨地浅酌着,他们很清楚在这样的饮宴中谁是主要角色,无非是朝中公侯亲贵们,而他们因商业上的往来离不开邴氏家族而作为陪客而已。只有无盐氏有些倚老卖老,不仅说的话多,也吃得很大方。他连饮三杯醇酒和两碗醪浆后,便忘形地用手抓凭几上的胃脯,侍立一旁的僮仆忙碌地给他割着炙肉。曲逆侯陈为虽是名相之后,却奉行远离政治中心的陈氏家风,他对商人与政治家的一番交谈并非充耳不闻,但尽量不参与议论,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邴氏家族费尽心机想打入汉帝国最高贵的社会的核心,但离目的还差得太远。如果邴氏兄弟不是随便借钱给这些有父兄管束的王孙公子们,他们会这么亲密地和邴氏兄弟来往,甚至称邴氏兄弟为“公子”吗?就这么思忖片刻,他便一边委蛇地和邴氏兄弟应和着,埋头饮酌,一边和身边的侍女调笑,顺势将手搭在那年轻的女子肩膀上,让她给自己灌酒。
邴德一边招呼客人饮酒吃菜,一边想着无盐氏的计划。是的,无盐氏的确是个有远见的商人,但西域那不可预知的天地又不是他无盐氏一家力量所能及的,那个通月氏使中郎张骞又是怎样的人呢?他很想把出使月氏的话题继续下去。
“唔,”邴德把银盏里的醪浆一口饮尽,说:“子叔与令弟为我家常客,但张骞同为中郎,却从未到过舍下,不知是个何等样人。”
公孙贺知道邴德不会放下这个话题。他想了想,朝寡言的弟弟公孙敖努努嘴,说道:“你说说。”
公孙敖是个20多岁的年轻人,一副朴拙敦厚的模样,见哥哥提到自己,便开口说道:“前些日子卫青遭陈皇后报复之事,你们可都听说了?就是某与张骞把卫青救出来的。这事大得主上之心呢。汉中张骞为郎也好几年了,其人不爱趋时骛尚,是个深谋远虑、处事方正之人,应募出使倒在情理之中。在我看来,张骞出使,是志在报国。”
“去找那连影儿都不知道的月氏新王,问题是他张骞能不能找到,找到了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张不疑揶揄地说。
公孙敖瞪了他一眼:“大丈夫远涉险地,立功绝域,有何惧哉!”
张不疑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下去,他很明白,公孙兄弟岂是他这个没落君侯所能比肩。
邴德不理会两人相拌,直截问公孙贺:“张骞应募出使,武安侯和韩御史⑥可曾首肯?”
公孙贺诡秘地一笑,说:“此事可问田公子。”
田掌已有八分酒意,正跟侍酒的女子调笑,听到这话,赶紧咽下一块嚼了好一会儿的鹿肉,明白了问话的意思后,自个儿禁不住笑了起来,好一阵才说:“主上多次幸平阳公主家,其实都是为了挑选美女,谁叫陈皇后现在还没有子嗣呢。可张骞虽是主上的贴身卫士,诸事甚得上意,可在这方面却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说主上游冶过多。为这事,主上很烦他。正好有人献通月氏谋匈奴之策,于是主上召张骞议应募之事。张骞竟喜不自禁,觉得是有了一个立功封侯的机会。”
公孙贺有点尴尬地笑了,这里面的内情他是知道的。他和平阳公主从民间挑选美女,让皇帝来过目的事极为隐秘。谁料19岁的皇帝竟一个也没看上这些民间女子,倒把平阳公主家的歌姬卫子夫看上了。这倒好,自己是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的丈夫,这层最贵宠的外戚关糸竟是无意之中造成的。他有点发急,怕内幕被点破,忙说:“田公子过量了,主上并没有要把张骞赶走的意思。”
田掌觉得脑袋发胀,怀疑自己说了不清楚的话,赶紧解释:“至于张骞这个人选,好像是韩御史先提出来,然后我父说,既然主上有点烦他,让他应募出使最好。不过,张骞智勇兼备,强信有力,主上也是欣赏之至。”
邴德大悟似地点点头。公孙贺觉得老缠在这个话题弄不好会暴露出更多的朝中内幕,于是扬起脸说:“公子,来首郑风如何?”
此语一出,客人们都叫起好来。当南阳歌姬盈盈地从挨着邴福的蒲席上起立之时,空气一下子变得轻松了。无盐氏一直斜倚在侍酒的女子身上假寐,这时也睁开了眼睛。
邴德听完一首郑风的短歌,正当众人摇头晃脑接着欣赏下一曲时,悄悄地低声对公孙贺说:“无盐氏会不会已经打了张骞的主意,让他作通商的先导?”
公孙贺把身子倾近邴德,像咬耳朵似地说:“你放心,无盐氏见不了张骞的面。大汉国的通月氏使此时恐怕已出河西,哪年哪月回来尚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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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巨贾贿赂皇族
鼓楼已打响二更,客人们都喝得东倒西歪。杜荣、韦氏二公子先告辞了,过了一阵,客人们也都要走了。
在大宅门外,无盐氏一边踏上自己那辆华丽的轺车,一边用醉得含混不清的嗓音对送客出门的邴氏兄弟说:“公子,乌氏倮私献秦王,大事可为……大事可为呵!”胖胖的身躯一阵摇晃,慌得侍役忙把他扶住。
无盐氏的大嗓门震得邴德的耳际嗡嗡响,以至于皇上的表兄田掌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在他耳边嘀咕什么也没听清。待明白过来,便早有准备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鹿皮袋,说:“三金够了吧?公子尽管拿去花吧!”
田掌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鹿皮袋,对邴德拱拱手,上了自己的轺车。
陈为一边上车一边冷眼看着那边授受的情形。三金就是三万钱,邴氏兄弟对这个皇帝的表兄、当朝权臣的儿子出手可真够大方。
月光明亮地照在灞河上,和风起处,岸上的垂柳随风起舞,水面波光粼粼。岸边不时有车马过往。大汉帝都长安繁华如梦,从东市到虾蟆陵,从西市到杜城韦曲,渭水西岸的馆舍里仍然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城墙上的更柝和不知谁家里传来的妇人捣衣声,在渐渐沉静的长安夜色里清晰响起,传得很远。
大汉帝国周边的四夷诸蛮此一时代正处在沐浴礼仪衣冠的冲动之中,不再是野性的仅仅是为了生存的惟一目的了。东方文明的源头已经存在了3000年,拥有了强大的内核,如太阳一般向遥远的边地放射出它的万丈光芒。已经远离繁华的长安城千里之外的张骞;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有那么多人在谈论着自己,但他从一开始就扮演了除使命之外他无法想象到的角色。
8骑队扎营
汉通月氏使骑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