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抽出空来,回答了她的疑问:“不是客人。老爷那边同波斯商人谈得很麻烦,恐怕过年都赶不回来了,所以让少爷先回来主持长安这里的生意。”他朝车队看了一眼,忽然又眉头一皱中断了对话,对一个小厮道,“诶,少爷的马怎么还没牵走?马夫呢,快去把马夫叫来。”
徐辰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一队拉车的马中间,独独只有一匹马没有上车套。那马通身毛发乌黑发亮,只有四蹄如雪,体型虽然较比拉车的马要稍小一些,却看起来十分威武精神。
它的主人,就是老爷子的独子啊……徐辰的感觉有点奇怪。当初没想过要在这个时代长留,所以对这个长年在外的“哥哥”徐寅,她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反正等他回来她早就走了,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根本不关她的事。但是如今,她不得不面对这个“哥哥”,这个被徐小姐逼死了母亲的青年。虽然不是她动的手,徐辰却不能辩白分毫。
真是别扭啊。
徐家的老马夫上个月被自家儿子接回家乡养老去了,现在在马厩里做事的是他的徒弟。小马夫被叫来了,看到徐寅的马,兴奋得直搓手:“这、这就是汗血宝马吧?我只听师父说起过少爷有,还没见过真家伙。”
徐福虎起脸瞪他一眼,“知道是宝马,还不赶紧牵下去好生照料?”
小马夫忙诚惶诚恐地牵了马下去了。
“少爷如今到夫人屋里请安去了,小姐……”徐福试探着问她,“是不是也去见见?”
徐小姐被掉包的事,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也是知道的。当时,在山坡下发现刚穿越而来的她的人就是他,找人把她从坡底背上来的也是他,事后负责封相关人员的口的人还是他。他心里明白,徐辰对这个“哥哥”,必定是十分生疏的。
手上的伤加上心里的别扭,徐辰本想用“身子乏了”的理由推脱,但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要见的,就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往徐夫人房里去。
“……那波斯国不用过年,就专挑这个时候谈生意,想借我们急于归家的心思压价,爹打算跟他们拖到底……是,是……所以今年他可能不回来过年了……”
还在门外,徐辰就听到了一个低沉却年轻的男声在回徐夫人的问话。徐夫人的声音里很是失落,那男声却心平静气的,听不出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
徐辰推门进去,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屋子中间的玄袍青年,从背影上看,不过二十左右,却已经有了能担起家族重任的气宇。但是……不知怎么的,感觉很诡异。
“辰儿,你来。”徐夫人见到她进来,才算露出一点笑容,“快来见过你哥哥。你摔伤了之后,这还是你们兄妹还是第一次碰面罢。”
徐寅转身过来,淡淡地唤了一声“妹妹”,然后嘱咐道:“下次骑马须得小心才是,莫再让爹娘担心了。”话是关心人的,神情却像是例行公事般,半点担忧之色都不见,也没有兴趣细问受伤当日的情况。
徐辰只得点个头当做答应了,又问:“哥哥为何不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我也劝他坐,他就是不肯。”徐夫人道。
他站得距徐夫人很远,是一个生分客套的距离。徐寅道:“不坐了。我不过是来向夫人请安的,请完安就走了。”他说话的时候,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在告诉别人他好坏就是这样了,别想试着去改变他。
换句话说,就是面瘫。
徐寅的五官本就有些徐定文的影子,一面瘫起来,年轻人的那些活力褪去之后,越发跟老爷子像了,隐隐有了一家之主的感觉。他请完了安,却并没有照他说的那样离开,而是站在屋子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看徐辰,再看看徐夫人,眼光不断在母女俩身上转换着。
徐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被他打量得直发毛,又不能开口赶他走。他这是要干什么?趁着老爷子不在,算他母亲的账了么?要是打起来,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他……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为徐夫人好也是为自己好,一动起手来,第一桩事就是要把徐夫人先踹出门去。
气氛正尴尬着,忽然一道熟悉的尖利声音自外面传来:“寅儿,你可算回来了!”“来”字的时候,陈姨娘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进了门。
徐辰松了一口气,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打心里感激陈姨娘过。尽管她与徐夫人不对盘,但徐寅也不至于在她面前动手罢。
“姨母。”徐寅微微一笑,体贴地上前搀住她。
陈姨娘拿眼角瞥了徐夫人一眼,故意大声道:“寅儿,还没吃饭罢?走,到我那里去,姨母给你备好了筵席洗尘,全是你爱吃的。”
“我方才也吩咐厨房去准备,现在快好了罢……”徐夫人犹豫着说。
陈姨娘却当做没听到,一个劲地扯着徐寅的袖子,叫他快走。徐少爷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着急。他走到徐夫人面前,恭敬道:“夫人厚爱,孩儿日后再来领受。只因今日归家还未到母亲牌位前上香,心里着实难安,还请夫人体谅。”
他可以有千百个理由离开,徐夫人也并未打算强留他。可他明知她会难过,却偏偏要提死去的陈夫人。徐夫人霎时红了眼眶,道:“寅儿,关于你娘,我并未……”
徐寅无动于衷地转了身,随陈姨娘走了。
临睡的时候,徐辰想起突然多出来的哥哥,就头疼不已。那家伙根本不是面瘫,对陈姨娘就和颜悦色的,对她和徐夫人就摆出一张扑克脸。很明显的,他对她们母女俩很不满——不,简直是浑身怨气。一回来,先来拜见主母,恐怕也只是被身份逼的吧。
看今日陈姨娘那趾高气扬的样子,日后有了少爷撑腰,恐怕还会生许多事端出来……
她愁眉苦脸地出着神,任由琉璃服侍她宽衣。琉璃却也似乎不在状态,本要解开的衣带,缠成了一个彻底的死结,她仍旧盲目地乱拉乱扯着。
一件衣裳脱了半柱香的时辰,最后还是解不开,琉璃只好去拿了剪子来,把衣带剪断。
徐辰笑着问:“小丫头,魂不守舍地想什么呢?”
剪子一抖,差点戳进她的腰眼里。“没……没想谁。”
傻姑娘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徐辰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想厨房里钱师傅家的三小子,对不对?要不就是小马夫邢雷。”
“才不是他们呢!”琉璃受了侮辱似的,气鼓鼓地丢下剪刀。见小姐笑眯眯地盯着她瞧,她蓦地羞红了脸,把自己的头埋进被子里,闷声说:“是望北啦……他也回来了……”
三五、投我以木瓜
徐辰“咿”了一声,“他不是要跟在老爷身边的么,怎么也回来了?”
“老爷怕过年的时候客人多,府里剩下的茶僮忙不过来,就让他先随少爷回来了。”琉璃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徐辰不怀好意地笑,“恐怕已经偷偷去瞧过他了吧?”
“才、才没有呢!我、我只是方才在院门外碰巧遇上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他的屋子在北面,离我们这院子可远得很哪,”徐辰摸着下巴,好像能摸出胡茬来一样,“这要有多‘碰巧’,才能在我们院子门口遇上他?”
琉璃急着澄清:“我、我可没去找他!真的只、只是碰巧而已!”
“傻丫头,你以为是碰巧,”徐辰朝她眨眨眼睛,“有的人可不是这么觉得的。”
琉璃听了这话,反复咀嚼了很久,慢慢把眼睛睁得滚圆:“你是说……你是说……他是特意来找我的?”
徐辰严肃认真地点点头,“照他的性子,定是不肯明说来意的,所以才假托‘偶遇’。天都快黑了,他还在内院里走动,本身就不正常。”
“可他说是有东西要交给小姐,才进的内院……”
徐辰笑了:“可我并没有接到什么东西,甚至连他已经回来的事也不知道。可见他临时对你编了谎话。”
他为什么就不肯直说呢……琉璃痴痴地想着,胸臆间被甜蜜的小纠结塞满。过了年,她就十五岁了,可以说人家了。她是小姐的贴身侍女,他是老爷身边的一等仆人,都是下人中间被人眼红的,论出身,两人门当户对;因为小姐需茶艺的时候需要她在旁协助,她与望北的接触也不少,论感情,自然要比普通人之间的深厚一些,那次他亲手为她煮姜茶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况且他人长得俊秀,脑子又聪明,这样的女婿,爹娘也不会反对的吧……
嗳,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在想怎么暗示爹娘去说亲了……琉璃暗暗骂自己没羞,马马虎虎地服侍徐辰睡下,逃也似的回到自己外间的小床上躺下,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夜,才慢慢睡着了。
徐辰却一直没睡。除了突然冒出来的哥哥之外,还有一件事,她非常在意。
那就是她手臂上的伤口。
琉璃心不在焉的,给她脱衣裳的时候没有留意,她却看到自己手上的淤青已经淡去了许多。等琉璃走了,她又起来拆下伤口上的白纱,走到灯下一照——果然,伤口处嫩红色的新生皮肉,仿佛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卯足了劲新陈代谢,现在已经差不多能追上正常的肤色了,昏黄的灯光下,疤痕淡得几乎消失了。
这算什么?
不同寻常的快速自愈能力,非但没有让她窃喜,反而使她忧心忡忡。她坚信老天爷或者上帝或者真主安拉或者别的能主宰命运的什么大人物,都是十分精明的,给你打开一扇窗的同时,也会给你关上一扇门。如果说被抛到陌生时代是对她以前种种过往的惩罚,那么这次突然让她得了快速自愈的能力,是要夺走她其它什么东西呢?
说她没出息也好,她就是那种彩票中了五百万之后就会担心出门被车撞的人。RP守恒,是自然界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烦扰到半夜,忽然听到窗户上“笃笃”两声,轻轻的,似乎有点犹豫不决。
今晚并没有风,徐辰还以为自己烦恼得精神衰弱出现幻听了,就躺回床上数羊催眠。数到第十三只,又是“笃笃”两声。
“谁?”还是问清楚的好,徐寅带回来的仆人那么多,万一其中也有徐小姐的相好,半夜三更来叙旧情,她可不打算接待。
熟悉的嗓音低声说:“是我。”
徐辰披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子走过去推开窗户:“原来是你呀。”
望北立刻把脸色一沉:“不是我,还会有谁?”
她昏头涨脑的,也不细想他为何突然阴沉了脸色,压低声音问道:“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十一月的晚上,后半夜下起霜来,徐辰一开窗户,就冻得一个哆嗦。他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了,头发上面都落了一层薄霜,寒光一闪一闪的。
他站在窗前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她探手出去,捏了捏他身上的衣服:“怎么出来才穿了这么点?里面也没穿袄子。冻出病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望北一下子按住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手,“……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冷的。”
他的手冰凉冰凉,徐辰吓了一跳,道:“你几时出来的?怎么冻成这样?”他反常的举动让她十分担忧,“到底出了什么事?来,进来慢慢讲。”
他摇头,“不了,我只是来送东西的,马上就走。”
琉璃遇上他的时候还是傍晚,他说自己是来送东西的,难不成就是这样东西?可是半夜三更,一个阴沉着脸的少年敲窗说有东西要送给她,背景是万籁俱寂的清冷月夜……这场景已经是恐怖片的级别了吧……
胆子小一些的,只怕当场就要失声尖叫了。还好徐辰心脏比较强大,镇定了一下情绪,问道:“什么东西?”
他没有回答,把东西递到她手里。
徐辰借着月光往手里一瞧,形状优美,色泽饱满,手感光滑,好赞的一只——木瓜啊!不是装饰用的黄金木瓜、玉木瓜或是沉香木瓜,而真的是一只实打实的、剖开来就可以吃的木瓜。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望北的眼神很飘忽,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就是不肯与她对视。局促中,他解释道:“回来的路上,碰上有个卖瓜果的,祖上传下的手艺,能把瓜果存好几个月……我看他东西还算新鲜,便向他买了个木瓜,给你带回来。”
在古代,这个季节还能存下初秋成熟的瓜果确实不容易,那农户凭着这个时间差就能赚不少。但是……
“多谢你,看到好东西还能记着我。”她抱着瓜说,“但我明日白天我也在的啊,你为什么要半夜……”
他却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似的,送了东西之后,也不听她的问话,低着头,一声不吭,突然就疾步走了,跟逃跑似的。
徐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困惑地摸了摸怀里的木瓜。他如此郑而重之地连夜送个木瓜给她,难不成,难不成,是那个意思?……
……………………………………
望北并未走远,站在院门外,听到里面窗子轻轻地阖上了,他才慢慢地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木瓜送出去了,他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反而揪得更紧了:她到底懂不懂他的意思?虽说她像是没读过多少书,但在李先生那里学了这么多天,《诗经》总该念过几篇了罢?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执行第二天
三六、没文化的人
外出一个多月回来,望北的生活似乎重新步上了正轨。但他心里很明白,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时他在遥远的国度,因为见不到她而怅然若失,因为归期遥远而心神不宁,因为生意的谈判进展困难而烦躁难安……他便已经明白了。正逢少爷要先回长安,他有意无意地到老爷面前暗示了几次徐府过年时可能出现的忙乱状况,徐定文就让他随徐寅的车队一起回来了。
天越来越冷,一路上的艰辛不用提起。但正是这长得难以忍受的路程,让他积蓄起了向她表明心意的胆量。把木瓜送到她手上之后,他思来想去,一夜无眠,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却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他一点也看不出她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想法,顶多把他当成一个弟弟,闲来无事就逗他一逗。可他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心剥干净了呈给她看。
这不公平。虽然他有信心最后能抱得美人归,但先栽下去的人总是容易吃亏。
想到这一层,他忽然又觉得,徐辰几乎没有好好学过什么东西,肯定不知道那句诗,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就是她把木瓜当做普通瓜果吃了。这样也好,他不说破,就权当她接受了他的心意好了。
第二日的午饭时辰刚过,却是琉璃穿了一身新衣裳,挎了个小篮子,款款地来看他了。
她竭力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把篮子往桌上一放,笑吟吟道:“这是我舅舅刚送来的蜜枣,直接就能入口的,你要是嫌它甜得发腻,也可以拿来泡茶的……这个你比我懂,就不用我说了罢?”
望北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无端端的,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
她的脸上浮起两片好看的红晕:“哎,你明知故问,当然是木瓜的谢礼了……”琉璃羞得低头看自己鞋尖上的绣花,小声道,“以后你不用送东西给我了,万一,我是说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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