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马圈的方向跑。天已经黑了下来,各院的下人都已经回了屋子伺候,没有人发觉徐家的千金衣衫不整,像个疯子一样穿过内院。
马圈里。
小马夫邢雷早就被打发开,充斥着牲畜排泄物味道的马圈里,只有十几匹马,三四个身强体壮的大汉,以及一个蜷成一团倒在地上的少年。
仆人也分三六九等,这些镖师出身的粗汉子都是徐寅身边的保镖和打手,最累最危险的活都是他们在做,薪酬和待遇却远远比不上这个年纪不足他们一半的小屁孩。更可恶的是他居然不识相,没有像其他小厮一样来巴结他们几位,反而总是一副不愿与人为伍的清高样子,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看一个人不爽,仅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平日里不敢动手教训他,如今得到了少爷的命令,他们有恃无恐,手下丝毫没有留情。
“乖孙子,叫一声亲爷爷来听听。”其中一人蹲下去,用马鞭挑起他的头,“
望北闭着眼睛,仿佛已经昏了过去。
“呸,又装死,真没劲。”另外一人啐了一口,不耐烦地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少年背脊僵硬了一瞬,咬紧牙关,抱起手臂,愈加缩成一团,任他们叫嚣,根本不想理会他们。
自始至终,他一声疼都没有喊过。鞭子落在他身上,只余下闷闷的声响,像是那些鞭子都落在了一个麻布袋子上。
明明是被打,却反而让打人的那几个觉得受到了羞辱。大汉们恼羞成怒,其中一人道:“我这就去把鞭子到盐汤水里去搅一搅,看不把你这闷葫芦打出个豁嘴儿来!”
有人立即去拿盐巴,走到了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向同伴求证:“那、那个不是小姐吧?还是我眼花?”
望北蓦地睁开了眼睛。
门口站着的人影,衣衫褴褛,发丝蓬乱,脸上有抓出来的血印子,眼神中带着蒸腾的杀意。门口昏暗的风灯轻轻晃动着,将她狰狞的影子拖得时长时短。
那哪里还是他们的小姐,分明已经成了一只嗜杀的修罗!
“滚!”她握紧刀,赤红着眼睛喝道。
四六、无言的暧昧
她发狠的样子吓住了所有人。
打手们不敢忤逆她,大气都不出,一个一个贴着墙壁溜走了。对望北他们尚可放开手脚折磨他,小姐毕竟是小姐,她要是撒起疯来,他们只能任打任骂不还手,搞不好还要被她砍几刀。反正多少已经教训了那小子,就此收手,也算完成了少爷交代的任务。
徐辰的纸老虎架子,刚好只够她撑到最后一个打手走出这马圈。
她缓了一口气,本想去把震惊中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一弯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似的,膝盖一软,身不由己就跌在了他的身上。
“抱歉……”她忍着喉咙中的疼痛低声嘟哝着,尴尬地想要爬起来。可她那手脚无力得还不如七分熟的螃蟹,徒劳地挣扎了几回,全做了无用功,反而使得两人更加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望北突然抱住了她。
把脸贴在她的颈窝里,手紧紧箍着她的腰,就那么一语不发地抱着。
徐辰怔了怔,艰难地抬起手摸摸他的头:“打疼了么?……让我看看伤口。”这孩子很少主动示弱,如此这般寻求依靠的动作更是少见。连累他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她觉得很对不起他。
望北僵直着身体,按住她不让她动,也不回答她的问题。不一会儿,她的脖子便沾上了一些凉凉的液体,再过了一阵,他的肩膀颤动得越来越厉害,再也隐瞒不了他正在哭泣的事实。
果然还是那些人下手太狠,把他打伤了吧。徐辰急道:“你,咳,你放开我,让我瞧瞧你的伤怎么样了。”伤口处理不好,今后是要化脓的。
他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抬头。
“那畜生欺负你了……是么?”他的声音同他的身体一样,都控制不住地在发颤。
她愣怔了很久,才轻轻说:“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他如同咽下了一杯最苦涩的酒。那药的配方那样烈,她又尽数喝完了,再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又是这副狼狈模样——衣衫破烂,发髻摇摇欲坠,额头上有青紫,脖子里还有手指的掐痕……怎么可能没有?为了给她留下最后的尊严,他并未点破,只恨自己没能在最紧要的关头保护好她!更有甚者,那碗药,还是他亲手煎了端给她的。她受了这些苦,都是他的错,要是他能及时发现那药里藏的猫腻,要是……
可惜生活没有这么多的假设,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我去杀了他。”他轻声却坚定地说,像是许下了一个诺言。
徐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撑起头想要看他,却仍旧被他用力地摁进了怀里。少年的心跳在胸膛中跳得很快,那急促的声音泄露了他激烈的情绪。她闭上眼睛想了些事,沉默良久,叹出一口气:“你别犯傻。这不关你的事,你别瞎掺合,听到了么?”
他不说话,像是用默认做了妥协,心里却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那个人都必须死。他小心翼翼藏在心里视若珍宝的人,却被那混账侮辱,就算剁了他也不够泄恨。
就像认定了是她,望北一旦做出了什么决定,就很难再有什么能让他改主意。
“十八你走罢,不要留在徐家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这条出路最适合他。亲眼看到他因为惹恼了徐寅而受罚,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当下人的苦处。他这样的性子,本就不该伺候人的。
“那你呢?他如此对你,你还能在徐府若无其事地当你的小姐么?”他壮起胆子,豁出去似的说,“你跟我一起走。”
说出了口才后知后觉这话听着像邀她私奔……不过事实上他怀的心思不正是如此么?望北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着实心中忐忑,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她那破锣嗓子问:“琉璃呢?”
“她?很久没碰面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毫无干系的人。大概是因为身上太脏太乱,想要找人伺候梳洗?也是,她这个样子,被人撞见了就坏了。他扶她坐在马圈里的小板凳上,别开眼,尽量不去看她破烂衣衫遮不住的肌肤:“我去给你打盆水来,你坐在这里别动。”
他急急忙忙地走了,留下徐辰心惊肉跳,坐在小板凳上思前想后。她刚才是问他对琉璃的将来有什么安排,可他却好似毫不知情也毫不关心,这是对待未来妻子该有的态度么?她不确定,刚才是否窥破了一个秘密……
他很快端着热水和手巾折回来,手臂上还搭了一件斗篷。徐辰粗粗地擦了脸,把头发稍微挽一挽,大大的斗篷一罩,乍眼看去也没什么异常了。外面正在下雪,穿这件男女通用的防雪斗篷在院中走倒也不显得怎么突兀。
“我走了。”她说,“再见。”
“我送你过去。”他自然而然地撑开了油纸伞。
“不用,我认得路。”
“……我送你过去。”他找不出能说服她的理由,只好重复着这一句话。
徐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坚持,默默地走在前面。他忙打起伞跟上。两个人一路上静默得诡异,只有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趁着夜色,望北一直送她到院门口。小姐不在,爱管人的大丫鬟琉璃也不在,小丫鬟们能偷懒则偷懒,整个院子只留了几个人守着几盏灯。
徐辰站在院门口的大红灯笼下与他道别,迟疑了一下,还是喊住了他,说的话是对他那个“一起走”的回应:“我也是要走的,不过……”不过这个“走”字要加引号。她狠了狠心,直视着他还带着血丝的眼眶,“总之不是和你一起走,我自有安排。各自珍重罢。”她这是在向他告别了。
她已经跨进了门里,听到她的话,他一慌,就去捉她的手。
不知是因为要避他,还是因为体虚,徐辰晃了一晃,恰恰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她勉强地笑笑,看了他一眼,叹息似的,低声重复了那句话:“你别犯傻。”
他还要追进来,屋里的小红终于听见了动静出来了,望北只好止步。
其实犯傻的是谁?徐辰换下褴褛的衣衫,重新盘起发髻的时候还在想。她这么怕麻烦的一个人,居然接过了徐小姐留下的这样庞杂的一个烂摊子,拖拖拉拉地跟这些古人夹缠不清,傻气冒得最重的那个人是她自己才对罢。
面对一团乱麻,一刀切虽然简单粗暴了些,却是最有效率的解决方式。
几个月前十八配给她的毒药,她还好好地收着。只要喝了这个药,这场旅行便结束了吧。
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穿戴好衣服,翻出那个小瓷瓶子,规规矩矩地到床上躺好。喝之前,她却又犹豫了。要不要最后再见见那个可怜的妇人呢,她就要失去女儿了。
纠结的结果是,她把小瓷瓶抄在袖子里,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半夜三更冒着大雪跑去徐夫人的院子里去见她最后一面。啧,真麻烦,所以说有什么牵绊最讨厌了。
徐夫人向来早睡早起,这个点上应该早就睡觉了。她屋里的丫鬟们更能偷懒,都不知道躲到哪里休息去了,整个院子黑洞洞一片。摸黑到了徐夫人的卧房门外,她想着不吵醒她,最后听听她睡眠中的呼吸声也是好的。
结果她听到的,让她浑身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
四七、最后的告别
有一个词,叫做发/春。
冰雪消融之后,暖风一熏,空气中便多了些旖旎的气息,孕育着无数结合的可能。许多牲畜到了春天,会顺从一种神秘的自然力量的召唤,在那个万物萌动的季节播下生命的种子,从而使种族得以延续。
但并不是所有家畜都有机会留下自己的后代,比如马。一般而言公马长到两三岁,便要请兽医来行阉割之术,以免它发/春起来不好驯服。一匹脾气狂躁的马不仅耽误事,还有可能让人致伤,致死的先例也不在少数。
因为两兄妹喜好骑马,徐家在这方面尤其谨慎,几乎所有的公马都逃不了这一刀。除非那马十分珍稀,血统高贵,才能留下来做种。
比如,徐寅的汗血宝马。
望北把匣子里的褐色药丸尽数倒出——至少有三十粒——用少许冷水在桶里化了,再取一捆干草仔细地在木桶里涮了涮。然后他亲手将这捆干草给“亚夫”喂了下去。看着它嚼下最后一片草叶子之后,他面无表情把木桶冲洗干净,仍旧放回马厩的角落里,把腾出来的杂物照它们原来那样放回桶里。掸了掸身上沾的些微枯草,他轻轻阖上马圈的木门,绕了个远路,让自己的脚印与巡夜人在雪地上留下的杂乱印子重合之后,才沿着没有积雪的游廊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上。
或许是因为有过一回经验,这次谋杀做得驾轻就熟。
时间是半夜——不,准确地说,快要凌晨了。
本来照徐寅的命令,他晚上也必须睡在又冷又臭的马圈里与那些马作伴,但小马夫邢雷心肠好,见望北刚挨了打,便劝他晚上回小阁楼来休息,少爷那边他替他瞒着,只要第二日清晨趁着大伙儿还没起床早些去马圈里就行。望北便回来连夜炮制了虞美人,赶在天亮之前对徐寅的马动了手脚。马初时吃下并没有什么,待被人骑出去后,只要在路上嗅到了母马的气息,便是毒发的开始。
没错,虞美人是一剂媚毒,人和牲畜都能用的媚毒。如今望北被发配到马圈里干活,要杀徐寅,直接从他的饮食上动手已经是没有机会,只能从他的坐骑入手。这方法还是徐寅给他的启示。媚药不仅仅他徐大少爷会用,如果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再下三滥的手段,望北使起来也没有什么负担。
居然敢侮辱辰辰……这就是下场。他十分期待徐寅被狂躁的马摔得血肉模糊的消息。要是这次出门路上没有遇上母马,侥幸让他逃过一劫,没关系,虞美人的制法很简单,望北不介意每天晚上都给“亚夫”加加餐,总有一天能让那媚毒有用武之地。
他阴狠地想,那两兄妹都在马背上丧命,也算是有缘分了。
走上逼仄的楼梯,回到了房里,他细细地洗去了手上残留的药味,伸手去面架上取干手巾,一晃眼,似乎在面架上镶着的铜镜上看到了一个人影。望北定睛往镜中一看,再回头一瞧,着实惊了一吓。
徐辰跟个鬼影子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唯一的那张桌子前面,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脸色苍白得不正常。他上阁楼来,她一声都没有出,也没有望他一眼,似乎根本同他在两个世界里。
望北丢下手巾,几步上前,“怎么啦,辰辰?你别吓我。”
这一刻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与四周围格格不入的怪异感,像是随时会消失不见,就像那些传奇故事里的精怪仙女一样。他略一迟疑,然后紧紧地用手掌包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烫。
徐辰像是魂魄才回了身体一样,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噢……”她动了动唇,艰难地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你回来了……”
她的喉咙哑得不成样子,显见伤风又加重了一些。
“你怎么回事,病了不好好修养,还到处乱跑?”他有点生气。这么大的人了,老是不让人省心!
她眼珠转了转,困惑地皱起眉,似乎思考也是一件费力的事,:“跑你这里……干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
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微弱地挣了挣,他不舍地松开,看她动作迟缓地伸手入怀,珍重地摸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
“卖身契。”她沙哑着嗓子道。
他只望了一眼,便知道那只陈旧信封中装着的,正是他十一岁那年卖身进徐府为奴的凭据。
望北迟疑着没有接,她却一个劲地把它往他手里塞:“给你……早点出府去……”她嘴唇发白,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语义不明地低声喃喃,“太龌龊了……这府里太龌龊了……”
他想起她劝过他走出徐府,只是不解为何要这么着急,连夜把卖身契给他送过来?其实他若是想要恢复自由身,这薄薄的一张纸根本困不住他。他不在意地接过信封,随手往桌上一放,转而用掌心贴着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皱眉道:“太烫了。昨晚让大夫来瞧过没有?喝药了么?”
徐辰摇摇头。
“你……”他气结,一切怒火却都在看到她病怏怏的可怜样子时消失无踪了。
“走,趁着天还没大亮,我扶你回房去。”他搀住她一个胳膊试图使她站起来,“回去了以后你马上让小红找大夫,听到了么?不要拖到早上。”
徐辰还是摇头,意思是不想动。
他不知道她的脾气也有这么执拗的时候。终究不舍得大声斥责她,望北低声劝道:“别胡闹,早治早好,当心小病拖成大病。”
徐辰转头望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快死了……不必治了……”
她的样子仿佛是长途跋涉的旅人放下沉重的行李,终于迎来了安宁。她的嘴角甚至勾勒出半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就像……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晚上,她微笑着说:“我们来谈谈怎么杀了我罢。”
那么甜蜜,那么神往。
他的心猛然揪住了。望北握住她的肩,磕磕绊绊地问:“你、你……那个毒药,你喝了是不是?”
她点点头,在腰间摸了摸,擎出一个瓶子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