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天下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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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天下黄花-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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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混得不赖,都抽上烟卷了!〃
  两人就着油灯吸着烟,小得问: 
  〃怎么,你不当兵了,你偷着跑回来了?〃
  小冯不满地瞪他一眼:
  〃什么叫偷着跑回来了?我这是有任务。明天少东家要回来,我这是打前站来了,也顺便回来看看俺娘!〃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小冯就回家看他娘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少东家孙屎根,骑着一匹马,带着几个八路军战士回来了。
  孙屎根一米七八的个头,穿著军装,扎着皮带,腰里别着盒子,很英俊的样子。其实孙屎根所在的部队,不是八路军的正规军,只是这个县的县大队。大队里的战士,都是刚从各村募来的民兵,虽然换了军装,有的走路还是种庄稼的步子,根本不像个兵。 本来开封一高转移,八路军去募军官时,是把孙屎根派到正规军去的;一年多以后,这里要开辟根据地,说他对这一块地方熟,就又派他回来到县大队当了个中队长,和连长是平级的。但县大队对外仍称自己是正规军。孙屎根每次回来,也都借头牲口骑着,带着几个在县大队呆得时间长一些的战士。本来孙屎根在开封一高转移时,并不想加入八路军,他想入中央军。中央军军容整齐,官有个官的样子,兵有个兵的样子,像个正规部队;只是因为仇人的儿子李小武入了中央军,他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才入了八路军。到八路军呆了两个月,孙屎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入八路。生活艰苦不说,整天还 尽讲发动群众、减租减息、联合抗日的一套,枯燥极了。和满身虱子的佃户挨在一起,孙屎根也弄得满身虱子。他手下的兵,没有一个不长虱子的。这时〃西安事变〃刚过,正讲国共合作,孙屎根到友军中央军的军营去参观,发现人家才像个部队的样子,营房是营房,兵们天天操练,当官的在旁边穿著马靴,戴着白手套。参观中,正好碰到开封一高的同学李小武,自己一身虱子在爬,人家一双马靴,一副白手套,领口上还别着上尉军衔。一方面因为是仇人,一方面为自己的一身衣服感到惭愧,孙屎根就没有上去与人 家打招呼。倒是人家大度,上来与孙屎根笑着握手:
  〃孙同学来了,欢迎到敝连指导!〃
  这时孙屎根就特别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个人意气,误入了部队,误了大事,现在想改正都来不及了。
  这样一年多过去,孙屎根一直情绪低落。一直到这个团新调来一个政委,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蹲点到了他这个连,与他谈了几次话,他才如梦方醒,知道八路军有前途,怪以前自己眼圈子太短。这个政委姓文,家里也是财主出身,但人家就不讲究表面的东西,不讲究虱子,人家一眼就能看穿世界的前途。他说:别看现在八路军小,穿戴破 烂,却比中央军有前途。为什么这样说呢?他说道理很简单,正因为八路军穿得破烂,他一破烂,和老百姓一样破烂,帮助老百姓减租减息,老百姓就拥护他。在部队内部呢?当兵的穿得破烂,当官的穿得也破烂,同甘共苦,当兵的就拥护当官的;上下一心,这部队就能打胜仗,就有发展前途。中央军呢,表面看军容整齐,能穿马靴戴白手套,但那是短暂的。一是他看不起穷人,而天下穷人是大多数,大多数穷人被他看不起,穷人就不会拥护他,失民心者失天下。在部队内部呢,当官的享福,当兵的受罪,从上到下,大家都吃兵饷,喝兵血,一团烂污,这样的军队,虽有飞机大炮,到头来没有个不 失败的。至于日本呢,日本现在看起来强大,但也是没有前途的。一是他国太小,中国太大,占不过来,像个蚂蚁吃大象,虽然上了身,却吃不过来;二是他得罪人太多,连美国、英国、苏联都得罪了,大家群起而攻之,他没有不败的道理;失败是肯定的,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至于山野荒滩上的一帮土匪呢,都是小猫小狗,不足为论。所以,将来的天下,必定是共产党和八路军的!这样一番高论,使孙屎根如醍醐灌顶,如大梦初醒,怪自己以前只看到眼皮前的几只蚂蚱,没看到远处有骆驼,眼眶子太浅了!人家文政委到底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谈起话来,像诸葛亮论天下,比自己一个偏僻小隅 的开封一高毕业生强多了。在人家面前,自己简直等于不识字。于是真心佩服地说:
  〃政委,你讲得好,讲得太好了!开了我的大窍!〃
  从此以后孙屎根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看不起虱子,不再看不起穷人,每到一地,也像战士们一样给佃户们挑水扫地,帮助他们减租减息。后来这里开辟根据地,文政委派他到县大队,他二话没说,背着背包就回来了,到县大队当中队长。到了县大队,兵们都是刚抽调上来的民兵,比八路军更不正规;动不动还是村里那一套,你给他一条枪,他拿起来像粪叉,或者拄到地上当拐棍使,但孙屎根不急不躁,慢慢调理他们。一次与 日本偶然遭遇,混战之中,他这个中队虽然死了三个人,但还竟打死一个鬼子,受到大队政委的表扬。只是他每当回自己村时,还想摆一摆威风,借个牲口,挑几个战士。县大队政委也是文政委的同学,知道谁还没个小毛病,也不怪他,只是一笑了之,有时还把自己的一身新军装借给他。这次孙屎根回来,穿的就是大队政委的衣服。
  孙屎根骑马进村以后,许多人看到,都跑出来与他打招呼。孙屎根下了马,也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这时几个战士也自动走成一行,整齐地迈步,很像个样子。大家便看那 几个八路军战士走步。到了孙屎根家门口,两个战士便上去站岗。孙屎根摆摆手说:
  〃也没有敌人,站什么岗,进屋喝水去吧!〃
  这时孙屎根的娘孙荆氏迎了出来。老太太说:
  〃当兵当兵,回来就中!〃
  虽然她自己吃素,却吩咐伙计们杀鸡,给孙屎根和战士们改善生活。这时小冯也从家里迎出来,将孙屎根的马牵到了马圈里。洗过脸,喝过水,孙屎根留在家和老太太叙话,其它几个战士,便分头到村里的人家扫地打水。村里人都很高兴,说:
  〃屎根训练的队伍就是秋毫不犯!〃
  〃八路军没有架子!〃
  有人看这军队的人没有架子,反倒看不起这军队的。一问当兵们的出身,也都和自 己差不多,几个月前还是庄稼老粗,反倒觉得他们给自己扫院子是应该,有的上去就摸人家的米袋子。
  孙屎根正在家里枣树下和老太太叙话,突然一个战士跑进来,说:
  〃报告队长,村子西头,有人在吊打人!〃
  孙屎根一听有人吊打人,以为是来了土匪,当下拔出枪说:
  〃集合队伍,过去看看!〃
  倒把孙荆氏吓了一跳,说:
  〃屎根,你这是怎么了?〃
  孙屎根说:
  〃娘,咱这队伍是老百姓的队伍,有人吊打老百姓,咱不能不管!〃
  就带了战士们过去,原来在村西一个佃户叫宋胡闹家,村长许布袋带着几个村丁, 正在树下吊打他。自从那天县警备队小队长孙毛旦布置下日本人的任务后,许布袋正在执行这任务:收集一马车白面,两头猪。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一到阴历十五就要来兵取面,哪里敢不收集?只是村里人被几路军队刮来刮去,整天都煮槐树叶,哪里还有白面?收集了一上午,才收集到两口袋,许布袋就有些发急。收集到宋胡闹家,宋胡闹是个强脾气,蹲在门口黑着脸说:
  〃村长,这次隔过这个门吧!俺小妞病了一春天,还吃槐树叶,你们倒想吃白面了?要白面也可以,你们先把我打死吧!〃
  许布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你好好说话,一切可以商量;你犯横,非治下这横不可,不然以后这村子还弄不弄了?于是就说:
  〃我还没厉害,你倒厉害了?你以为这白面是我吃了,是给日本人的!打死就打死,把这鸡巴玩意吊起来!〃
  宋胡闹扑过来就要拼命,早被许布袋一脚踢翻,几个村丁便将他吊在树上打。打了几鞭,宋胡闹嚎叫得像猪,渐渐就认熊了。这时又见外边突然进来几个兵,认为是来捉他,忙在树上对许布袋说:
  〃大爷,别让兵捉我,都怪我年轻不懂事,不会说话。我交白面,我交白面。牛圈石槽下面小瓦罐里,还有半瓦罐麦种哩,我给你去磨磨!〃
  这时孙屎根已经到了跟前,几个战士上去就用枪逼住了许布袋和几个村丁,小冯上去把宋胡闹解了下来。宋胡闹这时才知道兵们是来救他,才知道是孙屎根领的八路军,突然又感到委屈,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许布袋一看孙屎根的兵敢逼自己,本来想上去搧孙屎根一耳光,但看孙屎根皱着眉头,手里提着盒子,盒子的大机头都张着,也只好瞪了孙屎根一眼,带着村丁回去了。
  中午孙屎根和许布袋在一起吃午饭。孙屎根说:
  〃大爷,你给日本人干事,倒还积极了,为了收白面,把人都吊了!〃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你说得轻巧,好人谁不会做,你吊人,我也会去解。你解下人拍拍屁股走了,等到十五日本人来收白面,可是要来找我。我没有白面,日本人不吊我?你们八路军本事大,等到十五那天,你带人来跟日本人说说,让他们把白面免了吧!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们回来不也是偷偷摸摸?你有名当了八路军连长,怎么不骑马去县城逛逛?不是你们也怕日本人?再说,你们知道老百姓苦,你们的队伍不也给老百姓派粮食?告诉你,上次给你们敛粮食,我也吊打过人!不吊打哪有粮食,家家户户吃槐叶!〃
  说到这里,许布袋不说了,只是用眼睛瞪人。弄得孙屎根也无言以对,便起身给许 布袋倒了一杯酒。
  喝过几杯酒,许布袋的气消了。这时许布袋说:
  〃大爷年轻时候,也当过兵!可惜现在五十的人了!〃
  又说:
  〃老了老了,被你们挤在中间!〃
  孙屎根与许布袋在这边谈话,小冯与小得在伙房谈话。小得给小冯专门做了一碗炒馍,小冯吃了。小得提出想要小冯一颗手榴弹,说夜里喂牲口带着不害怕。小冯感到有些为难,但还是从腰带上解下一颗,悄悄给了他,说:
  〃可别让走了火!〃
  小得说:
  〃我根本不玩它,夜里喂牲口才带。〃
  就把手榴弹放到床头的小泥罐里。
  到了晚上,孙屎根领着几个兵归队。这天已经是阴历初十,走到半路,月亮上来了,孙屎根骑在马上走,几个战士仍在议论十五那天日本兵要来收白面和猪。孙屎根听着,突然灵机一动,猛地用鞭子打开了马。马一跑,几个战士也跟着跑。这样跑了七八里,战士们都累坏了,纷纷说:
  〃队长,别跑了,你骑着马!〃
  等到了县大队驻地,已是第二天早上。孙屎根马上去找政委,提出一个建议,说十五那天日本兵要去马村收粮,他可以带着自己的中队去消灭他们。一来那里是自己的家乡,地形比较熟,打仗有把握;二来日本兵不防备,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三来县大队 成立以来,没敢跟日本正面打过仗。虽然上次和日本有过一次遭遇战,但被人家打得跑,死了三个人,才换人家一个。这次弄得好,不用死一个,就可以干掉他们三个。这一仗打好,既可以鼓舞士气,又可以扩大八路军的影响;四来日本人武器精良,突然袭击消灭他们,武器缴过来可以补充大队。政委听了他的〃四来〃,也十分高兴,当下就批准了他的计划。孙屎根得到批准,当即就回到中队驻地,让战士们操练准备。接着又把小冯派了回去,让他到村里去侦察情况,阴历十五接应部队进村。同时交代他,嘴不要乱说,要注意保守军事秘密。
  孙屎根考虑打仗这个计划,还有三个没有给政委谈出来,一来是他刚到县大队,想 打一个漂亮仗露露脸;二来这个大队没有大队长,只有一个大队副,又是病秧子,他想借这一个胜仗,升到大队长;三来这仗是在家门口,如果打胜了,自己也在家门口显显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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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小武也骑马挎枪,带着护兵回来了。
  七月十三日李家祭祖,李小武赶回来祭祖。中央军在魏隗府驻了一个团,李小武在那个团当连长。李小武一米七七的个子,像他爹李文武一样,长得眉清目秀,只是眉毛中间有一条伤疤,是小时候吃饭不小心跌倒,摔破碗扎的。李小武自幼读书用功,在私塾时,别人捉弄老师,他一个在教室读书,琅琅出声。他有一个堂兄叫李小闹,是已故 村长李文闹的大儿子,自幼调皮,不爱读书,爱玩弄牲口,常要拉他一起去玩,多次被他拒绝,一个人在家里练毛笔字。所以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堂兄李小闹长到十六岁,知道爷爷是被现任村长许布袋吓死的,爹爹是被土匪杀死的,便嚷嚷着要去当土匪,等拉起一支队伍,再打回村报仇。消息传到许布袋孙毛旦耳朵里,两个便布置人,趁李小闹一次骑驴到镇上斗鸡,把李小闹闷死在大荒洼桑柳趟子里。消息传到李家,李家将李小闹的尸首抬回来,一家人围着乱哭。惟独李小武仍在后院不出来,闭门琅琅读书。这时大家便说李小武半点不懂事,堂兄被人害了,连哭都不来哭。惟有他父亲李文武说:
  〃看这孩子样子,也许是胸有大志!〃
  弄得他的嫂嫂、李小闹的母亲很不满意,说李文武护着自己的儿子,不顾杀死的侄儿。为此大声哭道:
  〃小闹,你爹死了,没人替你做主!〃
  后来李小武私塾读完,考学考到了开封一高,在开封一高,他学习也好,次次考试名列前茅。同村在开封一高读书的,还有孙家儿子孙屎根,许布袋女儿许锅妮。因为有世仇,李小武孙屎根两人不说话。李许两家也有仇,但许锅妮一个女孩子家,看李小武 上进,次次名列前茅,却暗暗佩服他,见他倒脸带笑容。李小武见人家是个姑娘家,不必计算在世仇之内,也与许锅妮说话。一次礼拜天从开封回村,孙屎根有事不回,两人还悄悄在铁塔集合,一块做伴回家。路上有条小河,李小武还将许锅妮背了过去。只是因为家有世仇,离村子三里,两人就分了手。后来日本人打了过来,开封一高要转移到洛水县,中央军来到学校募军官。李小武与招募军官的人谈了一次,便给家中父亲打回来一封信,说明自己的去处,就换军装加入了中央军。临入军队那天,他还看到许锅妮在一群欢送的同学中看他。后来他也听说,孙屎根加入了八路军,他也不说什么。只是 在中央军努力求上进。两年以后,就挂上了上尉军衔,领了一个连,有了勤务兵。平时李小武不回来,李家每年祭几回祖,只是到了祭祖,他才带几个勤务兵回来。回来祭过祖,当天也就回去了。每次回来,很少给家里带东西。与家里人也不多说话,只与父亲在一起谈谈。谈谈也不说家务,只谈些天下形势。弄得一家人对他不满意。李小闹的母亲当着李文武的面说:
  〃都说上学好,咱家省吃俭用,供应小武上学,现在上出来了,当了队伍的连长,家里沾他什么光了?不沾他光就不说了,他把咱家的几辈冤仇给忘了?他爷爷是被谁害的?小闹他爹是被谁害的?小闹是被谁闷死的?他手里有队伍,怎么不把孙、许两家给平了?我看这小武,是指望不上了。以后祭祖,他也别来了!〃
  李文武也觉得嫂子说得有道理。在一次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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