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喜仍是一笑:
〃开导什么,村长给咱撤了,还不让人家当了?〃
李文闹说:
〃这村长咱当了百十年!〃
李老喜仍笑着说:
〃大清皇帝的江山几百年,不也被老孙这个炮给吹下台了,哪还差咱们!〃
李文闹说:
〃爹,这村长就让他当下去?〃
这时李老喜不笑了,说:
〃两个没脱胎毛的小鸡巴孩,让他当,他还能当到哪里去!你太年轻,遇事不该这么着急!〃
孙殿元上任那天,孙毛旦带人来摘牌子,李文闹说:
〃爹,孙毛旦来摘牌子!〃
李老喜说:
〃一个木牌牌,让他摘去!〃
遇到开会,李文闹说:
〃爹,他们打锣开会了!〃
李老喜说:
〃这个不能去!全家一个人不能去,让他开会!〃
于是全家一个不去。李文闹背后对几个兄弟说:
〃爹也太胆小。要不是爹,依我的脾气,早把两个姓孙的打成两半了,还他妈人模狗样呢!〃
于是在街上骑马,李家几个兄弟与孙家两个兄弟相遇,大家都是怒目而视,然后各自用马鞭打自己的马,相互擦身而过。渐渐弄得两家的佃户也不说话。等人马走后,孙毛旦指着李家兄弟对孙殿元说:
〃哥,你看,这几个刁民还不服管呢,还以为是他们的天下呢!〃
孙殿元说:
〃好,好,咱们找个机会,治他们一下!〃
然后兄弟俩打马飞奔而去。
整治李家兄弟的机会来了。这年秋天,李家大少爷李文闹逼出一条人命。李文闹好色,家里已经有一大一小两个老婆,但他还和一个佃户赵小狗的老婆相好。本来两人是两厢情愿,李文闹与她好一次,送她一个脸盆大小的花生饼。赵小狗老婆很满意。赵小狗也知道这事,一来他惹不起少东家,二来看到脸盆大小的花生饼,可以时不时掰下一块哄孩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不知道。有时他也拿一块花生饼,放到火上烤热吃,边吃边说:
〃里头油还不少呢,看把我的手都浸了!〃
本来李文闹和赵小狗老婆好,只是在晚上,但这天下午李文闹喝醉了酒,把下午当成了晚上,大白天到赵小狗家去找相好。赵小狗老婆正在厨房刷锅,李文闹扑上去就把她捺到了灶旁柴禾上,往下拉裤子。赵小狗老婆一阵挣扎:
〃大白天你干什么!〃
但赵小狗老婆没有李文闹力量大,挣了几下就挣不动了,李文闹已经上了她的身,她只是在下边催:
〃那你快一点,这是白天,让人撞见!〃
说让人撞见,真让人撞见了。赵小狗不知道白天李文闹会来,带了几个人来家帮他劁猪。猪圈和厨房在一间屋子里,一进屋子就撞见这个场面。如果是赵小狗一个人,赵小狗还好找托辞,现在后边跟了一帮人,他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喝了一声:
〃日你娘,大白天来霸人了!〃
扑上去便打。但他不敢打少东家,只敢打自己老婆,边打边说:
〃你这浪货,大白天勾人在家!〃
李文闹提上裤子就跑了。赵小狗老婆一边挨打,一边辩解不是勾引,是强迫。看到屋外站了一群人看热闹,觉得没法活,瞅空跑到堂屋,解下裤腰带就吊死了。
赵小狗老婆一死,赵小狗愤怒了,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叫着没人管呢!就去找李家说理。李文闹早骑马下乡收租子了!李文闹一个兄弟叫李文武的,也是个提鞭打马的家伙,一鞭子将赵小狗打了出去:
〃你老婆死了,到这来嚎丧干什么!〃
赵小狗挨了鞭子,就到村公所来告状。村长孙殿元、本家兄弟孙毛旦听了这状,心中十分高兴。孙殿元说:
〃好,好,青天白日强奸民女,又逼出人命,他无法无天了!这是什么时候?这是民国!不抓他还等什么!〃
就要派孙毛旦去抓人。这时老掌柜孙老元从后边转出来,说:
〃一个村公所,衙门有多大?能管得了人命的案?乡有乡公所,县有县衙,案子问不了,可以往上转嘛!〃
孙殿元一听忙点头:
〃对,对,小狗,我这衙门太小,问不了这人命大案,你到乡里边县里去吧!〃
赵小狗原没想到还有乡里县里会管此事,现一听说乡里县里还管自己的事,忽然觉得自己庞大许多,也说:
〃好,少东家,等着吧,你问不了,我找乡里县里!〃
赵小狗找到乡里县里。乡长田小东一听李家大少爷强奸民妇,逼死人命,大吃一惊,说:
〃胆子忒大,胆子忒大!〃
马上就派员来调查。派员来后,中午在村公所吃饭。吃着烙饼,派员便问孙殿元这次强奸逼死人命案的始末,孙毛旦在一边插嘴:
〃派员,逼死的是一条,没逼死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派员连连叹息:
〃真不象话,真不象话,他竟敢横行乡里啦!〃
孙毛旦说:
〃横行乡里算什么,还目无王法,见了我们哥俩,眼皮都不抬一下!〃
派员回去向田小东报告,田小东便通知县上司法科,司法科派股长老马和两个股员来,一根绳索,就果真把李家大少爷李文闹给捆走了。虽然没过两个月,李家花费一些钱(包括付给佃户赵小狗家八斗红高梁),又把李文闹给弄回来了,但李家的威风,从此在村里减弱不少。孙村长孙殿元、本家兄弟孙毛旦很高兴,说:
〃这下把李家的确良威风给治了!治了也就治了,把他捆起来了,也没见把咱的鸡巴给揪下来!〃
副村长路黑小过去给李老喜当副村长,现在给孙殿元当副村长,他对孙殿元说:
〃村长,捆文闹那天,把我吓坏了!〃
孙殿元说:
〃不要怕黑小,你老怕他,这村子咱别弄了!〃
从此孙家两兄弟意气昂扬,打马从村里跑过。遇事就让路黑小打锣开会。
李文闹被放回来以后,对李老喜和几个兄弟说:
〃这事本来没事,就一个佃户老婆,大不了咱破点财,都是孙家那小子给折腾的!〃
李老喜瞪了李文闹一眼:
〃你是好的,大白天占人老婆,关一关你也好,看你以后还不规矩些!〃
另一儿子李文武说:
〃当然大哥有大哥的不是,可是爹,孙家小子也太猖狂了!当初你说让出村长没事,看现在人家当了村长,不就可以叫县上来捆人啦?这小子太不把咱爷们放在眼里!爹,这小子不会当村长,找几个人开导开导他吧!〃
李老喜这时长出一口气:
〃开导我不想开导他?看到两个蛤蟆在那里蹦,我心里是味儿?只是不到时候,没个机会,再等一等吧,我就不信这朵花会老红!〃
李老喜的机会终于到了。这年冬天,袁世凯在上边复辟,民国又不民国了。虽然袁世凯做皇帝比较短,但这次下边动作比当初民国时换人快得多,县长、乡长很快换了,乡长又换成过去的老乡绅老周,青年娃娃田小东被一个铺盖卷打发走了。得知这个消息,李老喜马上吩咐家里摆酒。李老喜在酒席上,又谈笑风生的。喝过酒,李老喜将李文闹李文武单独留下,问李文闹:
〃文闹,当初把你关进大牢,那胳膊上的麻绳勒得疼不疼?〃
李文闹说:
〃怎么不疼!〃
李老喜问:
〃大狱里关着闷不闷得慌?〃
李文闹说:
〃闷得慌!〃
李老喜问:
〃是谁把你关进去的?〃
李文闹说:
〃还不是孙家小子!爹,你问这些败兴事干什么?〃
李老喜说:
〃干什么!当初你不总说要开导那小子吗?现在时候到了,去想法开导开导他吧!〃
李文闹一听是这意思,立即高兴起来,说:
〃我这就去拿马鞭!〃
李老喜皱皱眉:
〃不是让你们去打架!你们不要出面,找个外路人,不要怕花钱,神不知鬼不觉的,叫他去把他下腿弄废了。腿一废,他不能动了,村长不就当不成了?他村长当不成,乡里周乡绅又找谁当呢?〃
李文闹李文武听了李老喜这番话,都觉得李老喜高明,说:
〃爹,我明白了,咱们又要当村长了!〃
李老喜说:
〃去吧!〃
李文闹李文武就去了。这时李老喜又说:
〃记住不要弄死他,要留着他受点罪!〃
李文闹李文武两人,遵照爹的指示,找了一个外路枪手,照爹的吩咐交代了。交代完李文闹突然又起了歹心,想报自已的私仇,就对枪手说:
〃还是把他弄死吧!〃
几天之后,枪手就在土窑里把村长孙殿元弄死了。李老喜听说把孙村长弄死了,对儿子大为不满:
〃不是说让留着他,怎么弄死了?〃
李文闹满不在乎地说:
〃他还不该弄死?弄死他两回也该!〃
李老喜用手指着儿子说:
〃你是个蠢货,你是个蠢货,应该留着他!这事走漏风声了吗?〃
李文武说:
〃爹,放心,雇的外路人,一点风声没漏!〃
李老喜说:
〃好,好,赶紧给枪手五十块大洋,打发他走得远远的!以后任何时候不许提此事!〃
李文闹就去付枪手大洋。临到付,他又起了私心,丢到自己口袋里二十块,只给了枪手三十块,惹得枪手很不满意地走了。
孙村长停尸西厢院时,李老喜吩咐厨子准备一个黑食盒子,带伙计前去祭奠。
孙村长死后两个月,李老喜派李文闹给乡里周乡绅送去两麻包棉花。过了两天周乡绅说:
〃马村村长死了,村里不能长时间没个主事的,还是请老喜出山吧!〃
于是李老喜又成了马村的村长,他上任那天,原准备让儿子李文闹带人去孙家摘牌子,没想到人还没动,孙家已经派人把牌子送了过来。
这倒叫李老喜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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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村长路黑小是个牲口贩子。不贩牲口时,帮李家或孙家打打短工。由于他是副村长,他打短工和别人不一样。别的短工得下地割豆割麦子,他可以留在伙房帮厨,或是挑个桶到地里送水。路黑小副村长当了十一年,前九年跟李老喜当,后两年跟孙殿元当。不论跟谁当,路黑小都是打锣召集开会,说理找人烙饼。不过打着锣从村里穿过,说理前和村长族长们坐在一起吃饼,路黑小也觉得不错。虽然他家的房子不比别的佃户好,他家娘儿们小孩吃的不比别的佃户强,但在大家眼里,他和别的佃户还是不一样。街上走过,别人打招呼:
〃黑小,吃了?〃
路黑小说:
〃吃什么吃,吃到一半,事找到头上了,得给人家去说理,得找人烙饼!〃
路黑小的副村长,最初是李老喜给安上去的。在李老喜之前,村里不设副村长, 就是李老喜他爹或李老喜他爷爷一个人。到了李老喜,李老喜说:
〃咱们设个副村长。〃
一开始大家不同意。人老几辈;从来没有副村长,现在为什么要设副村长?李家内部意见也不统一。但李老喜坚持要设。他说,看他爹他爷爷当村长那么个忙劲,整天尽给人家说理断案,打锣开会,太不自在,所以要设个副村长。设了副村长,不想去开的会,就可以让副村长去,会散了给他汇报;不想断的案,比如偷鸡摸狗的案子,就可以交给副村长去断。他这么说,他又是村长,大家拗不过他。但在副村长的人选上,大家又有看法。他一不选自家兄弟,二不选亲朋好友,选了个牲口贩子路黑小。他这人选不但自己人想不通,村里大众也看不惯,一个本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牲口贩子,突然成了自己的副村长,太让人失望。但李老喜就是相中了路黑小,对自家几个弟兄说:
〃你们懂个屁,若选你们当副村长,还不如不设副村长!〃
路黑小当时刚从外地贩驴回来,放下驴鞭听说自己成了副村长,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时路黑小他爹还没死,他爹听说后,却不同意自己儿子当副村长,说:
〃小子,不是说是个人就可以充人物头的,你驴都贩不好,还能当副村长?〃
但当时路黑小年轻气盛,爱充人物头,就当了副村长。副村长当上以后,时间一长,大家都习惯了,反倒觉得村里该设副村长,对路黑小也看惯了,村长反正是个副的,觉得他本来就该当副村长。路黑小这人还有这点好处,当了副村长,还没有架子,开会打锣,说理找人命烙饼,派夫派牲口具体落实到户,他跑前跑后,一点没有怨言。会还没开,他会场布置好了;理还没说,他饼烙好了,弄得村长李老喜满意,大家也满意。李老喜说:
〃看看,怎么样,我选这个副村长!〃
所以闲时,路黑小到李家打短工,李老喜说:
〃黑小,你是副村长,和其它短工不一样,你不要下地割麦子,就在伙上帮帮厨,或到地送点水就行了!〃
路黑小就不到地割麦子,在伙上帮厨,半晌挑桶到地里送水。过去没当副村长时,他可得和其它短工一样,下地割豆割麦子。路黑小觉得李老喜这个人真不错,觉得自己该当副村长。问题是他在李家打短工可以不下田割麦子,在伙上帮厨,再到孙家去打短工,孙家也只好以此类推,不让他割麦子,让他帮厨。有时一天厨帮下来,偷一块牛肉拿回家,送给他爹吃,还说:
〃看看,怎么样,当初你还不让我当副村长!〃
副村长当了九年,铜锣扇坏两面,烙饼的锅烧穿三只,路黑小没有遇到大的难题,反正就是跟着村长李老喜治理村子。村子治理得好坏,是李老喜的事,村子不管治理得好坏,他都跟着吃烙饼。路黑小整天倒是无忧无虑,有时打锣喊人开会,嘴里还唱着大戏。不过他会的戏文不多,只会这么几句:
我说是好的,
你说不是好的,
妹妹呀
到头来你看看,
是不是好的!
翻来覆去地唱。渐渐变成了跟在他屁股后跑着看热闹的儿童的歌谣。儿童们一边捉人藏人,还一边唱:
我说是好的,
你说不是好的;
妹妹呀,
到头来你看看,
是不是好的!
但前年春天,副村长路黑小遇到了难题。他跟了九年的村长李老喜,被青年娃娃乡长田小东给撤了,村长换成了另一个财主孙殿元。路黑小听到这消息,当时就哭了,一头跑进李家正房,哭着对李老喜说:
〃村长,你看这事,你让人撤了;你让人撤了,我这副村长不也当不成了!〃
李老喜倒没有哭,笑着对路黑小说:
〃黑小,坐下喝杯茶,这些年跟我跑不容易!现在时运不好,来了青年娃娃,咱们爷们让撤了,可你放心,河东不会老河东,河西不会老河西,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咱爷们翻身的时候了!〃
可令路黑小没有想到的是,孙殿元上台以后,把他这副村长给留下了。这令路黑小又惊又喜,心里也十分矛盾。当吧,过去跟李老喜在一起,现在人家下台了,自己又跟孙殿元,有点对不起李老喜;可不当吧,铜锣就得交给别人,以后说理就吃不到烙饼,打短工就得下田割麦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想当,就是怕对不起李老喜。后来还是当了,跟上了孙殿元,只是从此不敢见李老喜。有一次他正打锣召集开会,迎面李老喜骑马走来,路黑小赶忙躲,想折进一个巷子里,倒是李老喜把他喊他住说:
〃黑小,怎么见我就躲,老叔哪点得罪你了?〃
路黑小赶忙站住,脸憋得通红说:
〃老叔,你看,这锣,我可对不住你!〃
李老喜倒〃嘻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