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息少渊相比她确实笨了一些,若与其他人相比,她还是格外聪明机敏的。自知功力不济被发现定然招来灭顶之灾的莲施没有冒然闯入,而是潜伏几日等到负责看守的人松懈中了迷药才敢进来,胆大心细,息少渊认这个徒弟不是没来由的,迷药熏香之类虽为武林人士不齿,关键时刻却极为有用。
离开草草搭建的牢房狂奔数里,确定无人追来后莲施才敢停下,身边的虚弱少年再走不动半步,连站立都需她屈尊搀扶。
“莲施,这是哪里?”
“城外荒野。”带着热气的呼吸扫过,莲施担心地摸摸程萧白额头,热如火炙。更深露中,夜风习习,病弱身躯如何能抵挡如此风寒?咬咬牙,出身高贵的安平公主解下外衣披在身边少年背上,自己冻得一个劲儿搓动手掌:“萧白,你再坚持会儿,走出这片野地我们就安全了。”
可程萧白置若罔闻,拉住莲施满目急切:“云姑娘呢?她有没有事?”
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那个女人,莲施恨不得一耳光抽醒痴爱蒙住双眼的朋友,语气中恨意颇浓。
“提她做什么?狼心狗肺吃里扒外,你对她那么好她却勾结外人陷害于你,若不是我恰巧发现,恐怕你要老死病死在那几间破屋里了!”
“是吗……”程萧白并未露出意外神色。
他早就知道云衣容心里没有他的位置,也知道自己中毒很有可能就是她动的手脚,只是,不想说破,不想打碎最后一丝幻想。
“莲施,算我求你,这件事不要对外人讲起。云姑娘受了极大的痛苦才会一时糊涂,她一定会变回去,变回到最初我们相识的时候,还是那么善良……”
他凄凉地笑着,莲施却已经哭成泪人。
“程萧白,你怎么这么笨,爱她连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吗?!”
冰冷月光下,只着内服的一国公主坐在地上,腿上枕着奄奄一息的清秀少年,天地旷远,万籁无声。
她曾经喜(87book…提供下载)欢过程萧白后又放手,本以为他只是个单纯开朗的公子哥,却没想到,他的爱竟会如此专一深沉,令人忍不住想要去羡慕刻印在他心上的那个女子。
“莲施,你知道吗,第一眼见到云姑娘我就很喜(87book…提供下载)欢她,可惜她眼中根本没有我。后来她被赶出破月阁又遭遇不幸,我突然明白,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让我有机会能照顾她,保护她一辈子。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去处,她和姐姐好像,这辈子我最难过的事便是不能为姐姐分忧,不能替她抵挡风雨,所以对云姑娘,就算要付出性命守护我也愿意。是我无能,什么都做不到,如果这么做是为了她想要的东西,别说是暗中下毒,就是她把毒药放在我面前我也会毫不犹豫喝下。莲施,你懂吗,有些人真的值得用生命相守……”
冗长枯燥的告白不知是说给谁听,或者只是怕再没机会说出。他怕死,又不怕,不怕生命终结堕入黑暗,却怕这世上没了他,无人能照顾那个脆弱怯懦的女子。
一滴滴滚烫的泪打在脸上,程萧白不知道那泪属于泣不成声的莲施,还是他自己。
他没死,却比死了更痛苦。
“萧白,你不会死的,天亮,天亮后我就放狼烟,那些奴才一定会来救我们!”近乎疯狂的安平公主掏出随身带的所有药瓶,拼命往躺在腿上的上年嘴里塞着药丸,“不可以死,不要死,你死了小师父会怪我,他再不会原谅我的。还有,你姐姐就要成亲了,你不是最挂念她最担心她吗?我们一起去贺喜好不好?你,我,少渊,我们一起去,谁都不要少……”
生死由天,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姐姐程萧白并不清楚,但他无数愿望中终于有一个可以实现了。
姐姐找到了归宿,不再漂泊。
是那个人吧,站在遥远的江湖顶端,荣耀与罪孽并存,光明而黑暗,半神半魔的男人。
他讨厌韦墨焰,可姐姐却爱他至深,深到连自己都不曾发觉。
若是他也好,那样强大的人一定可以保护姐姐再不受半点伤害,那是他一直向往的强悍,向往有一天自己也能那样为心爱的女子遮风挡雨,直到天地冻结,沧海桑田,成为亘古不变的守护。
月色慢慢隐去,霞光在渐近的人声嘈杂中洒落天际,躺在荒野中的两个人僵冷几近失去意识,无力再去思考来的是敌人还是援兵。
生,还是死,总不在自己掌中,可握。
第九章 朱阁犹记旧时香
三天,眨眼而过的短暂时间,漫漫岁月中不过沧海一粟,却足以引风云突变,天地倾覆。
灵石现世,锋芒毕露,龙翔浅底,一飞冲天。
神秘而低调的夜昙公子十余年不曾出现于江湖,一朝踏入,接连掀雨逐浪,先是兵不血刃重创破月阁西部诸多分会,而后又传出与太微堂堂主红弦昔年旧情,而今更是昭告天下,小年夜将与怀揣天下第一机密的红弦于剑南万俟府成婚。
曾在破月阁阁主身边形影不离,如同他影子一般的红弦,却要嫁与万俟皓月为妻。
情场江湖,怎看都是韦墨焰一败涂地。
帘山重幕月千里,世间议论声嘈嘈切切,不留分毫全部传达到朱红冷肃的高阁之上。
明明答应过要回来的,为什么是如此结果?人都说他半神半魔无所不能,可却连一个女子都无法留住,眼看着她跃入茫茫人海再无红线牵绊。
岁年情,一夕断,是谁的顽固和不肯认输把一切洒入尘土,终归相负?
白首伴谁不离,生死与谁相依?
总之,不是他。
消失整夜,第二日早晨冷如玄冰的破月阁阁主带着一身酒气坐于案前,玄衣似铁,领口银丝盘凰寂然。
“去剑南。”薄唇轻吐,低若龙吟。
一生相思一世情痴,他终是放不开手,恋她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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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匆匆奔赴剑南的还有很多人,重华门丢了重要人质忧心忡忡,息赢风与其他门派一样以贺喜为名前往,向来不插手江湖之事的朝廷也意外地下旨赏赐,由路途中的安平公主代为转达,其他还有诸多有名的无名的,看戏的伺机的,形形色色,络绎不绝。
一个是才貌无双唯一可与韦墨焰相抗衡的天降谪仙,一个是手握玄机予人野望成真的红颜祸水。
得玄机者得天下。
此世万里山河,究竟是姓韦还是姓万俟,或者二者都不是?
这必是一场旷世姻缘,有关武林动荡,有关天下江山。
夜灯飘渺,残烛映光。
“明日后我会返回毒王谷。”阴影中,面容白皙的黑衣少年形如鬼魅,声沉萧条。
桌边清雅如月眉目似画的男子眼帘微垂,淡漠语音中不乏遗憾。
“她已不是破月阁之人,你又何必如此嫌猜怨恨?”
“与此无关。”飘动无声的身影路过桌边,卷起的流风吹得烛光轻晃,“我是为护你才在此羁留,既然以后有江湖第一杀陪你身边,想来没我什么事了。你……”
有些话终是说不出口,再看一眼纤尘不染似雪如风的男子,转身默默离去。
思,恋,忆,负,嗔,怨,痴,妄,是对,是错,爱恨缘何?
叹凉如许,轻挥熄了残烛,不曾被烦扰纠缠的万俟皓月蓦然发现,他竟是身在最厌恶的俗世凡尘中了。
晨。
紧闭的房门外,霜落挂满庭院花草,白蒙蒙恰似挽歌,老人们都说,这不是好兆头。
好坏如何,她一生与幸字无缘。
眼看就到吉时,桌上整齐摆放的婚服未曾触动,妆案前清丽绝伦的女子漠然静坐,外面喧闹贺喜之声似与她无关。
曾许一人三世三生白首不悔,可将与她花好月圆、合卺却扇者,却不是他。
世事无常,对她更是戏耍一般染过双十流年,爱的,恨的,痴的,怨的,全不是她心中所想所盼。爱的人伤她至深,亲的人断她退路,如此浮生到底怎能了断?若没有血海深仇,若没有唯一血亲,不如一了百了。
这般心思怕是与医娘无二吧。夏倾鸾对镜清笑,带着对自己的嘲讽与可怜。
罢,罢,罢,如今再想些无关之事有何用,该伤的人已伤,该断的情已断,苍茫世间除了万俟皓月大概也没人愿真心待她了,她能做的,就只有出卖自己换得弟弟性命,不负爹娘生她为人与萧白姐弟一场。
换上大红喜服,淡扫蛾眉,对着明镜忽又想起火光之中娘亲泪雨滂沱的笑容。
“娘,你早知女儿会沉沦孽海无法回身吗……”
倾城颜,祸国身,八荒长卷,再无人肯为她血做轩墨染半壁江山如画。
不爱喧嚣却不得不入浮生人海,与夏倾鸾的婚事竟会引来如此之多人士到场,这是万俟皓月远料不到的。尽管半是不解半是质疑,夏倾鸾既然亲口说出,萧乾与息少渊也不得不帮忙打点一二。
剑南风俗是近夜成婚,暮色渐落时四方宾客已经按耐不住,好事邻里,暗藏私心的江湖中人,还有毫无关系单纯被这场盛世姻缘吸引而来的风流游子,偌大的万俟府竟是水泄不通,目光全部集中于堂前空地。
天下第一总是博人关注,母亲是天下第一名妓,女儿又是天下第一杀,看热闹的人远比等待闹事的人多。
“来了来了!”人群中一声呼喝,霎时人头攒动,向厢房的甬路那边斜去。
如火艳烈的喜服被卸下环佩流苏,重要的盖头根本不见,只有一方素白轻纱罩于面上。黛眉斜飞,目光清冷,喜庆的婚服穿在她身上,竟隐隐带着线杀气。
“不愧是名妓之后,先后服侍两位公子,气势了得。”有人阴阳怪气道。
温文贵气的新郎冷目淡扫,一阵似花似药的香气飘过,片刻后只听几声凄厉惨叫,方才出言侮辱的人捂着口鼻滚在地面,指缝间大量鲜血涌出。
“污言秽语,口中之物不要也罢。”
没人看清宛若仙临的俊雅公子何时出手又是怎样出的手,及至此刻,挤在万俟府中的人们才明白眼前看似雍容的毒王谷传人有多可怕。
五轮沙漏中细砂渐少,万俟皓月不再迟疑,拉过面无表情的女子步入正堂,全不顾什么习俗礼法。
只要程萧白体内奇毒未清,万俟皓月想要夏倾鸾随时都可以,并不是非要等三日才行,如此推延时间并大肆宣扬自有其的目。
假如草草成婚,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韦墨焰恼羞成怒再下杀令,于他不痛不痒;但若给他时间前来阻止,却又当着天下人的面让他明白夏倾鸾不会选择与他离去,这才是最有力的打击。
他来,只会落得凄惨而归,即便自己不出手也早有众多门派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他不来,夏倾鸾必然心死无话,自此只属他万俟皓月一人所有。
这场心谋,韦墨焰只有输的结局。
第十章 安得与君相决绝
暮色四合,目的地依然遥远。
昼夜不休赶路已经习惯,可是如此不要命似的疾驰还是第一次,沈禹卿竭尽最大努力跟在韦墨焰后面,手中缰绳片刻不敢放松。沿路到此,出发时的七人如今只剩他还伴于左右,其他早禁不住这等速度驾驭远远落后。
去剑南是要带回红弦还是要再度相杀他并不清楚,对他来说,唯一的目标就是追随阁主,完成每一个任务和命令。
若这忠心能分给红弦一半,阁主便不会烦扰如斯了。
并不算宽阔的驿路被一趟队伍占满,中间双马御车毫无疑问来自皇亲国戚,沈禹卿略有犹豫,而韦墨焰速度丝毫不减,直闯过人群而去,徒留满地人仰马翻狼藉一片。
何必如此拼命?沈禹卿叹口气,犹豫的短暂时间终于还是把人跟丢了。
“韦墨焰?”被冲撞而急停的马车中走出一位红衣少女,向着人马绝尘而去的方向喃喃自语。沈禹卿定睛一看,竟是之前来阁中大闹还险些害阁主丢了性命的安平公主。
回头的瞬间莲施也看到了他,心急如焚的眼中霎时光泽顿起,连忙走到马前:“那个,你,是不是也要去万俟府?”
“是又如何?”沈禹卿最讨厌盛气凌人的女子,是而回答冷且硬。
“那就好。我也要去万俟府,可是以马车的速度根本赶不及,他又不能乱动。”莲施说着掀开马车门帘,脸色苍白躺于长座上的,赫然是失踪数日的程家小公子,红弦的亲生弟弟程萧白。
“程公子?”
莲施忙不迭点头:“他病得很厉害还非要去,我拦也拦不住,身边又没有马术特别好的人。就算本公主请你可以吧,尽快把他带去万俟府,他的身子坚持不了太久。”
红弦离开到反目,一切都是因为无尘公子程萧白,沈禹卿自然明白事关重大,二话不说抱出近乎昏迷的人横放马上,一手牵缰一手按于程萧白瘦弱脊背缓缓度气。不足片刻,虚弱至极的少年终于转醒,口中犹自念着姐姐二字。
“性命无忧,但我只能让他暂且恢复神智。你跟在我后面不要落下,到了万俟府我便不再管他。”
得了应承莲施自是激动不已,也顾不得身份抢过护卫的马翻身而上,紧紧跟随沈禹卿身后向西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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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俟府内说不清是热闹还是冷清,熙攘人群无处立足,偏偏安静得令人心生寒意。
这场婚事惊动九州,来者众多,临时请来的喜婆哪曾见过如此之大的场面,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吉、吉时已到,该拜天地了。”
望向被堵塞的门口,万俟皓月沉吟。
韦墨焰真的不打算来阻止吗?今夜一过,她便与他再无干系。
隐隐地,竟期待他不要来。比起家仇旧怨江湖公允,万俟皓月更想要得到的是百岁安宁,看一袭素衣,一抹浅笑,与所爱之人远离尘烟袖手天涯,默待来世。
“新郎,该拜天地了。”喜婆战战兢兢小声提醒着。
万俟皓月点点头,回身抬手,掌心静静躺在夏倾鸾面前。
天下何妨?只求相携白首,三世不悔。
红衣淡漠的女子深深吸气,闭上眼卸下身上所有力量。若牵手,此生便托付于他再无更变可能,曾经与谁戎马天涯仗剑千里并肩而立,都将成为不可追忆的过往灰飞烟灭。
作为红弦的一生,就此终矣。
新嫁娘短暂的犹豫引起人群骚动,不少人猜测着,这位与破月阁阁主叱咤天下一年有余的冰冷女子会不会突然反悔,重归韦墨焰身边共同傲视武林呢?
众说纷纭。
而万俟皓月只是固执地平伸手掌等待回复,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
趁人之危,他明白自己有多卑鄙,可唯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保她今世无忧,远离沉沦。她若恨就恨罢,余生时光足以用来抚平那道伤疤,反正入了红尘情海,他已无逃脱之可能。
终于,白秀却隐隐可见细小伤痕的素手落在他掌心,冰冷柔软。
用力紧紧握住,再不许她逃离,永生永世。
红灯高悬,暖气洋洋,喜婆笑逐颜开,吆喝响亮:“一拜天地——”
尚未来得及躬身,烈马嘶鸣冲破人群,所有人齐齐回头。
还是来了。
万俟皓月没有转身,透过层层气浪袭来的浓烈寒意早已说明来者何人,不得不叹一句,来得好,来得巧。
掌心微微一颤,刚刚牵稳的那只手传来剧烈不安地挣脱,那是下意识而并非故意为之的反应——她不想让那人看见。
果然她心里还念着他。
手指穿过低绾青丝,遮掩着天妒之颜的白纱悄然落下,肤白似雪,唇淡如珠。多少人爱慕她惊世容颜,他亦不例外,可最让他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