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林国柱刮了一下霍晨光的鼻子,转而对杜仲道,“于慧慈今天也开始寄宿了。”
“哦?”杜仲问,“她也来住宿?”
“对,听说还是住萧雪晴她们寝室。”林国柱同情地说。
杜仲也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和于慧慈这样的人同寝室,萧雪晴真够可怜的。
霍晨光听到于慧慈的名字,也凑过来说自己和她相撞的事,几个人讨论了一会,便回各自寝室了。杜仲把他们送出门,在门口,霍晨光低声道:“想个办法和这些回帖的人联系一下看看?”
杜仲点了点头:“关键还是要能上网。”
14
听说于慧慈要住到自己的寝室,萧雪晴整个晚自习都打不起精神,手里的笔胡乱在作业本上涂抹着,时不时回头看上于慧慈一眼。于慧慈还是和白天一样,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墨镜已经摘下来了,那双眼睛笔直地凝视着前排林洋的后脑勺。无论什么时候回头,萧雪晴看到的都是这副模样,一想到要和这么一个人共处一室,她叹了又叹。
杜仲一直在埋头猛写作业。昨天晚上出去得太久,作业没来得及做,被罚重做之外,又额外地加了任务,加上今天布置的作业,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全部做完。林国柱很讲义气地要帮他抄,被他拒绝了——林国柱那笔字,特征太明显,老师一看就能看出来。
满脑子被各种公式和英文字母塞满了,亡灵花的事情只好暂时扔到脑后。偶尔抬起头来活动一下脖子,总能看到于慧慈雕刻般凝固的笑容。两天以来,除了走进教室的时候活动一下,于慧慈基本处于静止状态,不仅仅笑容凝固、眼神凝固,连身体的姿态也是凝固的——晚自习前,林国柱曾经恶作剧地在于慧慈身后偷偷粘了根黑线,黑线的另一头粘在于慧慈身后的桌子上,用的是普通胶水,于慧慈只要稍微一动,那线就会掉下来。现在大半个晚自习过去了,那线还是顽强地粘在于慧慈和桌子之间。林国柱和身后的几个同学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根线上,但它就是连一丝颤动也没有。他们毫不怀疑,假如把于慧慈放到商店的橱窗里,肯定比塑料模特更像假人。最后林国柱自己不耐烦了,他怀疑这根线上的胶水太强,伸手一拈,黑线便被拈走了,倒让他自己愣了半天,杜仲和其他几个人朝他做个鬼脸。林国柱没来由地觉得丢脸,伸手拿过于慧慈的书和作业本,说了声:“借来看看。”便胡乱翻了起来。于慧慈没有反对,只是迅速把脖子转过去,对着林国柱展示她的笑容,然后又将头转了回来。
于慧慈的书和作业本在后排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萧雪晴手里。她翻了翻,发现书本崭新,连一个笔印都没有,课本的前两页粘在一起的地方甚至没有裁开。看来于慧慈的确就如她所表现的那样,仅仅是坐在课堂上,既没听课也没记笔记,连作业也没做。
“你怎么不做作业?”萧雪晴把书本还给于慧慈。于慧慈直愣愣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说起来,于慧慈来了两天了,还真的没有人听到她说过什么话。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话呢,”萧雪晴说,“你怎么不说话呀?”这话让杜仲抬起了头,将目光投到了于慧慈的身上。
刚说完这句话,灯光忽然暗了不少,似乎要灭的样子,但仍旧保持着光亮,只是那光亮变得异常暗淡,灯管里透出铁锈般的红色,满教室的人和桌椅都被镀上了一层暗红色,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容貌,只留下晃动的黑影。有人立即吹起了口哨,许多同学用力地拍着桌子,还有的女生开始唱歌。杜仲和萧雪晴下意识地朝灯管望了一眼,又立即回到了于慧慈身上。
于慧慈的容貌完全被暗淡的灯光所淹没了,即使杜仲就坐在她身边,也无法看清她的五官。然而,他的眼睛捕捉到她脸上某些东西在动,似乎是小虫子在爬。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看,于慧慈朝后闪了闪,就是这么一闪之间,她的脸有一个瞬间抬了起来,从灯光里漏下的残余光芒完全打在她脸上,萧雪晴和杜仲都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上一片空白!
实际上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脸——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除了脸蛋本身之外,五官似乎被橡皮擦擦掉了,雪白的脸仿佛一张没有写过的白纸一般,在锈红的灯光下淡淡地反光。
看到这张脸,萧雪晴叫了小半声,又立即捂住了嘴——她看到杜仲已经伸手朝于慧慈的脸摸过去。
“那顿饭吃得很平静,我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他们忘记了。然而,就在吃过饭没多久,他们两人不知为何,突然对收拾房间来了兴趣,连饭桌也顾不得收拾,两个人就在屋子里忙碌开了。我也帮着他们一起收拾着,三个人收拾了好一阵,将所有不用的东西堆在客厅里,爸爸拿了个大口袋将它们一一放进去。妈妈随手拿起那一堆东西最上面的一个相框朝口袋里一扔:‘这也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扔了吧。’我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的照片……仿佛是有某种东西猛然刺了一下,我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一堆东西,这才发现,那全都是我的东西,我的衣服,我的照片,我踢过的足球,等等等等。
“‘那是我的照片。’我说。妈妈听了这话,将相框拿起来看了半天,笑了起来:‘你看我糊涂了。’便将相框放在一边。我勉强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诅咒已经发生了,我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爸爸和妈妈又用了好几个大口袋,将屋子里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那个相框最后也被扔了。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许多,他们两人团团转着望了一圈,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我看着他们从屋子里众多的物品中挑出属于我的东西,每扔掉一样,我就感觉自己的某个部分被他们遗弃了。爸爸看了看我,愣了半天才笑着说:‘你看我一时记不起你的名字了……儿子,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收拾完屋子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聊到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几乎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甚至连我在哪所大学读的书也不记得了,他们不断地跟我道歉,说人老了记忆力就不大好,可我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是他们的原因,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幸好他们还记得我是他们的儿子,趁他们还没忘记我之前,我想起自己必须补办一个身份证,便找妈妈要家里的户口本。妈妈在家里找了很久之后告诉我,户口本不见了,估计是在刚才清理东西的时候一起扔了。我苦笑了一下……这很正常,因为户口本上有我的名字。
“ 我们三个一起到了派出所,爸爸妈妈很快就申请到了新的户口本,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来拿,但是户口本的样本我已经看到了,那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名字……爸爸和妈妈的名字,我从他们的户口中消失了。我提出要加上我的名字,他们全都奇怪地看着我,爸爸和妈妈也奇怪地望着我。
“‘你是谁?’妈妈警惕地看着我说。我心里骤然一痛,无可奈何地转向爸爸,还没有问他什么,看到他那陌生的眼光,我就明白了……和妈妈一样,他也忘记了我是谁。我短暂的幸福就这么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属于我的家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可是不行,我还是忍不住难受得蹲在了地上。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当我重新站起来时,爸爸妈妈已经走了。我要求民警给我办个身份证,却没有户口本,我报出原来的身份证号,民警在电脑里查了查,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然后,当着我的面,民警将这条记录从电脑里消除了,然后他就告诉我说,电脑里没有我的身份证号码。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存在着,可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这个社会没有给我一个基本的存在符号,我不再属于这个社会了,那么我算什么呢?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连工作也找不到。笑完之后,我又哭了很久,一个人沿着马路走着,边走边哭,反正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没有人会记得我哭过,我甚至嚎啕着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中央打滚,周围的人们偶尔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没有人长久地注视我……我总算理解了那个当街脱衣服的女孩的心情,那不是堕落,只不过是刻骨的孤独,只不过想要获得一点点关注而已。
“我在那座城市里东游西荡着,有些地方弥漫着熟悉的恶臭,我就知道,在那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渴望亲近他或者她,却无法克服这种恶臭。我和我的同伴们互相避让着 ,依靠那种恶臭,我们互不相干。
“后来,天黑了,我摸了摸口袋,发现家里的钥匙还在,便坐车回家了。打开门之后,爸爸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见我,惊慌地站起来问我是谁……看他的表情,似乎认为我是破门而入的强盗。我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解释,我只是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爸爸看不见我之后,也就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我走进他的家门。
“我就这样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穿着爸爸的衣服,每天将自己用过的纸巾、牙刷什么的都扔掉,然后再去超市拿新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奢侈,可是我总有一种类似本能地冲动,想要毁掉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爸爸妈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们照常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儿子,有时候他们会叫一些老朋友来家中玩,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乍一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让爸爸妈妈深感疑惑,然而,不过是一转身之后,他们就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我存在过。我不断穿梭于我自己的家中,每次他们看到我,都会感到惊慌,问我是谁,每次他们也很快忘记房间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我。
“一个星期之后,我离开了家里。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再继续住下去,只会让我更加伤心。更重要的是,我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在呼唤我离开,去别的城市,找别的人,继续新一轮的被忘记。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熟人,经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人,不断给你打电话……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放在最后,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忘记我的……在流浪的时候,我生活得很好。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该住到什么地方去,幸运的是,在离开家之后的第一座城市里,我找到一个熟人的家中,他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恶臭,我看到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隔着我的那个熟人互相凝视着。那个熟人还认识我,招呼我进屋,我拒绝了。我问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他家里就他一个,没什么女人。那女人在他身后回答说她并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寄居在他家里。看到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耸了耸肩膀:‘这很正常,我们这样的人也得找个窝,是不是?’听到那女人的说话声,我的熟人感到十分惊讶,回过头来,对着那女人大声道:‘你是谁?’我趁机走了。反正他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记得我。
“那女人提醒了我:既然别人不会记得我,既然一转身就忘记了我,那么我无论住在谁的家里,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就这样,在那天夜里,以及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是那么做的……我随便找了一家人,敲开门,不说话直接挤了进去,随后就在那里住下来,有时候是住一夜,有时候住得久点,这根据我的心情和行程而定……的确,没有影响到任何人,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知道我就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在寻找居住的房屋的过程中,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都是这么生存的,有很多次,我敲开一道门,闻到一股恶臭,我就知道,这户人家已经属于另一个我的同类,我便放弃了这家,去寻找另一家……反正这世界上的人很多,房子也很多。大家都这么寄生着,有的人穿着房子主人的衣服,有的人到超市拿衣服……总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有时候房子的主人会发现自己的某样东西找不到了,但是过不多久又自己回来了……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吧?假如不是我自己变成了这样,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竟然是被居住在我们身边的人拿去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拥挤,我们和你们,咫尺天涯。
第一眼看到这张空白的脸,杜仲也是全身一麻,似乎被电击了一下,头发根都仿佛立了起来。然而,他立即想到,这很可能是于慧慈戴上了什么面具故意在吓唬人,这么一想,他的手便伸了过去。
他和于慧慈的距离很近,微弱的一点灯光只能照着人的上半截身体,他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出来,旁边的萧雪晴虽然能看到一条手臂的剪影,但正面的于慧慈只能看到手掌的截面,由于目标太小,和黑暗中人们晃动的影子混合在一起,于慧慈没有发觉,直到他的手掌碰到了她的脸,她才蓦然朝后一闪。
虽然只是这么短短一个瞬间的接触,但杜仲已经分明地感觉到,那张白板般的脸上,并没有戴任何面具,触手是细腻润滑的皮肤,带着一种异样寒冷的感觉。
灯光在这个时候完全熄灭了,教室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杜仲用力抽了一口冷气,猛然缩回手来,全身的汗水如同溪流般涌了出来,右手掌里还残余着于慧慈脸上传来的冰冷寒气,冷不防左边一只冰冷的手又伸了过来,他低声吼了起来:“啊?”
“是我。”萧雪晴颤抖的声音传来。
其他同学没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在黑暗中发出各种怪叫,有人装出女人哭泣的声音,有些鬼灵精怪的女同学伸着冰凉的爪子到处挠人,嘴里还发出“还我命来”的阴森声音,到处都是真真假假的恐怖叫声,几个男同学在教室后部的空地上互相追打着,身边不时有人走过,却不知道是谁。
只有于慧慈坐的地方,安静如死,一点声音也没有。
“于慧慈呢?”萧雪晴几乎把嘴巴贴在了杜仲的耳朵上。
“不知道。”杜仲用喘气般细小的声音回答道。
从于慧慈坐着的地方,传来一阵一阵的寒气,仿佛有谁打开了冷库的门。
“怎么这么冷?”后座一个男生大声喊。
“鬼来啦!”有人怪叫一声。
全班都炸了锅。
灯光蓦然一亮。
从灯光变暗,到灯光复明,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杜仲却觉得格外漫长。在他右手边的座位上,于慧慈全身沐浴着明亮的灯光,坐得笔直。杜仲用力擦干脸上的汗,朝前探了探身子,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看于慧慈的脸。
她的五官又回来了。还是那张漂亮得有些怪异的脸,只是表情已经改变了,那种招牌式的露齿微笑,被淡淡的忧愁所替代。她朝萧雪晴递过一张纸条,萧雪晴有点不敢接,看了看杜仲,杜仲点了点头,她这才接了过来。
“我病,了不,能说,话。”纸条上写着这么一句话。如果这句话没有标点,萧雪晴觉得自己完全能看懂,但是加上了标点,意思似乎就不对头了,念起来也喘吁吁的,她将纸条递给杜仲,杜仲也觉得怪,转头问:“你病了,所以不能说话?”
于慧慈的头朝上一昂,仿佛被人强行抬起了下巴。杜仲和萧雪晴还没明白过来她这是干什么,她的头又用力往下一低,似乎被人猛然按了下去,随后才恢复原状。这个动作又让杜仲他们不理解了,他们也没敢再问,杜仲讪笑着道:“明白了。”
刚说完这话,他觉得眼前一花,于慧慈脸上的哀愁蓦然消失,又换上了那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