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青现在哪儿?”她问。
“乐大夫今早去了将军府,还没有回来。”梅山抢着上前两步,挡住了箫琰的视线。
箫琰微微一笑:“那我回莆园去等,小枇杷,我的东西还在不在?可别趁我出趟远门就将我的家当给卖了,那些零零碎碎可是很贵的。”他的视线跳过了梅山,看卫嫤不再纠缠,才施施然往莆园的方向走了。小枇杷看向卫嫤,见她没作声,只好撇起嘴角,跟在箫琰身后。
梅山只觉得落在肩上的雪很冷,这个冬天,比往年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大小姐,相爷这些日子病得不轻,还是早些去落英居看看罢,其他的事可以明儿再说。”侯白给梅山递了个眼色,兀自上前引路,早先在落英居伺候的丫鬟们都退了出来,见卫嫤轻车路熟到了阶前,便要打起帘子迎她进去。
这些天都是云筝抢着照顾卫梦言,青莲的事被她分担了不少,卫嫤离开后。左相府的宅院里就像是空去了一大半,整片后院都冷清起来,卫嫤踩着刚刚铺上石子路的细雪,听着脚下轻微的沙沙声,再看那夜色中高耸的檐角,莫明就起了一层生疏。
她刚见过了曾经的至亲,再来见卫梦言,平白自心里漾起些许内疚,想起这时身边没有箫琰陪着,她越发不自在起来。
云筝端着冷却的饭食出来。抬眼就看见了卫嫤,她此际穿着月白色的褙子,比平日里招摇的穿戴明显素净了许多。脸却好似黄了一些,不似以往丰润,她显然没想到会这样与主子重逢,惊喜之下,声音却哽住了。半晌,才记得将托盘放下,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小姐!”
屋里的人听见她这声唤,恍惚咳喘了几声,十分虚弱地撑起了身子:“是嫤儿么?是不是嫤儿回来了?”跟着便有折腾着要起床的响声,还有青莲低低的劝慰。
卫嫤的鼻子有些酸酸的。侯白催着她进屋,她却越发地犹豫起来,直到青莲支起帘子出来相迎。她才记起了什么似的,将云筝拖到了一边。云筝以为她要问卫梦言的病情,泪花一滚,就扯着袖子哭起来。
“小姐,你这一走倒好。一路上音讯全无,也不知道那外边传成了什么样的不堪。相爷病得一天比一天厉害,饭也吃不下了。乐大夫开出来的药,他只吃了几回就拒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好。小姐,你回来了就劝劝相爷,这人活着,命此脸皮重要,你好好地去向他赔个不是,就什么事都好了……”
卫嫤愣了一会,止住了她的絮叨:“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梅山用一种矛盾又纠结的眼神看着她,侯白也是一脸地惋惜,她将在场的人逐一扫了一遍,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出逃的真相自不能公诸于世,那从左相府里传出去的就是惊天大丑闻了,估计云筝也以为是她与箫琰“私奔”,气得卫梦言病了下不得床,所以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怪。那样多的王孙公子前来府上提亲,就连皇上也提明了要卫小姐进宫,随便捉一条莫不都是大好姻缘,就是没有官位没有爵勋的梅山也比那个贴身护卫箫琰好上了千万倍,这不怪云筝,大抵,这府上所有人都以为卫嫤是被美色所迷,做了丢人现眼的糊涂事。
“小姐。”一直未曾开口的青萍冲她微微一颔首,转身入内。
卫嫤会意,即抛下诸人,尾随而去,帘外只剩下一片无声的唏嘘。卫嫤虽未作妇人打扮,但身上流光溢彩的气质已与先时有天壤之别,就连衣着打扮也像极了箫琰的华丽作派,男人也是有直觉的,对于梅山而言,就只有一阵强似一阵的心痛。
卫嫤头上的珠花样式平庸,不过是发髻打理得好,才衬得高贵典雅,与众不同,梅山最在意的是,他曾经煞费心思打她打造的静安,一直闲置在妆盒内,他求,却求不得。哪怕是她回眸一顾,现在也不可多奢望了。
可谁又知道现在的卫小姐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别一个人,那些宗室勋贵关心的姻缘连理,压根就是她不屑一顾的。在别人费尽心思要嫁个好人家的时候,她的两位相公已经着手支起了她的所有希冀,她何其幸运,幸运到根本就用不着选。
“相爷的心痛是老毛病了,小姐不用太担心。”青萍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嗔不喜,神色淡然。
“乐大夫他怎么说?真的就一直治不好了吗?”卫嫤想起了江湖上对乐青的评价,他自是妙手如仙,为什么连区区心痛也无法根治?他的医术如此高明,为什么却连皇上不举也看不出来?这个时候来怀疑他,似乎是晚了一点,可卫嫤却也是刚刚才想起,站在乐青背后的人。
乐青的夫人是当今武林盟主,柳欢。柳欢之所属的柳氏,是南禹三大贵族之一。南禹,是妻尊夫卑。那是不是意味着,乐青治或者不治,治得好,或者治不好,也是半分不由人的?
卫嫤有些头痛,为什么她现在才想起这么个紧要的关节?予聆虽然也在江湖上行走,但多半不会与人如此亲厚,凭什么他与乐青的关系会特别好?她早该想到的……段、柳、箫,这三者之间的渊源。
再作一个可怕的设想,乐青未必是不能治卫梦言的,他只是不能治,不好治,也不敢治。如果是柳欢亲自发了话,那他是听家中悍妻的命令,还是从了本心,以医德应世?换人别人,卫嫤或许没什么把握,但要说到乐青……哼!
柳沁那德性已是十三级的母老虎了,那柳欢只怕还要厉害十倍百倍!
“嫤儿,真的是嫤儿回来了?”卫梦言倚在床头,由两个丫鬟按着,看见青萍引着卫嫤进来,一双漂亮的凤目才有了神采,看护他的丫鬟齐齐向了青萍一眼,垂手退了下去,青萍没说什么,只微一颔首,也跟着退出了房门。
屋子里就只剩下卫嫤和卫梦言父女两个。
卫嫤站在离床榻七八步开外的门边,细细地打量着卫梦言,作为父亲,他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是她每天都起来照镜子,每次看到这张与卫梦言肖似的脸,她都不得不感叹自己奇迹般的重生,或许,这次奇妙的境遇是某些人顽命的算计,可是卫梦言这一年来对她的疼爱,却令她完完整整地感受到了父爱如山。
真相放在这段汹涌的感情面前,几乎不值一提。就是面前这个日渐消瘦的男人,为她添上了一双翅膀,她重生在相府,拥有至高的权力和无上的自由,她顶着左相府的名衔,可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夏侯罡教给了她行动的准则,卫梦言却是赋于了她追求的权利。
这个男人,若是再年轻二十岁,一定是万千女子竞相追逐的对象,他不玩欲擒故纵那一套,也不是对家人强势霸道的人,卫嫤可以想象卫夫人生前是多么地幸福。
“爹,是女儿回来了,女儿回来看你。”她一步步走近,看着卫梦言的眼睛一点点地发亮,两人对视了许久,卫嫤才蹲下身子,伏在了他床前。
“好孩子,回来就好。”卫梦言的手和夏侯罡握惯了兵器的手不一样,他的手指保养得极好,抚在头顶,轻柔而又温暖,那微弱的热量,渗透到心间,照亮了她的整个心房。“其实爹爹是希望你远走高飞,永远也不要回来的。”
他的眼睛里隐有泪光,他想向着卫嫤靠拢一些,却十分艰难。卫嫤匆忙地握住了他的手,才发觉,他的手也一样地冰凉。身边的人,好像一个个都得了瘟疫,卫梦言,箫琰,玉煜,还有那些曾经与她出生入死的隐卫,他们的血液里都像被抽走了温度,一点点等着冷却。
卫梦言的屋子里很暖和,她进来不久额上就沁出了汗意,可是卫梦言的手却很冷,仿佛从骨头里就已经凉了。
“爹,你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痛惜地看着卫梦言苍白的脸,端详着他恬淡地笑容,慢慢领会了一件事。为什么卫梦言会让箫琰带她走……换句话说,为什么万千贵胄将门槛踏破,他也可以不置一辞,偏生将女儿的一生幸福交付给了不起眼的“护卫”……他们的笑,实在很像,它们都是为了别人而绽放的欣喜。
第232章 谈心
“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傻孩子,紧张个什么?”卫梦言什么也没说,只将脸换了过去,不再看卫嫤的眼睛,那神色,那举止,与箫琰何其相似,看得卫嫤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卫梦言再转过头的时候,方才发现女儿绝望的眼神,他吓了一跳,将卫嫤拉入怀中,小声地安慰起来,“爹爹真的没事,你这个傻孩子,没事哭什么?不许哭了,回家是件高兴的事呵……”
“对,回家是件高兴的事,我这不是高兴地哭么?”卫嫤用力擦了擦哭红的眼睛,抿了抿唇,半天才将鼻间那股酸气忍回去,“爹,你饿不饿,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你陪我吃饭,好不好?”她说着,自起身开门,向门边守着的丫鬟吩咐了两句,丫鬟们惊得一脸喜色,忙不迭地飞奔出去准备了。
过了一会儿,青萍红着眼睛进来,将一张小桌放在了卫梦言身前,又将引枕放好,见卫梦言并没有邀她相陪的意思,又流着眼泪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她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托盘,里边盛着新备下来的酒菜,酒是温可的,菜却是刚刚炒的。
“爹,青萍其实……也挺好的。”卫嫤以前觉得青萍心思深沉难懂,可历经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她才看懂了一点。青萍再是深沉,再难捉磨,不过也是个小女人罢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卫梦言。
卫梦言不语,只是随意挑了些青菜放进嘴里,他夹菜的手有些发软,却还不至于颤抖,只是低眉的时候,又生许多慨叹:“再好,也比不过你娘。”
卫嫤想了想。轻声道:“爹,是不是一个人心里有了人,就会容不下别人 ?'…3uww'娘已经去了很久了,你身边又没有个人照顾着。如果我再走了,就只剩下爹爹一个人守着这破落宅院发呆,爹爹就真的没有考虑过……在屋里再添个人 ?'…3uww'”
卫梦言手指一顿,夹在箸上的菜落回了碗里。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灼热的目光瞪视着她,半晌,却只是叹了口气:“嫤儿。你已经有箫公子了,难不成你还想着夏侯家那个予聆?”
“爹……”卫嫤突然难堪起来,卫梦言此生钟情不渝。对妻子梅氏眷恋极深。哪像她……她垂着长睫,迟疑了半晌,才得怯怯地道,“爹,如果女儿告诉爹爹,女儿与箫琰已经行过周公之礼,爹爹会否气恼?”她小心冀冀地放下碗筷。看着碗里的肉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又按捺不住地去看碟子里的,心里七上八下。
“箫琰是爹爹为你选的,他发过誓,会一生一世对你好,这些只是迟早,爹爹怎会在意?”
“那女儿斗胆再问一句,若是女儿不单是与箫琰,还跟予聆那样了……爹爹会否生气?”
卫嫤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可是这事纸包不住火,迟早也会被人知道,她只想着要怎么说出来才会让卫梦言不那么吃惊,结果卫丞相还是被口水呛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阵咳嗽声传来,足以表达了卫梦言的震惊。
卫嫤被他唬得说不出话来,只幽幽地道:“女儿喜欢箫琰,也喜欢予聆,女儿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女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还是说大梁律例里说过,一妻不能嫁二夫?爹爹,你别生气,我、我不说了,我们继续吃饭,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她慌张起来,这时才真正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卫梦言此时的心境,大概也与夏侯罡差不多,他从来没想过女儿会如此饕餮,喜欢的就都装进自己碗里去了,走到这一步,再来问他怎么办,又有什么意义?他只怪自己当初说满了口,也不管女儿是否能听懂就信口开河,说什么“一个两个没关系,喜欢几个就几个”,这下好,女儿突然回来,就左拥右抱成了大妻主了。这儿是大梁,不是南禹,要是给人知道,还不变成大梁国的大笑话?可是要怎么补救?难道让她两边都推了,自己跑去山上做尼姑?
卫梦言老泪横流,激动得脸都红了。
箫琰那边好说,毕竟此子地位低下,被他唬一唬没准能行,可是予聆……那可是被夏侯老儿当亲生儿子养的啊。卫梦言心思百转,却没想到箫琰的真正身份是什么,要是再知道多点内情,他就直接去跳定壤湖好了,一了百了。
卫梦言生出一个惨烈的念头。
女儿不能在大梁国里呆了。
卫嫤吃不下了,索性将筷子放下,乖乖坐在桌边等着受训,可是等了半天,却只听到卫梦言一声轻叹:“也好。”
也好?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怔怔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了卫梦言慈爱的目光,他望着她,无可奈何地道:“自古男儿轻别离,将来的种种变数,谁又能知道呢?既然嫤儿觉得好,就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做,人活一世,不过是图个痛快逍遥,有什么大不了。”
“爹爹真是这样认为?”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亲切之感,相处那么久,也就是到了今天,她才真正切切地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血肉至亲。她以前只是将卫梦言当成自己的父亲,而这一时,他根本就是她骨肉相连的血亲。“爹爹,你的心还痛不痛?”她将小桌搬来,干脆眼巴巴地挤过来,和卫梦言一起坐在床沿。
“被你气了一下,没那么痛了。”他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空荡,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女儿,就这样成了泼出去的水,还一泼泼了两个,突然变成两个大好男儿的岳父,这感觉真奇妙。
“那我再说个事,完完约他……”她讨好地靠拢了一些。
“完完约……难道你连佐儿也!”卫梦言胸中一窒,直恨不得把女儿当成女色魔来看。
“呸呸呸!才不是爹爹想的那样,女儿是想说,他将爹爹完完全全地卖了,卖给了我!我啊。现在就将他的尾巴一根根抓在手里,他想跳都跳不起来了。”卫嫤将五指一伸一爪,倒像是真的揪住了某人的心。卫梦言张大了嘴巴,忘记了怎么合起来。
玉宁公主的传闻他听说了。他虽然不是看着女儿长大的,但女儿一直在梅二奶奶的眼皮底下,若是说跟着箫琰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他还能相信。但要编排她是玉宁公主的同门师姐,那就是瞎扯淡了,这副鬼把戏,十成十是这丫头自己折腾出来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明摆着要和爹爹作对么?
“嫤儿,爹爹知道你与佐儿心有嫌隙,但此事关重大。你怎能胡来?”卫梦言板起脸。
“我没胡来。爹爹辛苦这么多年,无非是想把那个糊涂皇帝从椅子上拉下来,既然是这样,谁来拉又有什么不同,我想过了,我手上的筹码未必比完完约小,为什么不让我来试试?”卫嫤说到这个程度。也不怕卫梦言责怪了,先斩后奏就是这样,反正完完约小黑蛋的脖子已经被她抓在了手中。
“嫤儿,你从不问政,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做?是不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卫梦言将卫嫤身边的人挨个想了一遍,最后推定了予聆,他皱紧的眉毛,一时像两条打架的毛毛虫,纠结成一团。他想不通怎会有人打上他宝贝女儿的主意,说到国政练兵,卫嫤简直就是一张白纸啊。
“没谁说什么,爹爹别猜了,唉……其实是这样的,我和箫琰去了西边的一个村落……”
卫嫤将怎么遇上了敏儿,怎么样看见卫所的守备兵烧房子屠村,别的村子里怎么个苦法,以及南禹遗民是怎么个惨法,串在一起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皇帝昏庸无道,百姓颠沛流离,听得卫梦言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卫嫤就快要拍胸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了。
“那些南禹人说了,女人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