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拖着鞋下了楼。她在窗下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乔萍萍,哭声也停了。米兰转身往回走,待走进监室刚躺下,哭声又起,还是啜泣。米兰走到窗边又向下看了一遍,刚才的黑影消失了,哭声是从墙的拐角处传过来的。
米兰愤愤地骂道:“乔萍萍你哭什么死呀?这黑更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米兰边骂边又来到拐角处。她并没有看见人。监墙外有一只怪鸟发出一串直溜溜的声音。米兰的汗毛一下倒立起来,浑身发冷,她调头便往监室里跑。整个监室的人都被米兰弄出的响声惊醒了,接着是一屋子的骂声。
米兰没有将夜里的事说出来,天亮时她跟着队伍去打早餐,经过内值班的大门时,内值班的犯人说:“米兰,昨晚你跑下楼来哭什么?害得我们一夜没睡好。”
米兰说:“不是我。”
内值班的犯人说:“不是你,我们都看见是你。以后再这样我们就要报告干部。”
米兰不再申辩,悻悻地低头往前走,就撞着了黄小琼。黄小琼龇牙咧嘴地笑着,脸上的肌肉肮脏地朝两边飞散。黄小琼见米兰不说话,并且想一走了之,便破口大骂起来。黄小琼觉得骂得过瘾痛快,便又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然后嘿嘿地对着带她的老太婆。
黄小琼说:“她是个叛徒,对叛徒决不能手软。”
天气由晴转阴,满山遍野暗沉沉的,与往常惟一不同的是,米兰觉得这样的日子快熬到头了,只要自己不出错,当了专职教员的日子就好过了。
锄草休息的时间,送加餐的马车摇摇晃晃地从路的尽头闪现出来。众人的眼睛就直溜溜地看着马车,然后慵懒地靠在土坡上。米兰仰面朝天舒了口气,全力以赴地静心等待马车靠近,停下来吆喝着吃加餐。这时传来了急促的哨声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米兰从地上爬起来朝乱哄哄的地方看去。有人在往山上拼命地跑,后面追赶的人连喊带骂。山坡上人声鼎沸,虽显出乱成一片的局面,却也没有乱得所有的人都去追往山上跑的那个人。倘如此那场面将是无法收拾的。
各中队的监督岗更加小心地站在警界线内,一边看热闹一边还不时地说,我们不准去追。
大家都看清了,往山上疯跑的是黄小琼,她边跑边发出哈哈的笑声。追她的几个人从四面包抄过去,将她堵截在半山腰上。她连续两次攀上山崖,都掉了下来。最后一次她干脆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45、她是个叛徒(2)
有人说:“这次死了。”
几个人把黄小琼从山上架着拖了下来。众人无法辨别她是在笑还是在哭,她的嘴和往常一样龇着白牙,两眼流露出获胜后的得意和邪恶。满山遍野的人都觉得很兴奋,加餐的马车到了很久,都没有人去打加餐。马扑哧着不耐烦地踢打着四腿摇晃着身体,弄得车身歪来倒去。
黄小琼被带走很长一段时间,众人才走向马车。她们有一种未能尽兴的失落感,吃饭的热情也不如往常高,很多人还不时朝黄小琼刚刚跑过的山上遥望。几个放牛娃已经占据了山头,满山晃动着牛的身子。
吃完东西大家又开始劳动。有人说起了秦枫打黄小琼一事。说这黄小琼也该打,一开口就满嘴下流话。又有人说,秦枫因此受了上级部门的处分,还让她写了检查。众人一边佩服说话的人消息灵通,一边又不无埋怨秦枫的领导,像黄小琼这种人,不管谁碰上都压不住火。
米兰在一旁听见秦枫受处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干起活来也有些心不在焉。有一种灰扑扑的感觉笼罩上来,出工时的那线希望,似乎也变得灰暗遥远和不现实。她又重新觉得日子长得没法活了。这种感觉一上来,她浑身便没了劲,并且沉甸甸的像要往下坠陷一般。米兰就干脆坐到了茶沟里。
就这样米兰在茶沟里睡着了。待她醒来太阳已经偏西,远处有人在说话,她猛地从茶沟里站了起来,工地上的人已经收工。远处的人一下子看见了她,高喊着:“她在那儿!”
米兰昏糊糊地走出茶沟,几个人一齐冲上来耳光和拳头骤然落在米兰的身上。几个人搡着她朝别处喊:“米兰在这里,我们已经抓住了她。”
米兰这才恍悟过来争辩说:“我头晕就睡着了,刚刚醒来就看见了你们。”
几个干警从另一条路上跑过来,喘着气说:“通知别处的人撤回去。”
米兰急着说:“我不是故意的。”
其中一个干警说:“回去你就会说真话了。”
另一个干警说:“我看今天是跑顺了,上午是黄小琼逗着跑,下午又来了米兰。”
米兰被带回队部。讯问刚一开始,很多干警便从各追捕点撤退回来,撤退回来的干警个个风尘仆仆筋疲力尽。
大队狱侦干事关红说:“你从来就没有安心改造过,是不是?”
米兰低着头不敢说话。
另一个干警说:“问你话快说。”
米兰哆嗦着说:“不是,没有。现在更不是。”
关红火了说:“还嘴硬,你自杀、打架、盗窃,现在又逃跑,还搞同性恋,你说下一步你准备干什么?”
米兰努力镇定着自己,她知道事已至此,哭是没有用的,她必须讲清楚自己的确没有准备逃跑。她抬起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她的目光遇上了秦枫的目光,她说不清秦枫的眼光里包含了怎样的意思,使她在羞愧之时,突然变得十分冷静。
米兰说:“刚才干事讲的都发生过,那是我的过错。但今天我真的没有准备逃跑。”
米兰把话说得很平缓。她又一次抬起头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她,活脱脱要揭去她一层皮。
停了一会儿,米兰咬咬牙接着说:“其实很简单,如果我真想跑,怎么会从茶沟里站起来让你们活捉呢?那么宽的茶地,光是搜茶沟,也得花上半天时间。”
事实上从各方面分析,米兰此次行为的确没有脱逃的动机。干警们也知道,满山遍野的茶园,她是躲得过,至少不会就在茶沟里被抓住。紧挨着茶园的山坡上有那么多洞,她如果真想跑,半夜里摸进洞里藏着,等追捕的风声一过,便可大摇大摆地上路了。
道理和事实虽然如此,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监狱里虚惊一场,以后还怎样管教别的犯人,如果人人都在劳动时躲在茶沟里睡觉,完了让人满山寻找,那不大乱了。因此大队决定当晚就召开全体大会。
大会开始的时候,米兰被叫到前排,面对大家站着。大队领导对着喇叭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席话后,由分管改造的队长对米兰的行为进行批评总结。
米兰站的地方离喇叭很近,她感到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跟一堆废铁撞到其它物品上没有两样。领导到底在大会上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但她能感到。她低着头站在那里,两只眼直盯盯地看着地面。通过喇叭里传出的高低音,米兰知道领导什么时候怒火万丈,什么时候又包含着恨铁不成钢的叹惋之情。米兰除了羞愧之外竟然有些感动,她不是被领导义正词严的话语感动,而是被那种起起落落的感情打动着。
大会开完后,由于米兰认错态度好,大队领导决定米兰的事由中队处理。中队干部叫米兰回监后继续反省,并要求写出书面检查。
这一夜米兰躺在床上彻夜难眠。明朗的月光把树影投在监墙上,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也就是在这个夜晚,米兰有了入监以来的初次醒悟。她知道自己当教员的事肯定受到了影响,为此她很失落,就像是卡在一个窄小的洞口,那滋味让人有无法喘息的绝望感。米兰一连两天没有出工,没有出工的原因是要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反省,深挖抗改根源写出书面检查。其间大队领导和中队领导,分别找米兰谈了两次话,米兰觉得干警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米兰在跨进大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查监出来的秦枫,米兰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喊道:“秦干事,我想解释一下。”秦枫的态度很冷淡,她看了米兰一眼,并没有停下来听米兰说话的意思,身子一侧跨出了大门。
米兰停了片刻,随即撵了出去说:“秦干事,你能听我说吗?这是误会。”秦枫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回过头说:“误会?是块铁也早化了。”米兰回到监室找出纸笔开始认真地写检查。她坐在一张小方凳上,双膝并拢将纸摊在腿上。她写道:尊敬的各位领导,我自从入监以来……
她的脑海里出现更多的是,儿时在一盏油灯下写字的情形。昏暗的灯光下,奶奶不停地咳嗽,一面为米兰缝过年的新衣服一面还念念有词地嘟哝着什么。那时米兰会为能穿上新衣服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那种粗麻纺制的腥臊味,整夜整夜地弥漫在鼻子里,使得米兰兴奋难耐,可是新年就是迟迟不肯到来……米兰的头耷拉在凳子上,泪水在童年的记忆中漫流。
47、惊天动地的声音
吃饭的时候,监内被惊天动地的叫声扰乱了。听见叫声的人都往厕所跑。乔萍萍跪伏在厕所的坎子上,胯下的裤子已经被体内排出的羊水弄湿。汗水顺着她的额头脖子哗哗往下掉。她的手紧紧地按扶在墙根上,撕裂般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缝里往外钻,像一些玻璃碴子飞扬在监房的上空。
几个人把乔萍萍从厕所抬到医务室,三四个干警跟着宋医生从外面跑进来。宋医生一边给乔萍萍量血压,一边吩咐犯人医生做接生的各种准备。
监房内外乱作一团。
一切声音都沉寂在乔萍萍的叫声里。医务室的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干警出来喊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秦枫和大队长一边急着往监内走,一边不停地解释着。
大队长说:“为什么不早带她去见手术医生。”
秦枫说:“我们跟医院联系过,院方说几天后产科医生才从上海回来。”
大队长说:“不是说离生产还早吗?”
秦枫说:“是早产。”
人群闪开了一条道。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带着风尘进来的两个干警,像是非从这两个人身上看到最后的结果一般。两个人还在人群中间就听见了那石破天惊般的啼哭。
一个婴孩奇迹般地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秦枫和大队长停了下来,她们站在人群里面面相觑。她们脸上的焦虑消散了,随之浮上来的是女人特有的欣慰和释然。她们推开门走了进去,面对这个木已成舟的事实,大家有同样的心情,就是接受。重要的是乔萍萍安然无恙地生下了一个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不该生下的孩子。
乔萍萍在生产的过程中显得十分虚弱和绝望。她不知道生下了这个孩子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有临产的反应时,她毅然奔进了厕所。她认为生下这孩子只有在厕所是最安全的。她无法预料孩子的命运,心里除了恐惧,就是绝望。而现在在医生和干警的鼓励帮助下,她顺利地生下了这个孩子。她平静地躺在床上,等候命运的安排。
大队长静静地看着乔萍萍。她叫了乔萍萍,乔萍萍睁开眼,她的双目被浑浊的泪水淹没了。
乔萍萍被安排在单人房间,并有专人对她的生活进行护理。
夜间大队召开紧急会议,会上干警们对乔萍萍的事各持己见。会议最后决定电报通知她的丈夫安。原因是安与乔萍萍的婚姻,是通过当地政府的一桩法定婚姻。
去看乔萍萍的人络绎不绝。无论女人们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这监房里意外地多了一个小生命,总是件令人亢奋的新鲜事。进出的女人一般都是抱着孩子听乔萍萍说这次逃跑结婚之事。米兰是一周后出现在乔萍萍屋门口的。孩子是顺利地生下了,但乔萍萍对米兰的怨恨怕是永远也无法消除了。因此当乔萍萍从一阵欢笑中看见米兰时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并厌恶地扭过头去说:“滚出去!”
屋子里的人也停止了笑,看着进退两难的米兰。有人说风大怕吹着乔萍萍,便走过去用门把米兰逼了出去。米兰遭到羞辱后,心里反而踏实了,况且乔萍萍和孩子平安无事。
米兰不想回监室,她不愿看见郑大芬幸灾乐祸的样子,便身不由己地朝西瓜皮住的中队走去。米兰很想见西瓜皮,很想从西瓜皮那儿得到安慰和帮助。
米兰走进西瓜皮的监室,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几个女人正在抽烟。西瓜皮歪歪倒倒地靠在窗子边的一张床上,闭目听3号弹吉他唱歌(之所以叫3号,是因为她每月来月经就不出工,一来月经就不停地唱歌,把自己唱得死去活来)。
3号抱着的吉他很旧,存留着陈年旧事般的灰暗情绪。3号低垂着头,十分投入地唱着邓丽君的歌。3号唱歌的声音喑哑,字字句句在她的唇边就化解了全部的感情。3号的嘴有着撕碎歌曲和感情本身的能力。3号的声音带着某种颤动,能直接抓住人内心的温情,无法控制对已经远离的爱情的无限向往。
米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心生钦佩之情,不是对3号而是对她的歌声。屋里的人没有注意米兰的到来,因此当她悄然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注意。米兰在监房的篮球场上来回地走着,灯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奇形怪状的。
心事重重的米兰被莫大的孤独和遥遥无期的阴影笼罩着。她深陷在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绝望里。她认为自己应该尽快从这种境地里摆脱出来,要么就真的逃走,要么就取得干部信任,找回刚刚萌生而又失去了的那线希望。
米兰终于迈向了谈话办公室。米兰是想找秦枫,她信任并依赖秦枫。她在办公室的窗前来回地走动,她听见里面几个人在说话,她站在门边心就扑哧扑哧乱跳。米兰努力镇定着自己喊了声报告。门打开了,大队长和几个干警都看着米兰,米兰一看没有秦枫,又不可能走掉,便怯生生地说:“队长,我想和你谈谈。”
大队长说:“你坐下。”
米兰小心地坐在一张凳子上。几个干警不再说什么,打开门走了出去。米兰低着头不敢看大队长。她毫无心理上的准备,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经常出现在各种会场的大队长,能不能平心静气地听完自己说话。米兰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像钢球似的乒乒乓乓乱蹦嗒。
大队长说:“米兰,你来了很久了吧?”
47、惊天动地的声音(2)
米兰点点头。
大队长又说:“其实,不管你入监到现在犯了什么错误,只要你对改造对自己有正确的认识,干部一样的能信任你。你有一定的文化,在这里可以发挥你的才能。”
米兰将两只手死死地扣在凳沿上,然后她抬起头来,迎着大队长的眼光。米兰发现这是一双极普通却不乏温柔的女人的眼光,并不像自己惧怕的那样冷若冰霜。
米兰说:“队长,我只想说我真没有逃跑。”
大队长说:“那么你躲在茶沟里干什么?尽管干部也相信你不是要逃跑,但我们面对的不是你一个米兰,我们要教育和约束那么多人。事情已经出了,以后要处处小心。”
显然这场谈话似乎要结束了。但米兰认为这并不是她要达到的真正目的。她的目的是要干部了解自己,并能给她机会。米兰坐在凳子上不动,也不说话。
大队长连续看了她几眼后说:“我说的话你都听懂没有?”
米兰说:“懂了。”
这时门开了,秦枫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米兰,然后把大队长叫了出去。两个人在门口小声地说了一阵,大队长进屋到桌上拿了笔记本往外走。
大队长说:“米兰,如果你还有话要说,就跟秦干事继续说。她现在是大队专职教育干事。我立即要去开个会。”
大队长走了很久,秦枫才又重新进到办公室。秦枫一边给窗台上的花浇水一边说:“米兰,你的检查交了没有?”
米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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