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让米兰平静下来之时,张道一已经走进门来。何清芳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张队长。米兰也站了起来,米兰的嘴只张了张,她的声音没有出口便重新返回喉部,最后郁结成一个绵延柔软的物质停留在心脏上,掀动着每一根血管的跳动。何清芳看着米兰腓红的脸,幽暗的眼光在镜片后面竟然流动起来。叶青跟在张道一的后面,她的脸上飞扬着幸福和酸涩杂合在一起的表情,使人无法辨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张道一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之后,叫叶青登了记便走了。叶青站在门口,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弧形,脸上的肌肉都顺着这个弧形向外扩散。
何清芳继续埋下头去看书时,晃了晃脑袋。米兰不知何清芳表达的意思是针对自己还是叶青。她感到心底有一股暗流随着张道一脚步的远去,朝纵深处奔突,那里像是有个无底的深渊,拽着米兰陷入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绝望境地。她轻轻地抽了口气,她发现气流通过喉部时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连续几天米兰都坐在图书室里看书,何清芳也去。米兰坐在哪儿她就坐在哪儿。这使米兰非常地不舒服。冬天的阳光反射进来照在何清芳的镜片上,然后又折射到米兰的脸上,使米兰的脸呈现出鱼死网破样的形状。米兰心神不宁地坐在那里。犯人收工回监的报数声和突踏的脚步声从窗外传进来,米兰站起身透过玻璃便看见了张道一她的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飘飘浮浮,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忘记了何清芳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何清芳一直看着米兰,她的嘴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就故意将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弯下腰去时又将桌子弄得东倒西歪。何清芳直起身来,米兰已经面对她坐下了,米兰平视着她。
米兰问:“你为什么整天跟着我?”
何清芳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色,殷红的双唇在说话前抖动了几下,她用手扶了扶眼镜,认真地看着米兰。
她说:“你这是在自找苦吃。”
米兰站起身来走向书架,何清芳拉住了她。米兰重新坐回桌子边,米兰将脸扭向墙壁。她的目光落在夏天墙渗水时留在上面的水印上。
何清芳说:“米兰,其实我这些日子老跟着你,是因为我心里有事。我相信你。”
米兰只转过头轻飘飘地瞅了何清芳一眼,又回到原来的姿势中。当然米兰已经不再看水痕,她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何清芳要耍什么花招,便慢慢转过身来,将手里的书重新放到桌上,并慢慢地翻着。
何清芳说:“米兰,有一事我不知该给谁讲?”
米兰没有抬头,她把手里的书迅速地翻了好几页,然后她目光落在何清芳的脸上。何清芳迟疑了很久,又深叹了口气。
她说:“秦干事是不是很正直?”
米兰说:“你什么意思?”
何清芳说:“我有事想找她反映。”
米兰觉得何清芳很无聊,便又低下头继续看书。何清芳在米兰的反感里等待了很久,然后补充说:“我要反映的不是我们的事,而是干部的事。”
米兰说:“她又不管干部。”
何清芳说:“我知道,但这事事关重大,大到置一个干部于死地。”
米兰意外地看着何清芳,她不知道这个老太婆会不会因为失去了一只八哥而变得神志不清。何清芳却显得很平静,这些日子来存留在心底的伤害、屈辱一下子舒展开来。何清芳想,人这种动物太需要倾诉了,特别是女人这种动物,再强再有收缩性,在特别的时候就更脆弱,倾诉的欲望比任何人都强。也许这事就算找秦枫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用,难道自己真要置关红于死地吗?还不至于。但眼下她心里窝着一团火,这火已经一遍又一遍地漫卷过自己的身体。
何清芳说:“我有一万块钱在狱侦干事那里,昨天我说病了想取点来买药,她就跟没听见似的,看都不看我。今天我又找过她,她仍然不理我,看来那钱要石沉大海了。”
何清芳的眼睛里有了些波光闪亮的泪水。她万万没想到一直坐在书架后面写信的叶青,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自己的秘密和关系到另外两个干警的命运。
米兰说:“这样会制造干部之间的矛盾。”
何清芳说:“我只能这样。”
米兰说:“你是想要狱侦干事坐牢?”
何清芳说:“她不能拿钱又不认人。”
米兰说:“你不是已经当上大队记录了?”
何清芳说:“我要的是减刑释放。”
米兰说:“她也许会那么做的。”
何清芳说:“她认为死无对证。”
米兰说:“谁会信你的话。”
何清芳说:“我不知道,所以我要找秦枫。”
54、黑暗中的举报者
何清芳从秦枫的办公室出来后很沮丧。她想起一句话叫官官相护。当然并不是秦枫有什么权利对狱侦干事进行呵护。而是秦枫的态度和言语,让何清芳更为失落。她从秦枫的话中听出别人对这事是不敢相信的。完了秦枫叮嘱何清芳不准到处乱说,恶意攻击干部影响改造。而且秦枫还说了,没有哪个干部会知法犯法。
秦枫的态度中包藏着恼火。何清芳就暗自想着,在这监狱是不是每个人都使了这种手段,秦枫她们大家都彼此彼此,大哥不要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都相互掩着。何清芳这样愤愤地想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何清芳正在午睡,突然听到内值班的叫喊。她悻悻地爬起来,连脸都没有洗戴上眼镜便应声而出。内值班的犯人站在铁门边,见何清芳昏昏糊糊地出来,便补充了一句:“干事找,大队楼上。”
何清芳一路小跑着出了铁门。她远远地看见大队长站在外铁门通往值班室的一个坎子上看着自己,她的脚步便突然慢了下来,心脏也比先前跳动的速度快了起来。她不知道干部叫自己有什么事,她本能地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大队长仍然站在那里,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何清芳。大队长的眼睛似乎比平时大了两倍,里面忽闪着的清光幽幽暗暗,极像是一些投射在墙上的暗影,落在何清芳苍白的脸上,显出许多斑驳的暗点来。
何清芳在大队长面前站了一会儿。大队长就那么看着她,大队长在转过背进屋时,朝大队楼上看了看说:“区检察院的人在楼上等你。”
何清芳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后,在尚未明了的事情面前,突然有了清晰的认识。她的耳朵里顿时响起一串类似于金属与金属挤压之后发出的声音。她甚至不知这种声音的出处,朝四处看了看。当她明白这种声音,只是刚才大队长的声音在耳朵里的回音时,她已经上了大队办公楼。
何清芳的心跳将她震得面红耳赤,她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喘息着。两只麻雀在楼的后山上叽叽喳喳地飞过,乱草丛中有一种植物开着暗红色的花,火焰般映衬着石头和荒草。何清芳上完最后一道梯子,走在长长的通道上,显得更慌了。她的耳朵里几乎一直回响着扑哧扑哧的声音。通过玻璃她看见了坐在大会议室里的几个陌生人,他们正说着话。
何清芳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大队教导员从沙发上朝她走过来,他边走边朝何清芳说着话,坐着的人都看着她。
教导员说:“区检察院的干部找你了解情况。”
何清芳木痴痴地看着教导员,然而她并没有从教导员的脸上看出什么。她一摇一晃地走过去,她的脚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地响。她放慢脚步,使脚着地时尽量减轻与地面的撞击。她停下来时并不敢坐下,检察院的一个干部示意她坐下,她仍不敢坐下。她不知道这突然的有如天外来客,与自己的命运有着怎么样的联系。她在短时间里迅速地平定着自己,她想自己的案子一直由省里面办,这些毫不搭界的区检察院的人又跑出来干什么?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岔子?想到这里何清芳的头上便渗出了汗珠子。
检察院的人示意何清芳坐下。何清芳惴惴地坐了下去,她不敢抬头,她的双手在双膝间不停地哆嗦。她无法知道自己如此慌张的真正原因。检察院的三个干部都看着何清芳,他们的眼光露出职业的锋芒。
三个中最年轻的一个说:“你就是何清芳?”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他问这话时目光从何清芳脸上回到信上,他似乎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信。何清芳说是的时候仍然不敢抬头,她能感到另外两个人的目光冰冷地落在自己的脸上,几乎要扒掉一层面皮。
年轻的检察官说:“你给我们写的检举信,我们已经收到了。”
这时何清芳才从万里云团中钻了出来,心里的大石头咯噔一下落了,尽管她仍然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与三双锋利如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这次何清芳没有了畏惧感,检察官说的话令她感到意外和吃惊。
何清芳说:“我没有。”
检察官说:“是不是有干部收了你一万元钱?”
何清芳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她心里的第一个反映是好个卑鄙的米兰。紧接着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她不能顺着检察官的话回答问题,否则自己便构成了行贿罪,罪上加罪,岂不是活活送了一条老命。所以检察官看着自己的时候,她表现得十分平静,尽管她能感到头上暴胀起来的血管突突地跳着。
何清芳说:“不是,我是存在干事那里。”
检察官变了脸色:“既然是存钱,为什么要举报干部?”
何清芳说:“我没有。”
检察官说:“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行为要负法律责任?”
何清芳说:“知道。我没有举报干部。”
检察官说:“你是不是找这个干部要过钱?”
何清芳停顿了很久,她不知道说是,还是不是。她的目光僵在自己的脚尖上,手又开始了颤抖。她摸不清检察院的干部是要追查自己,还是追查收钱的干事。所以何清芳非常紧张。她怕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检察官问:“到底是不是?”
54、黑暗中的举报者(2)
何清芳说:“是。”
后来何清芳把那天给米兰说的话,在检察官面前重新说了一遍,她始终隐瞒了自己以存钱为由,实则行贿这一真相。讯问完之后,何清芳昏昏沉沉地回到监室,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将发生什么?她只想蒙头睡一觉,谁也别见到,尤其是米兰。
何清芳这一觉睡到了天黑。她不知道在自己沉沉入睡的时间里,监墙外面发生了翻江倒海的变化。何清芳离开办公室后,检察院的人对所有可能知道情况的干警,以及犯人进行了轮番轰炸。直到天色完全沉下来,他们才开着车离开监区。
何清芳睁开眼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似的,她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睡前的情景,除了晕沉沉的不祥之感外,所有的神经都处在麻木状态。她看见廖芳娇进来找小黑鸭,不一会儿便走了。她想廖芳娇自从关了禁闭,跟换了个人似的,很少听见她咋咋呼呼的声音。先前留在脸上的骄横被一种灰暗褪去了。但她突然怎么就跟小黑鸭有了来往呢?
何清芳想到这里便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很无聊,眼前的麻烦还没有理清楚,怎么就会想到别人的事。这样她便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何清芳醒来时,监内非常安静。远处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扫地的声音。何清芳觉得自己没有不起床的理由,待会干部来查监看见自己仍睡着,对自己非常不利,更何况昨天的事还没有个眉目,谁知关红会怎样处理自己。如果检察院的人仅仅是例行公事,那么自己的后半生真是无望了。何清芳绝望地叹了口气,她在心里愤愤地骂起米兰来。这个无耻的米兰,怎么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呢?自己怎么就轻信了她?这难道真是报应吗?她想起看守所,想起阴魂不散的吴菲。她就真信了因果报应。
何清芳刚刚梳理完,正拿出各中队的劳动记录,窗外便传来内值班的叫喊。何清芳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使她产生了晕厥的感觉。她从枕头下面拿出“心得安”,服了两粒,便应声朝外走。喊叫得不耐烦的内值班已经走进监来站在花池边上。
内值班说:“大队长在大门口等着你。”
何清芳应着却放慢了朝前跑的步子。她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在跨出内大铁门的时候,看见了关红幽幽地从教学楼走下来。关红在看见何清芳时,镜片后面的眼光已经失去了先前的锋利,暗淡成一缕阴云浮在镜片上。何清芳埋了头快步朝外大铁门跑去。
大队长依然站在昨天的那道石坎上,用了同样的目光看着何清芳。何清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她不敢迎着大队长的眼光,支支吾吾地喊着报告。
大队长什么话也没说,径直朝办公楼走去。何清芳就灰溜溜地跟在后面。上了楼,大队长朝办公室里人说了声,她来了,便走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何清芳朝着她昨天见过的三个检察院的干警喊了声报告,走到昨天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惴惴不安地看着三个干警翻阅材料。何清芳眼看着,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事大了,是非追查到底不可了。检察院的人把能问的人都问过了,现在又再进一步核实事情真相。
何清芳从办公室走出来,天已经黑了,她走进外铁门,身后传来检察院的车开离监区的声音。何清芳几次都试图回过头去,但脖子僵硬着,不知是心里动不了,还是脖子真的动不了。她回到监室,屋里的人都参加学习去了。她就坐在床沿上发愣,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跟块硬铁皮似的。
何清芳呆愣愣地坐着,她听见窗外的球场上传来突踏踏的脚步声,那声音是从鞋底上斜钉的铁掌上传出来的。走路的人下脚既快又重,整个球场上就回荡着这种响亮而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令何清芳莫名地不安。她趴在玻璃上,她想看个究竟,不想身后却发出了声音:“何清芳,你是不是叫何清芳?”
何清芳哆嗦着回过头来,站在身后的是狱政科苟科长。苟科长脸上所有的表情,都集中在那双黑幽幽的三角眼里。平日里逢着开大会,何清芳也见过这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里充斥着笑的波纹,一浪又一浪,让人觉着这个苟科长,既有锋利可畏的一面,又有可以亲近和善的另一面。而眼前这双眼,除了幽暗寒冷逼人,已不见了往日的和善。
何清芳颤颤巍巍地说:“苟科长,我是。”
何清芳的话音刚落,她的脸就在仓促间接受了苟科长闪电样迅速的巴掌。
苟科长说:“好你个狗娘操的,你竟然把手伸到了干部头上,老子看你不想活了。”
苟科长的山东话放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碰得牙根咯咯响。何清芳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眼冒金光,头晕耳鸣。她朝后退了一步,整个背正好顶住了窗子。苟科长又朝她走了一步,他用两只小眼看着何清芳,他想用逼视将何清芳击垮。
苟科长道:“说,是谁指使你告干部的?快给老子说。”
何清芳说:“没有。我真的没有告干部呀。”
何清芳委屈地哭了起来。
苟科长说:“那么干部收你的钱是不是事实?”
何清芳说:“是。不是……”
苟科长说:“到底是不是?”
何清芳说:“是我存在干部那里的。”
54、黑暗中的举报者(3)
苟科长道:“好呀?分明是故意陷害干部。再不老实,老子关你禁闭。”
何清芳说:“我真的没有告干部呀?我只将此事告诉过米兰,这事肯定是米兰搞的。”
苟科长狠狠地看了一眼何清芳,转身朝教学楼走去。当时米兰正在教研室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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