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我之过。
我跪到双膝发麻,青竹低声劝我:“郡主,天要黑了,回去吧。”
我伸手拍紧坟上的泥土,心想明天需要拿些香烛过来。
我每日的功课,如今又多了一项。
第二十一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爹爹遣人来接我回家过节。
伯母拉着我的手说:“怎么在山上住了几个月,人竟清瘦了许多。”
伯父对爹爹说:“二弟,你该着紧一下嫣儿的终身大事,娟儿小她半岁都已定了亲,明年便要过门了。”
段娟听见说她,娇羞低头,满脸绯红。
听说段娟定的是邻州林太守之子,三叔甚是满意这头亲事。三叔多喝了两杯,便有些得意忘形,说道:“虽然嫣儿是郡主身份,又生得比我们娟儿标致,却不如我们娟儿好福气,与林家的婚事是一拍即合,哪似嫣儿与罗家……”
“三弟!”伯父喝住三叔,众人俱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已麻木,默默低头扒饭。
爹爹说:“嫣儿娘亲在世时,已托付皇上……”
伯父说:“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空记着千里之外的外甥女的亲事?你不如修书给均儿,也让他在京城物色物色。”
爹爹唯唯诺诺。
这顿饭,吃得无趣无味。
第二天我便向爹爹告辞回海宁寺。爹爹也不留我,抚着我的头说:“嫣儿莫愁,爹爹定会替你物色得一个如意郎君。”
我摇摇头,勉强笑道:“爹爹,我不嫁,我终身陪着爹爹。”
“傻孩子,哪有女儿终身陪着爹爹的。”
我便口里说是陪爹爹,却是日日在佛门。我今日急急要离家,也不是怕听家里的闲言闲语,而是八月十六,是罗恒的生忌,我不能让他孤零零地在荒山里过。
我来到罗恒坟前,摆下各样果品,点上香烛,默默念道:“子建兄,去年今日,我不曾与你贺得生辰,今日来与你补过。”
我在他坟前奠过三杯酒,已忍不住泪水涟涟。
那日他送我玉凤佩,那日他安慰我说不要为王保山伤心,因为还有他,我却不领他情,拿酒泼他。
我泪眼婆娑,仿佛看见他站在面前叫我:“文亭。”笑容可掬,不再轻佻。
我忍不住哭倒在他坟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心平气和,好好地和他说话。
我已铸成大错,无法挽回。
红梅过来扶我,说:“郡主保重身体。”
我转头问青竹:“我以前对他是不是十分不好?”
青竹期期艾艾。
一切都是我的错。
秋去冬来,又到来年阳春三月。
爹爹遣人来接我,说是有贵客来了。
难道师傅回来了吗?师傅上次走时,说很快回来,可是过了已经整整十个月,也没有她的音讯。我一心缅怀罗恒,却没有想过她会不会遭遇到什么事情,如今听来说有贵客来家,许是师傅终于来了。
我一路进门,段家的奴仆竟然一个都不见,两边立着的俱是不认识的仆从,待到进了大厅,看见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坐在主位,爹爹侧身坐在下首。我心里奇怪,何方神圣,如此喧宾夺主。
那人看见我,笑着叫道:“文亭。”又说,“长得如此高了。”
那音容笑貌十分熟悉,我一时愣住。
爹爹站起来说:“嫣儿,快拜见皇上。”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帝舅舅来了!我赶紧跪下磕头行礼,皇帝舅舅笑着说免礼。
我以前受宠,甚至是比王子公主们都不怕这个皇帝舅舅的,如今终是生疏了,行礼之后,立在一边,低头无语。
皇帝舅舅身后的一个少年公子,却忍不住扑了出来,抱住我又叫又跳:“文亭!”
我吓了一跳,谁人如此放肆!仔细端详,反应过来,也忍不住抱住她叫:“安亭!”原来是女扮男装的安亭公主。
皇帝舅舅摇头轻笑,转头对爹爹说:“还是这么疯癫?”
爹爹苦笑,笑容里面却掩不住凄酸。我想爹爹定是宁愿得回原来那个疯癫女儿吧,可惜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安亭执着我的手,埋怨道:“文亭,怎么我写信给你,你都不回,都快一年了。父皇出巡,我求了好久,他才肯带我来,不然我都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自离京之后,一直都有和安亭书信来往。无论是海宁寺的桃花,段娟的刺绣,还是我新编的舞蹈,都常常是信里的内容,至于我在颍州的半年求学生涯,更是加油添醋,说与安亭听。安亭每次来信,都是对我的生活艳羡不已,又常常提及,宫里苦闷,好生想我。
罗恒出事之后,我一心赎罪,再无心思与她写信,便是收到她的来信,有些甚至没有看,就塞在一边了。
安亭摇着我的手,说道:“文亭,跟我回京,好不好?”
我有些茫然,回京?不行,我的罪孽,还没还清。
可是不由得我选择。
皇帝舅舅返回宁州行馆第二天,便有圣旨来,宣召文亭郡主随驾进京,为公主伴读。
爹爹看着我,眼里带着些希望。是爹爹恳求皇帝舅舅带我进京的吧?他不忍看我,他曾经烂漫活泼的如花女儿,一寸一丝地逐渐枯萎。
可是,即使是进京,又不会减轻我的罪孽,那么,我又如何会快乐呢?我一生的快乐,都已偿与罗恒。
我返回海宁寺收拾东西,再次来到罗恒墓前拜祭。
此次一去,不知何日再有机会回来,这里若没有人打理,恐怕不多时便会淹没在荒草野树之中,即便我回来,也可能找不到了吧?
我用手拍打着坟头泥土,想把它压得更实。其实我几乎每日来这里,该拔得草也早拔了,该压的土也早压了,现在压土,不过是心理安慰。
罗家也未免太绝情,快一年了,即使是重阳清明,亦从未见过有人来拜祭。我去之后,这里只怕要变成荒坟。
我跪在坟前,放下头发,接过青竹递过来的剪刀,剪下一束青丝,放在坟前,默默念道:“罗公子,我今日一去,不知归期,不能再日日来看你。我因你求婚而误害你性命,追悔不及。如今我段文亭在你坟前发誓,今生今世,不提婚姻,还你冤情孽债。望罗公子能够释放怨恨,早日投胎,来世定能觅得如意娇妻,恩爱百年。”
我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去,看见不远处树林那边,有人闪入林中。我心想,此处荒郊,向少人迹,难道是海宁寺的游客迷了路,闯到这边来了?
我无心他想,等青竹她们收拾好东西,便匆匆离去了。
临行前拜别爹爹,满心凄酸。
爹爹替我抹去眼泪,揽我入怀,说:“嫣儿,此去上京,爹爹不在身边,你要晓得照顾自己,啊?”
我哽咽着点头。
爹爹犹豫片刻,又说:“我不知道你为何之前拒了罗三的求婚,却又因他之死而难为自己。但是罗三也去世快一年了,你对他便再有情义,也需放下,不要苦了你自己,好么?”
从他言语之中,似是托付了皇帝舅舅与我寻觅佳婿,好让我摆脱对罗恒的思念。
可是爹爹你误会我了,我沉沦是因为我是害死罗恒的元凶,而不是我对他的相思啊!倘若皇帝舅舅真的要给我赐婚,我却是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步行步,实在不行,还有一死,便把我的性命,还了罗恒便是。
爹爹派人送我到宁州行馆,安亭一见到我,又欢喜无限,一直叽叽喳喳,说:“父皇真是好,真的让你来陪我。”
我微笑,见回安亭,确实也给我带来了一丝欢喜,至少有她在身边叽喳吵闹,我便没有空闲再想罗恒。
我与安亭共乘一车,安亭挑起窗帘,要看外面风景。我百无聊赖,也只得望向窗外。这时车边一个侍卫骑马经过,我吃了一惊,竟然是罗家大公子罗恺。
听安亭说,原来皇帝舅舅在邻州视察时,罗恺为该州守备,负责此次皇帝到访的安全,皇帝舅舅看见他英武俊伟,动作矫健,一问原来是镇安王爷的长公子,心里已是欢喜,又叫他演练武艺,看后更是龙颜大悦,即时就任他为四品御前侍卫,马上履任。
到了下站驿馆,我趁众人忙碌,四处溜达。在驿馆门口见到罗恺,便上前见礼。罗恺赶紧还礼叫了声:“文亭郡主。”面色却冷漠凛然。
我嗫嚅半天,才挤出一句:“对不起。”
罗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在下不明白郡主的话。”说罢,提步离去。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屋子里。
红梅出来寻我,看见我站在风口,连忙说:“这里风大,郡主快回房去吧,公主在找你呢。”
我回到房里,看见安亭摊了一桌的玉玩珠宝。她见我进来,向我招手:“文亭快来,父皇让我们先挑。”
原来是各地进贡的宝物,皇帝舅舅打算分赐给宫中个人,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已经跟在他身边,就让我们先挑。
我一眼瞥见那块翡翠,颜色形状,俱与那日罗恒给我的那块十分相似,捡起来一看,果然是块龙佩。
我对安亭说:“我便要这块。”
安亭看了一眼,奇怪道:“那是一块龙佩,你要来作甚?”马上又作恍然状:“哦,你是要来送情郎!”说完伏过身来,把脸凑到我面前问道:“说,是谁?”
我苦笑道:“什么情郎!不过是去年碰巧得了一块凤佩,看上去刚好跟这个是一对的。想它们以前应该是一起的,不知怎的分开了,这次便让它们重逢罢了。”
安亭笑得贼贼的:“还说不是?成双成对的。”
与谁成双成对去?下次回乡,就把它们埋到罗恒的坟里吧。
第二十二章
到了京城,我进宫拜访了皇后舅母和众王子公主表兄弟姐妹后,又回家住了几天。回到阔别多年的驸马府,我感慨万分,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顽皮小郡主,如今已经不再复见。
离大哥上次回乡省亲已经两年,那个当时还抱在怀里的小侄女,如今已经可以满院子地跑,大哥对我说:“与你当年顽皮,也差不离了。”
大嫂又添了个侄儿,已经半岁,不哭的时候,双眼滴流滴流地转,甚是机灵,若哭了起来,震耳欲聋,不怕你不理他。
我心安慰,即使没有段文亭,这屋子里也充满生气。
大哥看我的眼神,有些担忧。我知道爹爹写信给他,要他替我留意良配,他也定然听说,我与罗恒的事情。
大哥揽我入怀,抚着我的头发说:“嫣儿放心,有大哥在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我并不怕人欺负,而且也没有人欺负我,还有个皇帝舅舅罩着呢。可是即使是皇帝舅舅,也不能使罗恒起死回生,赎我罪过。
既为公主伴读,须得住在宫里。在大哥家住了三日之后,我便搬进皇宫,与安亭一起住在她的玉安宫里。
京城本有女子书院,只是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总不能与寻常人家一样上普通书院。在皇宫里,自有老师教导王子公主的功课。
安亭是不喜欢读书的,她肯上学,不过是因为她的哥哥们常在学中谈论有趣的事情,而且有时还会有朝中官员子弟伴读,因此学堂于她,倒是个好的去处。
我进宫没几天,安亭便抱怨道:“文亭,原以为你来了,会添许多乐趣,可你现在怎么变得如此沉闷?连我都要被你感染了,整日恹恹的。”
不止是她这样说,我也曾听见表兄弟们私底下议论:“以前觉得文亭比安亭漂亮,怎么长大了,反而觉得文亭不如安亭出彩了?”
“我也有如此感觉,文亭沉静了很多,整个人变得没什么生气,和以前真是天渊之别。”
“听说是婚姻不顺,未嫁夫先死,故此性情大变。”
看看流言传成什么样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终要用一生的快乐,去偿与罗恒。
我仍然是每日早上念佛,晚上打坐心经,其余时间陪伴安亭。什么事情,都难以再令我展颜。
今年六月大比,殿试之后,皇帝舅舅在宫中设琼林宴款待三甲进士,状元、榜眼、探花是为上宾,得以在殿内与皇上,大臣,太子等人共同饮宴,其余人等,不过是在殿外设席就坐。
听说今年的状元与探花,俱是英俊少年,只有那个榜眼,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老儿。安亭拖着我,还有其他公主表妹们,悄悄躲在内屋珠帘后偷看。
这帘后偷窥琼林宴,也是有先例可寻的。当年我的娘亲瑶莲公主,便是在琼林宴上看上爹爹,得以成就一段良缘。
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很想看看琼林宴的盛况,不知今年的琼林宴,安亭会否看中谁。
我目光四处搜寻,搜索状元,榜眼,探花的身影。安亭附在我耳边说:“那状元郎好英俊。”
我却如雷击般呆在那儿,那,那,那不是罗恒吗?我扶着门框,强自镇定,却仍止不住颤声,问安亭:“他,他是谁?”
安亭没有感觉到我的异样,回答我说:“听说是你同乡,叫罗亘,字重生。”
宁州人士,罗亘,罗恒,重生,罗恒重生?
我死死盯住那个叫罗亘的状元,发觉他除了容貌相似之外,神情又不是很像。罗恒虽然有时有些轻佻,但是常常面容和煦,笑容可掬。而这个罗亘,不苟言笑,面容阴郁,便是中了状元,也不见他有多高兴的样子。
安亭看见我死死盯着罗亘,有些不高兴,问道:“你也看上他了?”
我一惊,忙赔笑到:“哪里,只是听说是同乡,多留意一些罢了。”
皇帝舅舅召见我,对我说:“当年你娘亲嫁了个探花郎,如今朕也把你许给探花郎如何?”
我跪下说道:“皇上,文亭曾在佛前许下诺言,今生终身侍奉佛门,不言婚嫁。”
“胡说!便是诚心向佛,也无须终身不嫁,怎的说出这番说话!”
我低头伏地:“文亭宁愿出家,也不敢有违誓言,以遭天谴。求皇上恩准。”
皇帝舅舅沉默片刻,问我:“你莫不是不喜欢探花,想嫁状元?只是这状元文才虽好,但是性情阴郁,恐怕不是良配。”
我强忍泪水,连连摇头。
“那你说为何发此誓。”
“我,我师傅说我二十岁以后,人生会有一大劫难,须求佛祖保佑,方能避过,所以在佛前发了此誓。”
对不起了师傅,要借你撒谎过关。但是我的劫难,其实一年前已经来临,避无可避。
“就是你那个玉缘派的师傅?虽然你娘亲生前十分推崇她,朕却未曾亲见。番邦宗教之人的说话,怎么可以全信,你莫要被她诳了。”
“师傅爱我如女,我信她不会骗我。”
皇帝舅舅沉吟了一会,说:“你且起来,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你且慢慢想清楚,以后莫说终身不嫁的说话,让你娘亲九泉之下也伤心!”
我谢恩起身,皇帝舅舅挥挥手,让我离去。
安亭听说我拒了皇上指婚探花,半疑半恼:“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状元,所以才不答应指婚探花?”
我摇头,心里却叹气,若然安亭属意状元,只怕也不容易如愿,皇帝舅舅都说,此人性情阴郁,不是良配。
他到底是不是罗恒?天下便是有容貌这么相似的人,也不会连名字都相似,籍贯也一样。
轮到罗恺当值,我到他值守之处找他。
我问他:“罗大人可认识新科状元罗亘?”
罗恺犹豫了一阵,还是说:“他是在下义弟。”
义弟?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单刀直入:“他是不是罗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