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常人不具备的禀性:他怎么就知道大舅回去后不会有好结果呢,须知那时大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因而他在我的面前总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那么今天,他是否知道大祸将临了呢?看来全然没有:他悠闲地躺在椅上看书,那颗花白的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曹敬轩,你的末日到了!”大门哐当一响,张凤莲跑了进来。曹敬轩的眼镜还架在鼻梁上,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从眼镜下方看了看来人。紧接着两个山西人也进了屋。“曹敬轩,我们是洪洞县革委会的,你跑了二十多年我们还是找到了你,跟我们回去接受群众的批判吧。”话音未落,小陈和派出所的老李相继走了进来。小陈还从没有来过银子的家,这时他东瞧瞧西望望,心思并没有在曹敬轩身上。他在墙上银子的照片前停了下来。银子穿着发白的军装,戴着鲜红的红卫兵袖章。那用黄色油漆书写的红卫兵三字,无疑是毛主席的手体,这是正宗的“红卫兵袖章”!军用皮带衬出她窈窕的身材,没有五星的军帽下露出几缕飘逸的秀发,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活力充沛。小陈看着看着,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曹敬轩,你屡次逃避群众的专政,今天我们总算找到了你!走,跟我们一起回吧。”
曹敬轩被从躺椅上拉了起来,老李上前给他戴上了手铐,一直拿在他手里的那本书掉在了地上。张凤莲捡起来看了看问道:“这是啥书?”“《红楼梦》,大淫书!”老李把《红楼梦》收了起来。
正当他们要走时李翠仙跑了过来:“莲姐,这老家伙犯啥事了?”“翠妹子你看危险不,反革命就在咱身边呢,咱还看不出来。”“也就是,跟我在一个院子住了这么长时间我也没觉得,不过他儿要是回来了咋办呢?”“真的,”张凤莲马上喊了起来:“他儿还当过阎锡山的秘书呢,也应该一块抓走才对!”山西人说道:“你就留在这里,他儿回来了马上报告!”于是山西人和老李、小陈押着曹敬轩走了,张风莲则潜藏在李翠仙的屋里,单等银子的爸爸回来。
银子和小陈一样,幼年丧母,正因为如此,二人才有着那么多的共同语言。人们也都认为,银子找着小陈总算是有了一个归宿;而小陈遇着银子,空虚的心灵也有了慰籍。两个从小缺少母爱的年青人在一起,生活似乎不再是那么黯淡无光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鲜花和阳光铺就的大道。但是面对眼前的变故,小陈将作何感想,他将怎样面对银子的归来。他们是否能够正确地对待这场变故,携手走向爱情的殿堂?这些都留待以后再说,现在再回过头来说说我们学校的那桩事情。
胡慧英事件并没有像书记想象的那样到此终结。相反,它在校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胡慧英本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她在文艺队不仅演白毛女,几乎所有的样板戏女主角全由她扮演,无论演什么她都演得惟妙惟肖,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怪,这几个样板戏,广播里唱,舞台上演,甚至课本的课文也选的是它们,但是一经胡慧英饰演,味道就不同了,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所以,胡慧英在人们心目中就是样板戏的女主角,他那迷人的身材仿佛也是为演戏所生,绝不可能把她和淫荡联系在一起。但是,现在就不同了,她作为这场绯闻的女主角被大家广为传播。从样板戏的女主角到绯闻的女主角,这其间的变化也似乎来得太快!尽管校方想把这件事情局限在最小的范围内,但是它还是在校园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而防空洞的开挖又给它造就了最佳的传播条件。学生门坐在洞边,在拉筐的间隙就相互叙说着这件事。并且不时赋予一些修辞的手法,使它更加具有了离奇的意味。
“我那一天看见胡慧英进了工宣队长的办公室。”“胡慧英经常去那里,这不算什么。”“可我亲眼看见老陈把胡慧英按倒了!”“有一天我发现老陈抱着胡慧英亲嘴呢,手还在她身上乱摸。”“你那算什么!那天晚上,我路过老陈的窗户底下,听见胡慧英在里头叫换呢。我扒上窗台一看,哎哟,我当时就掉了下来……”。
“现在要尽量减少这件事情的负面影响呢!”这天我路过校长的窗户底下,听见薛龙虎在里头叫唤呢!
“现在的学生不知怎么搞的,对这些事情敏感得很。”是胡慧英的班主任。
“可不是,我们那个时候就知道学习,压根就不关心这些事情。”老校长说道。
“咱们那个时候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书记的声音。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听薛龙虎的口气,校长和书记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还有点陈词滥调。说起来,薛龙虎虽然是个副校长,但由于出身好,又是近二年提拔上来的;且年青有为,遇事果断,因而他早就凌驾于书记和校长之上了。最近又风传老校长将离去,他很快就要接任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心里肯定窝火,而书记和校长对此事的关心程度就不及他了。在听了他的话后都保持沉默,看来是让他拿主意。
“老陈是派来的工宣队长,咱能把老陈怎么样呢?”薛龙虎终于说道:“再说这件事闹大了,对学校的声誉也不好,咱们脸上都无光。老陈不过是个工宣队长,到时候他一拍屁股走了,咱们可都是学校的领导呀!这要是追究起责任来,我看咱们在坐的都跑不了!唉,这个老陈也是的,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让个女娃迷住了呢?”
看来薛龙虎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现在学生闹得这么凶,如果胡慧英的父母来问,咱们怎么答复呢?”见薛龙虎都没了主意,书记更是乱了方寸。
“唉,你这个班主任也是的。”校长竟然埋怨起老师来。“你把胡慧英一个人领到医院就完了,咋能让学生们都跟着去呢?你还说没有,我和书记到那儿的时候,看见学生在外面拥了一堆。”
“这几天不是没课么,学生也不太好管。”
“那就让他们挖防空洞,都跟到医院去干什么?”书记也责怪起老师来。
“这件事我有一定的责任,我请求校领导给我处分。”
“是得考虑给你个处分了。”书记说。什么,老师还要挨个处分不成?我越听越不想走了!
但是薛龙虎说道:“现在不是讨论给你处分的时候,给不给你处分,主要看你把这个事情处理得如何;处理得好就没有处分,处理不好吗……”他竟然把这个难题推给了老师!
“我怎么处理,我总不能把学生的口都堵住吧?”一向温顺的老师也发怒了。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这样吧,暂时停止挖防空洞!”薛龙虎语出惊人、恢复了他应有的果断。“反正现在也挖得差不多了,下一个阶段就该砌砖了,这活学生也干不了,学校花点钱雇民工干算了。”
“学校现在哪有这笔经费吗?”书记和校长还是有点为难。
“那我就去‘人防办’交涉一下,让人防办派人来砌。”“对,这本身就是他人防办的事情!”校长赞同。书记也说:“学校有学生,但是只能挖防空洞,砌防空洞还得由他人防办来砌。”
看来还是薛龙虎有办法,把这个问题暂时解决了。
“但是这个阶段,老陈可千万不能露面。”我正要离开薛龙虎又说。我也奇怪,怎么一直不闻老陈的声音呢?他也是校领导的一员,如果在这间房子里,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你放心,这件事情一曝光,他就借口有病回家去了。”书记的声音。“他回避一下也好,不然学生一见他又要重提这件事了。唉,咱们还得给他擦屁股!”薛龙虎说道。
就这样,我们停止了挖防空洞,全日制地坐进了教室里。但是,真正要把心收回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同学甚至抱怨:“防空洞还没有彻底挖完,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这些同学大都是想入红卫兵,现在防空洞不挖了,他们的努力自然也就前功尽弃。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阶段,邓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奶奶也为我使圆了劲,每天她给我把饭做好,一吃完她就赶着我往学校里跑,现在眼看着红卫兵组织已经考虑我了,防空洞却不挖了,也着实令人懊丧!然而,我们毕竟从那种暗无天日的劳作里解脱了出来。这种劳作,于我来说,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它几乎充斥了我整个的少年时代!况且现在,正值五月,外面的阳光是何等的明媚,空气是何等的清新,谁不想一吐心中的块垒,尽情抒发对新生活的向往?
但是教室里还是那样枯燥,课堂上还是如此滞闷。课文依然是老三样:毛主席著作,样板戏的剧本,报刊上的社论文章。老师讲课毫无起色,学生们听课也打不起精神。样板戏有什么好讲的呢?舞台上演、广播里唱,各种文艺宣传队也尽情演唱,就连八十岁的老太婆也能哼上两段。孩子们见了也相互打问:“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唉,几乎人人都可以充当样板戏的演员了!
而物理和化学课也枯燥无味。有一天物理老师提问我:“这位同学,你站起来说一下,什么叫力的三要素?”我站了起来,茫然四顾,抓耳挠腮。
“喂。”旁边一个同学突然向我打电话:“维生素,四环素,青霉素。”于是,我照这样子回答了。“你回答的什么吗!”物理老师大声斥问:“这是物理课,不是生物课!”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生物课。物理老师可能也觉得言过其实,于是一改恼怒为平和:“你坐下吧,今后上课要注意听讲。”
数学课就更加晦涩难懂了。数学教员是一个刚来的年轻女老师。且不说她讲的那些公式定理我们完全听不懂,就是她讲课的方式也颇为怪异。她总是背向我们,对着黑板叽哩哇啦地讲一通,然后回转身来:“听懂了没有?”面对她的,是一双双困惑的眼睛;于是,她又转过身去,对着黑板又讲了一通。“听懂了没有?”下面的情况依然如故。于是她再次转过身去……如此三番后,她看到的不再是沉默了,而是一个个忍俊不禁的面孔,她显得颇为难堪,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任我们嘲笑。
有一天,她突然改变了这种方式,用教鞭不断地敲着桌子说:“往这儿看,往这里看!”实际上,大家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黑板:她不仅讲课方式怪异,就是她的每一个动作也非常有趣,禁不住引起我们各种各样的联想。此刻,她挥舞着教鞭,我觉得颇像钢琴协奏曲《黄河》上那个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一样。指挥棒疏密有度、慷慨激昂;而她的“指挥棒”却杂乱无章。
要说大家都关注她也不尽然,有一个同学的眼睛就望着窗外。“王长顺,你总向外边看什么呢?现在又不挖防空洞了,你莫非——”“我看敌机是不是来了。”王长顺以爱撂俏皮话著称,往往使沉闷的空气为之一振。“敌机来了自有防空警报,用得着你操这份闲心吗?”数学老师终于一吐心中的积郁,反唇相讥。
然而有一天,“敌机”却真的来了!
第二十九章
防空洞已经彻底地竣工了,由一色的红砖砌就,那个拱形的洞口半露在那里,仿佛一头巨兽要把我们全吞噬了进去。这天,我们仍然是在那样的一节数学课上,数学老师——现在,她已经是我们的班主任了,大家称其为桂老师——仍然挥舞着教杆,不住地喊:“往这里看,往这里看!”突然,由远及近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就像海浪推进似的,一浪高与一浪,一声紧似一声,仿佛“敌机”已铺天盖地而来,我们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一霎间,其余的声音全没有了,唯有这尖利的警报在天空回荡。
桂老师高举的教杆也突然停滞了,像催马上山的扬子荣一样,扮了一个可笑的姿势。爱说俏皮话的王长顺也呆头呆脑、无所适从——大家不知该如何应付目前的场面。
“还呆到这儿干啥,让学生赶快往防空洞疏散!”老陈突然出现在门口,几个月不见,他又胖了,不仅看不出有什么病,也压根儿看不出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王长顺冷不防撂了一句:“这是不是演习呢?”“你这个同学,你怎么知道是演习呢?”老陈突地从门口闯了进来,指着王长顺问:“敌机马上就来了,你却说是演习,你这不是麻痹人的思想吗?你说这话是什么动机?”王长顺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出声了。
“同学们排好队,向防空洞疏散。”我们在桂老师的带领下,列队走出了教室。天还是蔚蓝的天,鸟儿还在天空自由地飞翔,看不出丝毫敌机将临的迹象,可是防空警报还在凄厉地尖叫,仿佛有意要打破这祥和的气氛、给宁静的天空增加一份危险似的。
“同学们往里面走,不要都堵在洞口。”又是老陈!前一个阶段处理胡慧英的事情他回避了,现在事过境迁他又出来了,而且看样子还活跃得很!“梁松山在里面么?”全部人员进洞后,老陈又在上面喊。
梁松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梆子井的居民。学生们都叫他“梁地主”,他父亲曾经是蒲城的大地主。他三十来岁,看上去就像五十岁的样子。他身材颀长,背微微有点驼,走路时总倒袖着手,弓腰缩脖,这和学生们把他押上台批斗的情形一模一样。记得第一次批斗他是三年前吧?那时,“造反有理”的标语才刚刚贴在校门口,他就被学生们五花大绑地押上了台。押他上台的那一天,他的身材似乎就矮了一截儿。可是学生们还是嫌他太高,他们蹦着跳着,要把他的头按下去。“梁松山,你必须向革命小将低头认罪!”于是,他把腰弯到了最大的程度,可是从此,他就永远是这一副模样了。
他总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街上走过。他在梆子井西头儿住着,几乎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冬天,他的身影总是在上灯的时候出现,踽踽独行,几乎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可是有一天,他却主动向李翠仙打起了招呼:“你也来梆子井住了?”“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我可是第一回见你。”“见了就见了,有啥说的呢。”李翠仙爱理不理,可他却问:“咱的娃呢?”“娃,跟你有啥关系呢?”“也没啥关系,我就是问问。”“今后少问,你梁家没一个好东西!”
李翠仙的儿子也在我们学校,他表现很突出,刚一入校就入了红卫兵。每次斗梁老师几乎都有他,每次梁老师都恨不得趴下把他叫爷。梁老师爱手背后,他偏不让他背后。“把这桶端上!”梁老师端起塞满砖头的桶,身子第一次挺直了,而且从来也没有这么直,直得都有点向后仰。“梁松山,你这不是接受批斗的样子,必须把头低下来!”梁老师的头低了下去,但这样的姿势他保持不了多久,他的两条腿象筛糠似地乱抖。而他却气定神闲地问他:“梁松山,革命小将对你的批判你有啥意见没有?”梁老师身子摇摇欲坠,无法回答他的问话。“不回答,就是有意见!”他上去踢了两脚:“不许晃,站好!”可是梁老师的腿却晃得更厉害了,最后恳求:“你还是把桶挂到我脖子上,我好回答你的话。”“行,这个建议还好。”他把桶挂到了梁老师的脖子上。“但是头必须低下来!”他把梁老师的头向下一按,又把两臂猛地向后一拉,“哎哟!”梁老师马上保持了一个九十度的低头姿势。“现在你舒服了吧?就保持这姿势。三个小时不能变!”但是梁老师的头越来越低,最后桶挨着了地面。“嗳,你还会钻空子。不行,把腰再直起来!”于是桶和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