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会计很为我的天真感到可怕了。他说:“你到这个机关里来混事,到底有多硬的后台?你知道那个张科长是什么人?”
我说明我根本没有后台,也不知道张科长是什么人,他有什么后台。老会计不得不教训我:“嗐,你初出茅庐办事情,连这些都不打听清楚,你混得下去吗?那个张科长是我们局长的小舅子、我们处长的老表嘛!”
但是我还坚持:“单据不够,这账不好做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报销记(3)
老会计说:“单据不够,你不晓得自己做呀!”
哦,原来是这样。可是怎么个做法呢?
这位老会计真好,他把着手教我,还做了几张假单据示范。
从此,我不仅从老会计那里学到许多人情世故,还从他那里学到许多最新的做账技术。老会计说:“这些技术你都不懂,怎么能当一个合格的会计?”
从此我就为当一个合格的会计而努力奋斗了。
他们上街做零星采购,就照老会计教的办,叫采购员开个证明签上字、盖上章就报销了。后来我又做了发展,干脆,给我说个数目字,我自己填一张单据,随便盖上一个什么商店或公司的图章就行了。这些图章都是我自己去街上找刻字铺刻的。嚄,没有几个月,我的抽屉里堆满了各种商号的图章。恐怕一个城市的半条街,也没有我抽屉里开的商号多了。至于有些零星采购,大半是乡下人来卖的东西,根本没有盖上印的单据,我就自己开一张白条子,按上我的指拇印。反正我有一双手,十个指头可以按它十张;我还有一双脚,又有十个脚趾,还可以再按它十张。再不够,请报账的人帮忙,他们都是乐意的,每个人也可以按它二十张。我这些在报账技术上的创造性活动,连老会计都觉得我这个人看来迂,其实还很有出息,甚至还有点发明的天才哩!
这样一来,我的报销事业进行得十分顺利。可以说全机关上上下下的人皆大欢喜了,并且都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办报销的会计。还有那个张科长,对于我热心为他效劳,十分满意。有一回,他拍一下我的肩头说:“对头的,你这个老倌,落教的!”
自从我变成一个落教的老倌和合格的会计后,我就颇受会计主任的赏识了。你们都知道,会计主任,从来都是机关头头的心腹人。一个当官的要上任了,两个人他是一定要带去的,一个是秘书师爷,一个是会计主任。现在我蒙会计主任的赏识了,我这老倌不光是落教,而且是前途一片光明,不过,这也是经过他的考验的。
有一回,会计主任叫我去了。寒暄几句之后,就提出一个问题。他说:“想必你是一个明白人,我们都是靠的局长这棵大树,才好歇凉。要是来个树倒猢狲散,怎么好?想必你也明白,如今做官难。局长现在也有困难,你我该不该支持他?”
我虽然还没有听出一个眉目,也不能不装着我是一个“明白人”,表示局长的事我们一定要支持。于是会计主任就要我想办法“编”几千块钱出来贡献给局长。
我真是费尽心机,机关算尽,才算在报销中,挤出几千元钱,按时送到会计主任那里去了。会计主任大加赞赏:“好,好,你真是一个明白人。”
我这个从合格的会计升格为“明白人”的人,从此就参加到局长和会计主任的核心里去了。以后我接触到许多骇人听闻的机密大事,我才知道粮食局是一个为多少人羡慕的单位。粮食这东西,不仅是“民以食为天”,而且比天还重要,在我们这个票子很“毛”的时代里,粮食实际上起了通货的作用。可以想得到,想争夺粮食局长这个肥缺的人,真是车载斗量。各人用钞票去塞,哪个塞的“包袱”最大,才能捞到这个肥缺,自不必说了。要是在重庆那个政府的粮食部里没有硬后台,你就是弄到这个肥缺,搞不到几个月,就会被人拱垮的。我现在才知道,我们这位局长,你别看他官不大,却是粮食部长的亲信。后来我知道,部长就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有几次,重庆闹粮荒,都是靠的我们的粮食局长,从我们这个产粮县,日夜赶运几万担粮食去,才叫部长过了关的。
报销记(4)
使我知道的更大的机密也是令我最吃惊的,却是我们局长用官粮来搞投机倒把、操纵市场的事,那真是“不尽黄金滚滚来”呀!
有一天早晨,我才上班,正把头埋进账簿堆里去,搞数目字的游戏,会计主任忽然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我去了以后,让座、递烟,泡茶,并称呼我为王先生,对我特别客气。会计主任说:“王先生,恭喜你高升了。”
我听了惴惴不安起来。因为那个时候——当然,现在也是一样,当你的上级有一天忽然对你客气起来,并且向你祝贺“高升”的时候,就是你要准备滚蛋的时候了。我眨巴着眼睛,望着我们的会计主任,没有说话;我在想,我从来规规矩矩地为他们卖力,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要叫我“高升”呢?
“是真的,王先生,你莫紧张。你看,有人请你担任会计主任来了。”会计主任拿出一张纸来,打开让我看,原来是一个什么裕民粮食公司给我送来的聘书。当一个会计主任,掌握财权,自然比我现在这个报销会计强多了。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局长和会计主任用“高升”的办法来把我开革出去。我迟疑一下说:“我在这个粮食局里人熟事熟,吃碗太平饭也就行了,不想高升。再说这裕民粮食公司是官办商办,我也没有听说过嘛。”
会计主任笑了起来。他知道我们这种“为两斗米折腰”的小公务员,被“高升=开除”这个公式吓怕了的,赶忙给我解释:“王先生,这回是真的高升了。这个裕民粮食公司不是外人办的,其实就是我们的局长担任总经理,不过招牌上不是他。这个,你当然明白。想必你也知道,局长的后台就是重庆的粮食部长,这个公司是部长出的资本,可以说部长就是这个公司的董事长。粮食局和粮食公司其实是里外一套,亦官亦商,粮食局出本,粮食公司得利。局长看你是一个明白人,老实可靠,才把你拉进我们这个圈圈里来。你找到部长、局长这样的靠山,一辈子可以得意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的确是受宠若惊了。我当然欣然答应,接过了聘书。细想起来,我真要感谢教给我种种人情世故和各种报销技术的老会计。没有他的凑合,我哪有今天?我正想着要去感谢老会计哩,会计主任却说了:“公司的事,谁都不能说。尤其不要去对那个老会计说。这个人鬼得很,靠不住。”
“哦,哦。”我除了哦哦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会计主任又说:“我们并且还要叫你‘高升’一下,拈你一点过错,把你斥退了。然后你自己再去找裕民粮食公司谋事去。”
这个会计主任怎么说话颠颠倒倒的?刚才说不会叫我“高升”开除我,怎么现在又说要拈我一点过错,把我斥退了呢?裕民公司明明给我送来了聘书,怎么又说要我自己去那个粮食公司谋事呢?我迟疑地望着会计主任那变色的面孔,想从那上面读出气象来,看今天到底是天晴,还是刮风下雨。
“嘿,老弟,你怎么这么迂?这个过场是必定要走的呀。聘书都到你的手了,你还怕什么?”会计主任微笑着的面孔,显出今天天气转晴,我的面前是一片光明。
哦,原来是这样。我马上表示心领神会了。
果然,过了几天,我在粮食局被“高升”出去,同时就在裕民粮食公司上任了。这个公司门面很小,人手更少,其实不过是一个皮包公司。什么叫“皮包公司”?就是把公司开在经理的皮包里,专门干些买空卖空、投机倒把的事。业务很简单,粮食局通过政府征实征购,从老百姓那里刮来的粮食,都变成公司的本钱。用这么大的本钱投到粮食市场上去,就完全可以垄断和操纵市场了。涨跌吞吐,完全以赚钱作为杠杆。为了等粮食看涨,哪怕仓库的粮食堆成山,就是不卖。可怜那些升斗小民,在凄风苦雨中,顶着一麻袋,半夜就在米店外排队,结果早上看到的却是一块“今日无米”的木牌挂出来。有的老太婆捶着门板痛哭:“你们硬是要饿死人呀?天理良心……”她还以为这世界上真有“良心”这么一个珍贵的东西哩。有之,就是那块冷酷无情地对她板着铁青面孔的“今日无米”的木牌。 。。
报销记(5)
有时候为了和市场上的小投机商和米行老板斗法,却要放手地卖,把价钱狠狠地压。起初那些投机商看到米价一跌就快收,但是越收越跌,搞不了多久,他们就沉不住气了。同时,他们资本有限,有的只是从县银行借的高利贷资本。搁久了不抛出去,别的不说,就是那要付的利钱也压得他们吃不消。一面市场上的米粮价继续疲软,一面银行的贷款利息不断升高,同时县银行又把银根抽得紧紧的,就像套在那些投机米商的颈上的皮带,越勒越紧一样。我才知道,这个县银行本来也是局长开的,后台老板还是那位远在重庆的部长,县银行自然要努力配合老板“吃人家”的事业了。(这些“疲软”、“银根紧”等名词,你们知道吧?这是市场的行话)这些投机米商吃不消了,只好忍痛低价吐出原来高价吃进去的粮食,这一下裕民粮食公司一口都吞光了。转身就牌价高挂。就在这一吞一吐之间,支票就像雪片飞进我的保险柜里来了。简单地说,有些商号和米行就这样被公司吃掉了。公司就吃得愈来愈胖起来。
每一次吃掉一家米行,会计主任就来找我去吃酒。在酒席上,他哈哈大笑地说:“龟儿子,又吃掉了一个蛋!”他咬着糖醋排骨的骨头,咯咯地响,津津有味,就好像嚼的是那些升斗小民和小商贩们的骨头,至少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血腥的压榨,残酷的倾轧,原来就是他们的快乐源泉。
这个裕民公司就这么搞了不到一年的“裕民”事业,赚了大钱,真叫官商一家,无本万利。我亲自经手给重庆的某私营银行兑去不少的钱。但是从外表上看,还是看不出什么来,裕民公司还是那么一个小门面,还是只有那么几个人。我们既没有见到银钱钞票,也没有见到经营的实物粮食,就靠银行支票和提粮单飞来飞去。我们就像神奇的魔术师一样,在支票和提货单之间玩来玩去,就看到“不尽黄金滚滚来”了。当然,我们公司办事的几个人也不过是几只提线木偶,表面上耳提面命的是那位会计主任,其实真正提线的是局长和那位远在重庆进行遥控的部长。他们是于官则有权有势,于商则有粮有钱,操纵着市场,干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买卖,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脸盘发福,肚子胀圆。
我照说不过是一个升斗小民,被偶然的机会拉了进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时深夜扪心自想,却也有些感到可怕,在良心上说不过去。可是早上一起来,又周旋于支票和提粮单之间,听到会计主任说:“良心!良心值几角钱一斤?”我也就心安理得,继续像过了河的卒子,拼命向前了。
我干了一年,我总以为我们的局长连同他后面的部长是所向无敌的。财神爷简直像是养在他们公馆里的阿猫阿狗,被他们喂家了的。却不知道黄雀之后还有弹弓在瞄着它们。而我也就几乎在这种残酷斗争的场合里把自己的老命报销了。
且说有一天,会计主任来找我,对我说:“这一年算是财神爷照顾我们,赚了不少钱,但是光掌握一些票子,还不是办法,粮食公司还得掌握大量实实在在的粮食在手里,才算脚踏实地,不怕风浪。”
我同意他的观点,“但是怎么办?”我问他。
他笑一笑——这位会计主任总是喜欢说到得意之处,那么皮笑肉不笑地皱一皱面皮,听不到他的笑声,只听到从他的牙齿缝里喷出来的嘘嘘的声音。听了像刺骨的寒风,从他的牙齿缝里吹到我的脸面上来。在他那笑声里面当然包含着聪明和智慧,可是更多的是包含着阴险和奸诈。今天他又那么笑一笑——假如那可以算是笑的话。我知道他又有“上上策”要拿出来了。他说:“怎么办?我们既不会种粮食,又不会印票子,更不会变戏法,叫粮食像从天上落雨一样落到我们的粮仓里来。”
报销记(6)
那么到底怎么办呢?粮食从哪里来?我正注意地听着,他却故意卖关子,不说下去了。我问:“到底粮食从哪里来?”
“只有在这里,才能出粮食。”他指一指他那半光的前额头。
“那里可以出粮食?”我有点不相信。
“打主意嘛。”他拍一拍他的脑袋。
我还是莫名其妙,问:“什么主意?”
他说:“这就又得靠发挥你的报销技术的创造性了。”
于是他在我的耳根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这真是古书上说的,叫我“茅塞顿开”,叫我也跟着他聪明起来了。我才明白,一个人只要被利欲熏心,能够变得多么聪明,能够想得出多么高明的绝招儿。而这种精神的力量就可以变出物质的粮食来。然而那又是多么凶狠、多么残酷呀!就这么一下,真像变戏法一样,公家的几千担粮食就上到我的账本上来了。
看你们惊奇地看着我的样子,你们大概想问我:“你也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绝招儿,说出来听听吧!”我是要向你们招供的,假如需要这么说的话,这是犯罪的事嘛。说穿了其实很简单,两个字:海损。要我在“海损”上做文章。
什么叫“海损”?你们有的人大概知道,但是你们大多数人恐怕不知道。我们那个县靠大江,是粮食集散的码头,每年有好多万担粮食从水路运往陪都重庆去供军需民用。你们还不知道从那里去重庆的水路上有不少险滩,每年都要撞沉(我们叫“打劈”)许多只米船。好了,险滩伸出可爱的援助的手来了,只要“打劈”一两只大船,几千担大米就进了公司的仓库了。你们要说,不对,米都沉到滩底,去给龙王爷的虾兵蟹将提供军粮去了,哪里能到裕民公司的粮仓里去呢?这就证明你们的脑袋瓜子还没有被利欲熏透,从而变得聪明起来,所以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难道你不可以把粮食事先扣下,往船上装少量粮食袋在上面装样子,其余都是假粮食袋子吗?反正船已经沉了,粮食都倒进水里去了,谁还有本事去找龙王爷查对沉下去的粮食账目呢?报一个海损事故,公家蚀了几千担粮食就是了。
哦,张老,你在笑,不信服吧?还有,老黄,你是重庆人,大码头上的人,难道也不信?起初,我也不信服,船上有那么多划船的,还有当家掌舵的艄翁,难道他们不怕死,硬把船往礁石上撞?但是实践了几回,我是信服的。那些划船的船夫的命算个球!反正全部或大半淹死了,命大能爬上岸的不过寥寥几个人。正好,可以叫他们证明,是船出了事故嘛,粮食都倒进水里去了嘛。但是那艄翁呢?他自己愿意把船舵乱扳,鼓起眼睛叫船碰在礁石上吗?他有啥不愿意的?只要多给他几个钱就行了。不过这还是不大保险。最保险的办法是派到船上去的那个押运员,到了滩口,在后舱里,他出其不意,把舵猛力一扳,趁势把艄翁打下水去,就像被舵打下去的一样。掌舵的淹死了,这就万无一失了。啊,你说太残忍了吧?哪个做生意买卖的老财迷和专刮地皮的官僚是干干净净的?他们刮来的哪一张钞票上不是浸透了贫苦老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