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买了酒回来张果见徒弟被欺负到了如此,回去就跟康摩伽抱怨道:“你说你又干了什么事,就不能给我消停点吗?明明想见人家,一见面又把人气走。要是我不认识你,肯定骂你脑子有毛病。”
“果老,我脑子早就有问题了。我可不是个真真正正疯子吗?”
逃难
54
因为康摩伽蓄谋已久出现,初七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毫无顾忌地去张果小院,即便要去也都小心翼翼,稍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一般躲避。阅读屋 即 时更新! !
张果没见如此别扭男女,看他们两个玩捉迷藏都觉得累。在伦常上,他们各自分属另一半,但内心深处却都还拥有彼此。这微妙感情比任何星象命理都要难以捉摸,容不得外人置喙半分。
他们依旧这样一边互相生着莫名闷气,一边又若即若离。偶有旁人促成他们短暂相遇,他们又像南来大雁和北往白鹭一般匆匆分开。
这样一过四年多,长安又是另一番天地。初七安心陪在丈夫身边,并不觉时间过得太快。唯一遗憾便是她一直都无法怀上孩子,没办法为夫家开枝散叶。而康摩伽最后则突然被调回了北方,连同家眷一起消失在了初七生活中。初七从张果口中得知消息时,已经他人早已在千里之外了。
张果将康摩伽留下一个铃铛还给初七,道:“这是他留给你。你收着吧。”
初七一看便知是小时候康摩伽硬要给她脚上带那个。过了这十几年,铃铛已经陈旧不堪,发不出声音。初七收了它,将它绑在脚上,走路时偶尔感觉到它存在,竟也觉得康摩伽未曾离开身边。她依旧把他放在心里面最隐秘角落里,然后过着自己日子。
长安生活太过太平了,就像温水里煮着青蛙,没被水烫死前是不知道跳出锅去。这几年,各式各样谣言弥漫在大街小巷,人们似乎都发现了某种征兆,这繁华盛世只怕要到尽头了。
就在初七二十二岁生辰前夕,即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起兵范阳,终于反了。还在骊山华清池与杨妃沐浴享乐玄宗听了消息仍旧不敢相信。直到事实确凿,不容争辩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长安一些有先见之明富贵人家等安禄山起兵消息一到长安时便大肆举家搬迁。至于户籍如何安置,倒也不重要了。崔家也是如此。孟清对此早有安排,立马派遣了一批人手准备护送崔家老小去蜀中安置,连带初七也一起上路。
初七只问丈夫为何不一起去。孟清便道:“为夫需要留在长安办些事情。办完了便马上去找你。”
“夫君是不是觉得我会成为负累,所以早早将我遣走?”
“怎么会?为夫不知有多舍不得让你离开。YUEDUWu。com 阅读 屋即时更新!可终究是你安全重要。你要是不肯听话,便是让我为难了。”
初七见自己已没得选择,只有点头答应。孟清拥着她,说了很多安慰话。可无论是什么言语,已都不能让初七感到片刻安心。
长安渐渐变得惶惶不安,人人自危。市场上物价飙升不止,商人囤积倒卖。富裕些人家已过得十分拮据,更不用提贫苦民众生活。
初七很快被孟清送回家去,准备跟搬家队伍一起上路。家里人听说了此事,心中都是一片惶恐。唯一靠山也快不在了,他们家等于是被打回原形。那些曾经荣华富贵即将随着安禄山这场叛变,化为一团泡影。
崔桓不得不对女儿道:“心儿啊,你回娘家来可别觉得委屈。你大姐前日也回来了。她夫家本家就在范阳。那地方已落入了贼人之手。卢家那样一个大族,听说差不多能被抢走方西都被抢了,能杀人也都杀了,就是女人孩子都没放过。你大姐夫人书不错,怕会连累大妹和孩子,于是两人决定仳离,让大妹带上娉婷跟咱们一起去蜀地逃难。如今你也回来了,正好一家人齐全。”
初七早已听闻安禄山军队杀人如麻,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已屠了好几座城。偏偏大唐军队竟都拦不住他攻势,打到长安怕也是迟早事了。
“爹,女儿明白夫君难处。不过夫君也没说跟我仳离。我会等他来接我。等仗打胜了,咱们还可以回长安来。”
“孟郎君人书不错,待我们家也没说。既然他这样承诺了,那你等他便是。”
初七点了头,收拾了行囊,不日便准备跟着家人们启程上路。临走前,她去趟张果小院,发现大门紧锁,门上贴着屋主出门告示。原来张果已经走了。
初七倚在门前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不防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一回头,孟清竟已拄着拐杖,站在了面前。初七见了忙问:“夫君怎知我在这里?”
“你除了这儿,也没其他留恋地方了。我刚刚上你家找你不到,便知你多半是在此处。夫妻八年难道是白做?”
初七连忙搂着孟清就道:“夫君,都说了夫妻八年,应要患难与共。等到大难临头之时,你竟让我走了。大姐和大姐夫说得干脆,仳离就仳离。你是不是也要仳离,或是休了我?”
“不会。我又不是不要你了。我们不会仳离,我也不会休你。但是兵荒马乱起来,任何事都没有绝对。万一,万一我找不到你了,你又有了更好人。我已准备了一纸空白文书,上面印有我印章。你好好带着,到时填上便可。”
初七难以置信地看着孟清,竟不知天下有一个男人可以给自己休夫权力。旷古至今,怕也只有孟清一人为夫如此。
初七突然觉得气闷,直叫心都爆裂一般地疼。她猛地甩开孟清手转身便走。孟清在后面跟着,一言不发,只有他拐杖声响不紧不慢地传来。初七走得太快,不久便将他甩在后面。等到拐杖声也听不见了,罪恶感马上令她停了脚步。她都快忘了,孟清腿脚是追上她。
意识到这点,她便原路返回去找。孟清竟还在原地,一步也没动,见了她便笑道:“就知道你会回来。”
“哼,夫君别以为只有你会欺负人!”
孟清看着自己养大了小狼撩出爪子来,想笑却是硬忍了回去。当日夜里,初七便着实拿出力气来欺负了他一回。
她突然有种感觉,以后这样温存不再会有了,所以只想将激情燃尽,即便近似疯狂,也无所谓。最后,温存变成了粗暴,谁也没享受到快乐,只剩下疲惫和喘息。
孟清搂着她叹道:“女人生气起来果然可怕。”
“知道怕可别再给我什么空白文书。看我不榨干了你!”
孟清笑得十分开怀,心想偶尔尝试如此倒也未尝不可。他抚摸着初七长发,忽觉这八年光阴过得匆匆,让今夜夜色都寂寥了许多,便悠悠开口道:“心儿,我未曾告诉过你我腿为什么会瘸,如今是该跟你说说这缘故了。”
初七支撑起身子来,看了看孟清流着汗水脸,那脸上泛着不同寻常颜色,让人有些不安。她乖巧地趴在他胸口道:“你说,我听着。”
“我腿是因为长年服食一种毒药所致。”
“什么?!谁敢给你下毒?”
“是我自己。确切说,是遵照我母亲遗愿如此。我十五岁那年,我母亲便要我开始服食剧毒。那时,我身体还没有如今抵抗能力,差一点便要命送黄泉。好不容易救回一条命以后,腿便落下了毛病。”
初七安静听着,亦没觉得不可思议。皇室斗争本就波云诡谲,自残身体,韬晦锋芒亦非什么新鲜事。何况孟清能得玄宗赏识,多半也是因为腿脚有疾,不足为惧。不然李氏皇族何以能让个改名更姓子孙统领长安地下?
孟清知道妻子明白自己苦衷,直道:“这毒药我吃了这么些年,恐已深入骨髓。所以,我一直也无娶妻打算,只想得过且过。可偏偏你出现了,还这么年轻。我将你硬拉来陪我,总是私心太重。我恐也给不了你孩子,让你后半生没个依靠。所以……”
“所以你觉得亏欠了我,就给我休夫权力是吗?”
“是……”
“既然如此,还不如你马上休了我好。趁着天下还没大乱,咱们先撇清关系,两不相干,大家干净!”
孟清见她又激动起来,连忙吻着她额头安抚。他带着她又共赴巫山去了,比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像落进大海前划过夜空流星。初七窝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天亮时候,他们仍旧没有谁能合上眼睛,心中只望时间能停留片刻。直到不能再拖下去,初七按照平日习惯起身侍候孟清更衣梳洗,又/炫/书/网/整理了床铺被褥,才出了门回去。临别时,两人都没了话说,只当这次分别不过是寻常那般。只要夜幕降临,又会重新相聚。
孟清那道空白文书早已在她收拾行囊中塞着。这直叫人恨也不是,怨也不是。世上最令人憋闷人恐怕就是最温柔人了。可又能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崔家搬迁队伍如期上路。孟清派了夜华前来送行,自己却没有出现。家中女人连番安慰她,连崔母都说了些宽慰话。初七却并不觉得多么委屈,只对夜华道:“老师,经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当年教习之恩,学生铭记于心。日后倘若能再相见,只望天下业已太平。”
“此日会来,夜华不变,夫人保重。”
梵音
55
孟清当初早早选择了蜀中作为安置之地,考虑甚为周密。 阅 读屋即时更新!一来,蜀地地势险要,四周高山峻岭,可阻挡叛军长驱直入,又远离周边敌对邻,较为安全;二来,蜀中乃物产丰厚之乡,富庶之地,生活并不艰苦;三来,剑南道驻有兵马,即便遭受攻陷,也可随军方下,走长江水道再北上中原。比起西上河西走廊去西域,南下越过长江去荒蛮之地,或是出蓝关逃去襄阳要更好。
这个主意虽计划周详,唯一缺憾便是蜀道难行。沿途盗贼抢匪横行自不必说,光长途跋涉天险之地便已耗尽心力,加之崔家一门女人,上有老,下有小,强壮硬汉尚吃不消,她们又如何受得住?
一路上,崔母首先病倒,药物匮乏,全靠初七曾学过一点药理粗略诊治。所幸穷乡僻壤,山野物产倒还丰厚,治病草药也不难寻。崔母病情总算不至于恶化。不过,病倒倒算是小事,最要命遇上流民抢匪。女人们手无缚鸡之力,只有依赖孟清派来保护他们几个部下。两次三次倒也罢了,九次十次这些人便死死伤伤。崔家人一路掩埋着死尸一路行去,连哭也哭不出力气了。
这样艰难地走了三月多,潼关失守消息便从北方渐渐传开了。初七听路上一同逃难人说,潼关一失守,两京沦陷便成定局。到时候皇帝若不出逃便会成为阶下囚。改朝换代说不定就不远了。
如若这天下真要易主,那李氏一族岂不要惨遭灭族之险?初七越想越是害怕,夜夜梦中皆是孟清被害情景,醒来总也呕吐不止,整个人都抽干了似消瘦下去。
莲子夜里每每被她吵醒,渐渐瞧出蹊跷,便问道:“小妹,你是不是……有了?”
“二姐乱说。我不过是恶心罢了,又不是害喜。”
“你当我没怀过孩子吗?想吐,想睡,想吃酸,你看你合了几条。还有,这些日子你月事可曾来过了?”
初七仔细一想,果真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又跑去问王氏和莲叶,都被认定是有喜。想了那么年事如今终于成真了,却没有让初七有多少喜悦。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若是有个差池便就是一尸两命。
崔桓听说小女儿有喜了,大笑着跑来道:“听说咱家又要添口人了。这一门子女人,爹只指望是男孩,能做个伴。”
莲子道:“爹,您高兴早了。如今咱们在逃难来着,孩子保不保得下来还难说呢。就算保下来了,能不能养活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爹爹在,女儿们都放心。生多少,爹爹给你们养多少。”
女人们一听都笑了起来。初七摸着肚子,脑海里浮现那晚孟清跟她说给不了她孩子时表情。这么艰难才有骨肉,她怎能放弃?她宣布道:“我好不容易怀上,就算拼了命也得生,生下来还要养活大了。将来夫君来找我,我总算有个交代。”
众人一听将来二字,不免心中惶惶。过得了今日,明日还难说,将来二字总不免奢侈。幸好崔家都不太悲观,有初七肚子里怀孩子这个盼头,也算有个希望。他们继续往西南走,过了山南西道就是剑南道。马车不能行了,他们徒步;粮食没得吃了,他们吃野果树皮;有人病倒累倒,便相互搀扶前行。
路上她们女人都私底下商量好了,脸宁愿肮脏泥泞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爱漂亮打扮,穿衣服越破旧越好,身上越臭越安全,若是遇上抢匪劫色,一定要先保住性命,不能轻生。
他们家从前就过惯了苦日子,也不是什么真正富贵人家。把那些骄奢安逸一抛,这骨子里方西又都回来了。
莲子曾一边筛着野驴粪一边道:“看来咱家就是苦命人,过富贵日子不舒坦,过穷苦日子反而自得其乐。”
大家笑了一回,唯有莲叶不曾开怀。她倒也不是吃不了苦,只是女儿娉婷打小就过惯了富裕生活,从没吃过半点苦楚,不干不净食物吃了便马上得病,病了又没方西喂她,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才保下命来。
这几日,娉婷高烧不止,莲叶已耗尽心力照顾,却未见半点起色,担忧之色自是难以掩饰。初七察觉便道:“大姐放心。我明日就去看看周遭山头有无草药可寻。有几味药对退烧很有帮助,娉婷会没事。”
“小妹,你行不行?大着肚子还满山乱跑,这让人怎么放心?”
“我从小就这么过惯了,山猫野猪见了我也得退让,不碍事。”
初七说到做到,第二日清晨便独自爬上附近山头寻找草药。晨光熹微,山间潮气很重,大雾久散不去。初七脱了鞋,卷了裤脚,又捡了根树枝当做拐杖,踩着湿软泥土蹭蹭爬到了山腰。
她身体一直都很坚实,但因怀了孩子,爬山已不再像从前那般轻松。凌乱头发和破烂衣衫,加之汗水浸湿背,初七深深呼吸了一口,已有了些疲惫。正低头找着,山间却传来几句人声。初七警觉,连忙蹲在草丛中躲避。这人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等到她听清楚时候,她才明白来人一直在喊着一个字:七。
这怎可能?怎么也不该是康摩伽才是!可心中抑制不住欣喜还是让她大着胆子回应:“康摩伽,康摩伽,是你吗?”
山间回音渐渐荡漾开去,那声音突然便停了,让初七吃不准起来。为了以防万一,她朝着上山时来路逃了一阵。可就是因为逃得太急,地上又湿滑,脚下不稳便摔下一个缓坡去。
落叶和树根,湿土和泥泞,疼痛和伤口,一刹那间轰地一声侵袭过来。初七捂着肚子,看着天空颠倒又颠倒,仿佛要把自己拖下大地裂口里去,不禁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直到滚到了坡底,她才拼命抚定着混乱思绪,咬着牙原地不动,以策安全。不久,那喊声又来了,“七,七!”,叫得清晰响亮。
初七听得明白,总算确定来人是康摩伽,忙回道:“我在这儿!康摩伽,我在这儿!”
不久,有人从缓坡上慢慢滑了下来。那声音听来十分轻快悦耳,比音色最好古琴所奏出千古绝唱都要动听上一分。初七笑了笑,竟有某种临听梵音神圣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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