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暗，看不清男子的长相，但我仍旧快速地观察了他一番。
这人看起来三十岁不到，衣着打扮虽然素净，却能看出衣料不凡。矜持而内敛的气质更显示他出身良好，而白净的皮肤和修长的双手都在昭示着他是个读书人。
“抱歉，让您久等了。”罗艺琳礼貌地表示。
这个男子站了起来，也恭敬地回礼，说道：“哪里，明明是我冒昧地打扰了您。”
他的言谈举止没有丝毫的破绽，但不知为何，我总能隐隐感觉出他心里对我甚至罗艺琳的不屑。
“您太客气了，一直以来，你也对左教坊关照有加。”罗艺琳继续和他客套。但我却不理那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男人。
“这里有些暗，我去点灯吧。”罗艺琳起身离去，屋中只剩我和男子。
透过微弱的光，我和他对峙着，双方都一言不发。
我能感觉到，这男子也在观察我。但他为什么不说话呢？房中的气氛似乎凝固住了。
“不好意思，灯来了。”罗艺琳的到来给屋中带来了光明。她把灯放在桌子上，屋子里整个明亮了。
我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面容，却忍不住惊讶地叫出了声……
“仲玉？！”我惊叫道。
男子看到我的表现，拍着手笑道：“左教坊今届的优甲的确够特别。令人有神魂颠倒之感。
“您过奖了。”罗艺琳说道。
不，这不是仲玉。
仲玉身上充满了幼稚的书卷气，绝没有眼前这男子的儒雅沉着。
我微微向前探身看过去，才终于明白过来：男子的面容猛一看是和卢仲玉非常像。但是他的脸型却比仲玉削瘦，眼神也很深，因此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比娃娃脸的卢仲玉成熟许多。
“你是——仲玉的哥哥？”我不置信地问。
“正是在下。”男子微微躬起上身，算是首肯自己的身份。
他就是卢伯晶！我在心中叹道。可是仲玉没有对我提起他哥哥已经回到隋阳的事，怎么他会在这里出现呢？
“卢公子此次前来，是想跟玉娘你谈一谈。”罗艺琳面无表情地说。
“不急，”卢伯晶笑道，“我从我担任教坊比赛评委之后，还从没有出过一个优甲。偏巧今年有事不能观看，就出了洛姑娘这样一位出色的教坊新人。眼下我有幸与本次教坊比赛的优甲共处一室，倒是很有兴趣看看洛姑娘的表演，不知姑娘可否赏光？”
我看着他酷似仲玉的笑容，玩味着他的话。
这番话表面上是夸奖我才艺出众，潜台词却似乎在说，就是因为今年他让仲玉代为出任教坊比赛的评委，才让我有机可乘勾/引了自己的弟弟。
这卢伯晶当年不是和仲玉一起反对把姐姐嫁给安东郡王吗？况且年年代表家族担任教坊比赛的评委，使得我还以为他和仲玉一样，虽然饱读诗书却不迂腐。谁知一见之下，那张酷似仲玉的外表之下竟然埋藏着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
我顿时对卢伯晶生出厌恶。
但是讨厌归讨厌，他提出的要求我却无法拒绝。
“玉娘献丑了。”我在起身行礼之际，略微思索一下，便决定边唱《似是故人来》边跳舞。毕竟对于净堂国的大多数人，还是这种曲风传统的歌曲比较符合他们的喜好。如果说陈如意是喜好特殊，那么仲玉对我无条件的支持仅仅是出于对我的感情罢了。就算是讨好也罢，要强也罢，我不想在这个卢伯晶面前出丑，自然就要拿出最保险又最出彩的节目。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
本应是一对
……
“啪、啪、啪”！
歌舞完毕，卢伯晶非常有礼貌地鼓掌并称赞道：“不愧为优甲！听说洛姑娘方才习艺一个半月，竟然能有如此技艺，实在乃天造之才。”
“哪里。”我假惺惺地客套了几句。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好，我为了让他听不懂，故意用粤语唱的，并且对歌词没有进行一点解释。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边上的罗艺琳，她从始至终，都是冷着一张脸，似乎很是生气。难道这个卢伯晶为难她了？
“洛姑娘如此风姿，实令在下折服。不知在下可有幸得姑娘一伴枕席？”卢伯晶彬彬有礼地说。
罗艺琳登时惊呆。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貌似温文尔雅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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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重头歌曲是《似是故人来》，原唱梅艳芳，作词：林夕，作曲：罗大佑
上部：当年初识 第二十四章 何谓洁净，何谓肮脏？
“在下为洛姑娘风姿倾倒，想向姑娘一邀枕席。”卢伯晶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什么？”我喃喃自语，不自觉后退着。
他这算什么？
“我想卢公子应该还记得，左教坊的女子从来卖艺不卖身，”罗艺琳正色道，“如果是两情相悦，发生什么坊中不会干涉，但是以出卖身/体来换取钱财，我决不允许！”
罗艺琳想必十分生气。看她的样子，事先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个卢伯晶打什么鬼主意。
卢伯晶雍容一笑，和颜悦色道：“呵，或许是我的表达方式令前头人和洛姑娘有所误会？在下的意思是，愿为洛姑娘赎身，正式迎娶她为妾室。”
“什么？！”我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卢公子，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你弟弟卢仲玉，我们——”
“哦？看来坊间关于玒儿和洛姑娘的传言，并非虚言？”卢伯晶面色如常，举重若轻。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目的。
“玒儿天性单纯，又苦读诗书，平日难得接触女子，故此一见到洛姑娘才会为你倾倒，”卢伯晶说道，“不过我想，姑娘想要的东西——比如丰厚的资财、脱离乐籍，这些玒儿是无法给你的。与其如此，不如由我来满足姑娘，如此，姑娘便可不再与玒儿纠缠不清了吧？”
原来如此！可是仅仅为了令我与仲玉断绝来往，就提出这种轻浮的要求，也太卑鄙了！
我正在气头上，见到桌上有罗艺琳之前就沏好的茶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茶水一股脑儿泼到卢伯晶身上。
“卑鄙！”我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个伪君子倒是风度甚佳，此情此景，仍不发怒。
“玉娘，休得无礼！”罗艺琳呵斥道。
但是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含着眼泪冲上去抓住卢伯晶湿淋淋的衣襟，揪住衣服问道：“你家有姐姐吧？你爹要把你姐姐嫁给安东郡王的时候，你怎么知道带着仲玉一起反对，怎么对待别人的姐妹，就可以如此卑鄙无耻？！”
“玉娘，住手！”罗艺琳起身过来阻止我。但是她那么苗条，饭量都比我少很多，我又在气头上，她根本争不过。
卢伯晶还是那么沉着稳重。
“姑娘对我家的事情知之不少，看来的确是用过心思的！”他冷笑道。
“你以为我稀罕嫁进你们家做小妾吗？呸！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们卢家！我们左教坊的女子尚且不卖身，可是你的爹枉为人父，竟然卖女求荣！我看不起你们！”我歇斯底里地喊道。
卢伯晶冷笑着，却是不语。罗艺琳在边上站着，也一言不发。
“我告诉你，在左教坊我过得很开心、很愉快！这里虽然每天学艺很辛苦，但是没有人看不起我！这里的人都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每个人都才艺超群，并且不断追求更好！在左教坊里面，不论是什么出身，只要才艺出众，都可以得到他人的尊敬！相比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左教坊真是干净得一塌糊涂！”
我的眼泪已经不自觉流了出来，但我还是要说！
“要不是为了仲玉，我才不会跟你们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来往！你们这些表面上干干净净的白面公子，暗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肮脏龌龊的事情，竟然还在这里自命清高，简直让我恶心！”
卢伯晶没说话，他嘲讽地轻笑，不知是在笑旁人，抑或是笑自己？
“你和仲玉是同胞兄弟，怎么会有这么大差距？！哼，我真为仲玉感到羞耻。我告诉你，卢伯晶，你们卢家我不稀罕！什么乐籍、贱民，我统统不在乎！只要仲玉喜欢，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我泪水涟涟地喊着。
“啪、啪、啪”，卢伯晶温文尔雅地鼓掌：“真精彩。洛姑娘不止才艺出众，还能言善辩，怪不得玒儿为你魂牵梦绕。”
“卑鄙！”我又骂了一句，用力将他向后推搡了一下，松开了揪住他衣襟的手。
“卢公子，玉娘方才多有冒犯，望你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不跟她计较，”罗艺琳赶忙将我拉到自己怀里，“至于枕席之事，玉娘确实不行。卢公子有所不知，玉娘乃是节度使大人看上的人，因此不可能与任何其他人行枕席之事。其实玉娘与令弟恐怕只是偶尔闲聊诗文曲词，别人见到便误传流言罢了。您也知道，玉娘小小年纪便获得优甲等级，自然有许多人眼红，变着法子编排她。”
“哦？”卢伯晶别有深意地笑道，“原来洛姑娘的裙下之臣，为数众多啊。怪不得不稀罕我们卢家。”
“不是——”我还没有喊出来，罗艺琳已经用力将我的嘴捂住。我想不出，那么苗条的她是哪里来的力气。
“既然如此，在下自然不能与节度使大人作对，”卢伯晶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水，起身准备离去，“不过洛姑娘与仲玉的往来也还是越少越好。耽误了仲玉的亲事事小，万一传到节度使大人耳朵里，以为我们卢家与他作对，那可就不妙了。”
“你说什么？仲玉的亲事？”我怔怔地问。
“噢，洛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在京城给仲玉物色了一个世宦之家的女子，不日就将定亲。待他高中之后，便会正式迎娶。”卢伯晶说道。
我呆立当场。
“告辞。”卢伯晶说完，便离开了。
“亲事？”我喃喃自语，不觉眼前一黑，脚软塌下去。
）（）（）（）（）（
我觉得身体很沉。手脚都是软绵绵的，想用力握拳，却完全办不到。
费了好大力气，我才睁开双眼，只见蔡妈坐在床边，担心地看着我。
边上隐隐约约传来一股药味。
“醒了？玉娘，你醒了？”蔡妈惊喜地问。
“真的醒了？”是不凡的声音。很快，我在蔡妈身边看到了不凡秀美的脸庞。
“醒了就赶快喝药吧！”罗艺琳说着，端着一碗黑色的汤药走了过来。
“玉娘，快喝，这可是前头人亲自熬的！”蔡妈说着，扶我起身。
我感觉到自己十分虚弱，好像这身躯壳是空的，里面填充的全是空气。
药碗被递了过来，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刺入鼻中。
我无力地转过头去，皱眉说道：“太苦，不喝。”
“乖，玉娘，这药对你有好处。”蔡妈轻轻拍着我的肩。
“玉娘，大夫说你急怒攻心，才会晕倒。又因为过于激动，导致精疲气虚，喝了这个药，你就会渐渐好起来的。”
“晕倒？我晕了多久？”我问道。
“两天一夜。”罗艺琳说道。她的神情中饱含歉疚。
这么久？呵，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对了，我和仲玉约好了见面的，我记得我没见到他。
“仲玉。”我呼唤着，艰难地掀起被子想要下床。
“玉娘！”蔡妈赶忙将我按住。
不凡站在外围，忧伤地望着我。
罗艺琳捧着药碗，眼睛湿润了起来。
“对不起玉娘，这都是我的错！”罗艺琳难过地说，“我不知道卢公子会提出那种要求，我以为……”
她说着，呜咽起来。
上部：当年初识 第二十五章 认真的消遣，花开的时间
我终究没有力气下床去找仲玉，捏住鼻子乖乖地喝了药，茫然地坐着。
“让我劝劝她吧。”不凡突然开口说道。
罗艺琳和蔡妈望向他，见不凡有信心地点点头便一齐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不凡两个人。
“老实说，知道你昏了过去，还真是吓我一跳。”不凡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自嘲地笑笑：“很没用，对不对？”
“不，”不凡否认道，“在我初次遇见你的时候，我是这样以为的。后来事实证明，我错了。”
“别安慰我了。”我说道。
“不，这是真心话。”不凡认真地说，“你比我想象中坚强、倔强，能吃苦，还很有骨气。”
“那是我么？”
“是的。我印象中的玉娘，不会娇娇柔柔，为了一点小事就昏过去。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会这么坚强地扛下所有事，不会躲，更不会晕。”
这辈子？
“一辈子太长，只争朝夕。”我篡改了原句，用以自嘲。
一辈子太久了，谁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仅仅两天之间，好像一切都变了。
“说得好，”不凡喝彩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玉娘。”
“那你和卢仲玉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他突然问。
“嗯。”我诚实地点点头。
“每次见面都开心吗？”
“是的，每次都很开心。”我回答。
“多好！你们两情相悦，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很开心，这不就是只争朝夕吗？”不凡说道。
是这样理解吗？
我看着不凡，他晶莹的美目放出柔和的光辉。
我以前总觉得他俊美得让女子都能嫉妒，并且美得有些矫情，为什么今天突然发现，不凡也有如此洒脱的一面呢？
“我，其实没有想过将来会怎么样，”我缓缓说道，“我知道，和仲玉在一起要面对很多的困难。我不贪图卢家的什么，更不愿意做人家的妾室，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其实我在教坊里很开心，虽然练习才艺很辛苦，但是我觉得每天都很充实。这里有你、罗姐姐、蔡妈，还有许多人，我在这里一点都不寂寞。我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左教坊，嫁给仲玉。”
不凡对我的回答感到意外。
“我是喜欢他，看到他我会很开心，”我说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我就只想一直这样，能够常常见到他，那么就非常开心了。至于其他的，我还没有想过。”
“应该说，我知道什么脱离乐籍这种事，仲玉其实帮不上什么忙，”我补充道，“但我没想到会被想成那种女子，还被羞辱。”
不凡握住我的手，表示安慰：“别想这件事了，前头人也不想。是那个卢伯晶自己说要找你谈事情。她以为那家伙只是想警告你少和仲玉来往。”
“其实他的目的就是如此，只不过，他用了比较卑劣的手段而已。”我说道。
“也难怪他，”不凡说道，“那家伙以前追求过连秀蓉，结果被无情地抛弃了。所以自从他当上了教坊比赛的评委，左教坊从来没有过好成绩。”
呵，他歧视教坊女子，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十分惊讶。
“你是说，卢伯晶追求连秀蓉——那个泼妇？”我不置信地问。
不凡笑了起来：“玉娘，连秀蓉并非一生下来就是泼妇啊！她可拿过优甲呢，左教坊中除了你，就只有她和前头人拿过优甲。”
啊，也对。
“据说那时候的他，和现在的卢仲玉一样，单纯、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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