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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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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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烛叫清风拂过,缓缓摇曳了数下。我等了许久,都听不到她再有任何动静,只得回转脖颈,果然,见她满面肃穆,领着一帮小宫人,依旧笔直地跪于榻前。

青石冷硬,她竟一声不响跪了如此之久,我强忍着伤痛与之目接,她虽跪着,眼中却异常坦白清澈,那里面,并无丝毫哀楚与自伤。

她的脾性可说和云英迥异,却同是落落大方的女儿家,令人生敬生怜。

我看了许久,冷汗涔涔迤逦而下,却终是不忍心她再跪,哑声轻道:“起来吧,我喝便是。”

此言既出,云萝立刻于地上俯身再深深一拜,身后的宫人们更是随着她向我叩头不止,尤其是那几个年纪尚幼的,一面叩首,一面已是泣不成声。

云萝这才扶着身旁的一位宫人立起身,扭头吩咐灵儿道:“去,将姑娘的药重新煎过端来。”

“是。”灵儿等人赶紧领命下去。

云萝挥手示意其他人等也一并退下,见众人都去了,这才重新坐于我床前,一面为我轻轻拭去汗腻,低低叹息一声,复劝道:“姑娘既如此体恤奴婢,云萝不防实心相告一二。燕王殿下新册了王妃不假,但除却徐王妃,北平的王府中,尚有四位侍妾。这四人中,都不曾封过品级。依奴婢听来,殿下并非沉湎女色之人,姑娘如肯好生服侍着,依姑娘的人品,不愁没有出路。”

见我默然不答,片刻后又道:“云萝虽是下人,不妨多劝姑娘几句。依云萝看,殿下平素待自己人虽面冷,却并无苛责,诸多皇子中,有许多王府内的宫人都眼热咱们府内的差事,姑娘可曾知晓?云萝识字不多,自幼只跟着私塾先生认过几个字,也知道有一叶障目之说,姑娘天资过人,岂会不见泰山?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殿下的为人,时日久了,姑娘自会品出。”

“眼下,以奴婢拙见,姑娘还是放宽心,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其他。”

我并不答,原来,他已前后有了五位妻妾,这在寻常百姓家都不为过,更何况王侯将相府邸。

但,我介怀的并非是这个,即便是他,恐也不明白女儿所为何来。

或许,他不是不明白,只可惜,造化弄人。

他虽要了我,却始终介意罗敷的身破,或许,他更介意让罗敷身破之人是他的兄长兼前储君,后者的胸襟韬略远逊于他,却因了长幼之序,因了所谓的“仁孝”二字,屡占先机,但凡有血性的男儿,都会介意。

但,罗敷并非甘愿,也无力转圜。

至于官修,罗敷与他之间,清白皎洁堪比明月,可他仍要苛责与我,甚至不容罗敷自辩。

罗敷怎会不知他心意?

他虽暴虐猜忌,却不似其兄长秦王与晋王的无度,燕王朱棣的名声,早在敷儿置身云落院之时就已在教坊间耳闻,不要说是秦晋两王不能与之相较,即便是所有皇子一齐与之相较,也不能望其项背。

更遑论,敷儿夜夜以曲换文,史官用笔何其简而直,敷儿又怎会不知他“人前”的品行?连云萝都知他待自己人面虽冷却并不苛责,他待罗敷如此,便已是把敷儿看做了自己人之中的心内人。

唯有爱之深,方会现其形,方会苛之切,自古皆然。

可是,他不会应承,更不会明示敷儿。

彼时,他以手中长鞭鞭笞与我,我却始终不肯抬头与之目接,并非敷儿心内怀恨或有怯,实是不忍视之。

切肤之痛尚可忍,最难忍是人心之殇。

那一刻,罗敷知他为何痛,但,敷儿自个心内,比之更痛。

云萝见我黯然不语,轻声再道:“刚刚云萝听管家讲,明早,姑娘是启不了程了,只让姑娘安心养伤。等伤养好了,再做打算不迟。”

其实她不说,我心内早已明知,不但明知,更心知他临行之前,必不会来见我。自此之后,天南地北,各自一方,再相见,更待何时?

云萝低低问:“姑娘因何笑?”

我轻轻握住她的素手,含笑轻道:“因为罗敷……是个……痴儿。”才说话,便咳喘不止,咳喘牵动了伤处,不一会,鲜血便濡湿了包裹伤处的白绢。

云萝虽不出声,却也是变了色。

十月二十九,卯时三刻,燕王率部离京。

次月十五,始至北平王府。车马甫入,圣旨便随至。

腊月初四,燕王奉旨再讨北元残部。

所率十五万燕军,再一次于苦寒之地,深入敌境。

正月初六,高皇后薨,诸王皆回京吊唁,独少燕王。一月后,大军抵达大宁,先以骑兵出,探得敌军方位,再翻彻彻山,始得元兵大营。

燕王将其部,歼敌三百里,活捉元残将索林帖木儿。

这一次,他没有再行先前的怀柔之策。

一时间,烧杀抢掠,血流成河。

犹嫌不足,再去六百里,直至秃良哈秃城,大败元守军哈刺兀,缴敌两万人众,牛马辎重不计其数。

临行,更以火烛燃其营帐,浓烟烈焰,至翌日方尽。

捷报传至京城的那一刻,已是四月春将去。

帝已年迈,自后薨始,日趋病弱,此次北征大捷,可说是得尝夙愿。

罗敷的病体,也刚有起色,人,才稍离了床榻,便听闻了这则传遍京师可说街闻巷议的大喜讯。

当灵儿满面喜色地前来转述于我,罗敷只淡淡一笑。

秦淮十里,又是杨柳拂堤,落红成阵,自是春意浓煞。

可,北国地寒,此刻,怕仍是隆冬。

一场战役,足足打了四月之久,从落雪之时,直至雪融。割尽多少热血头颅,背负多少妇孺哀嚎,咽下多少男儿……隐恨。

唯将一腔难明怨愤,发泄于戎马倥偬之中。帝虽为父,却始终是君,儿虽为子,却仍是臣。君要臣进,臣不敢退,君要臣退,儿不敢不从。

纵是凯旋又怎样?四个月的冰天雪地,于死境绝境中挣扎求生,又岂是一句辛苦就可囊括?

新立的皇太孙不过十五,束发之年而已,秉性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纵如此,又怎样,众皇叔见之,都须得迎面叩拜,再口呼千岁千岁千千岁。即便是封藩,别的藩王尚且可以在封地中一隅偏安,安享太平与丰足,而燕王,因着骁勇善战,则必须勇挑重负,屡屡担负起守国戍边讨^伐余孽的重责。

而所谓余孽,仍是他的母族余脉。

为了千古霸业,为了疆土永固,谁人会在乎手刃血亲,再屠戮手足?

兵戈铁马间,成就的不过是帝之疆土伟业,嗜血杀戮中,埋下了多少积重难返的阴损桎梏。却,依旧是壮志难酬。

罗敷,何尝不知他心内的苦楚。

纵是千山万水永隔,重重关山难越,敷儿,几可看见那副惊世的俊颜之上,沾染的风霜与寒露。

也几可看见,***帐中,罗衣轻分,素手轻移间,轻触慢拨,徐徐再抚平那眉间的淡淡阴霾。久别重逢,自是***苦短,温香软玉,一夕之间,解尽相思苦。

可是他却不知女儿苦楚。

罗敷每日被他禁足于此处,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摔碎了玉笛,上不得听风亭,别说是史记,连他的半点消息也无。生,不能尽兴,死,不能随心。

云萝见我兀自轻笑,遂,低低相问道:“怎么,姑娘听了不高兴?依奴婢看,殿下许是不日就要回京也说不定?”

我望着轩窗外出神,他或许会回来,若他回来,也定会来找罗敷。

天下间,男儿虽众,在罗敷,无如燕王。天下间,女儿虽众,在罗敷,无如尔痴。

罗敷已等了他五月有余,眼看春又将暮,等到四月尽,若他不来,罗敷此生,也必不会再等。

第二卷 攻玉 第八章 寒禽惊后夜

五月二十九,燕王返京。

听闻这则消息之时,已是六月初十。彼时,我尚在喝药,每日三餐,我须得服下那苦涩无比的漆黑药汁。

云萝立于一旁,任灵儿在旁叽叽喳喳地向我回着,自个却含笑不语。

敷儿也笑,并不点破。如果不是经过她事先允许,灵儿等人又岂敢妄自向我开口。

主子哪天回京,他们自是一早就已得知,只不过自五月二十九始,她们又瞒了我大半月而已。其实,也非是她们这些下人相瞒,罗敷何曾痴傻至此?

其实,自四月春尽,罗敷就不再等了。

如今,我一则是在等死,二则是在等哪一日或许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罗敷能伺机逃脱这座樊笼。

他不来,所为不过一个缘由,那便是他始终心存芥蒂,且,难以释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罗敷再言多也是枉然,也改变不了铁定的事实。

罗敷虽爱之重之,可他仍要嫌弃我身破之实,敷儿此生,便不会再纠缠与之。

连那个人都知道我宁死不会瓦全,譬如玉笛,哪怕碎如齑粉,也断不会苟且吞声。

我淡淡笑,将空空的药盅递于身边的小宫人。

灵儿犹自在那喋喋不休地赘述着。

“姑娘可知?我们殿下新近刚添了一位小王子?”

云萝垂下眼睫,为我轻轻拂去鬓角的乱发。

“奴婢还听他们说,此番殿下回京,一是奉旨见驾,二来,徐王妃的父亲魏国公病重,殿下特地带了王妃一道进京探望。”

我轻道:“王妃已经……满月……了么?”

灵儿含笑点头:“是,奴婢听说已经两个月了。不然这天南地北的,殿下也不会让王妃走这么远!”

灵儿只当我爱听,她也兀自说得兴起,这深院之中,本就寂寥,她年纪比我还小些,自是熬不住这些冷寂。

云萝轻斥道:“下去吧,就你多嘴。”随即再转身向我道:“姑娘,要不要这会去院子里面走走,散散乏也好?”

我看她一眼,心领神会地立起身,随她向屋外行去。

果不其然,等来至这庭院中,她屏退了其余宫人,这才轻轻问我道:“姑娘作何打算?”

我低语道:“可以见到……燕王吗?”

她轻轻颔首。

我望着身侧的攀天大树,于树影婆娑中,淡然道:“既如此,罗敷,请云萝……为我递……个口信……给燕王。”

“姑娘但讲。”

“就说罗敷……请出。”

她有些不解,惊道:“姑娘的意思是?”

“无妨,你只让人……去回,燕王听了……自会明白。”

他当然不会让我出。

他曾经说过——他既要了我,罗敷此生,就只能为他一人所有,否则,便要身受凌迟分尸之苦。但,他既要了,却又嫌弃罗敷腌臜,一嫌再嫌。罗敷何其心高,又岂会苟且忍辱?

云萝赔笑道:“只怕这样去回,殿下定会深责,姑娘,何必不懂转圜?”

我遥望着远处的院墙,我与那位男子相隔也不过一条街市,男儿心何其冷?他们阖府都心知罗敷被囚于此,却始终无一人登过门。

只当罗敷在彼时就已经真的发丧,棺,空与否,又有何重要?

他们要的,已经得手。

我怅然一笑,低下脖颈,轻道:“不碍,燕王,不会怪罪……尔等。”

云萝望着我,柔声道:“如果殿下不来呢?姑娘心里是否已经有了打算?”

我也回望着她,原来,她今日问我这么多,只为了试探与我。

我换了笑意,软声抚慰她道:“罗敷……并无打算。”

她随即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云萝这就让他们去回话,姑娘安心等着消息。”

我淡淡道:“如明日——不来,罗敷不会……再等。”

她欣然应承,朝我欠身一礼,找人复命去了。

我眼望着她离去,六月的京师已经有了暑热,此刻,日头虽已西斜,却仍似炙烤一般难忍。即便罗衣轻薄,也止不住隐隐的汗意。

一日,不过十二个时辰,白驹过隙,辰光似水。

敷儿,一直等到翌日子时已过,他,仍未登门。

昨日的明日,真真已经过去了,罗敷,已无理由再留。

夜深,人初静,此刻,我的榻前只有一名小宫人服侍。我喊醒她,轻轻嘱咐道:“劳烦宫人……去喊云萝……宫人来。”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似懂非懂地朝我点点头,再揉一揉眼眸,转身去了。

她刚去,我即下榻,来至外室。自内,插好门扉和轩窗,再用事先备好的铜锁将门锁死。缓步再走回内室,执了火烛,手臂轻移间,点燃了帷幔和纱帐。

火势,一下就窜了上来,越燃越烈,很快,便将我团团围住。

我听到门外传出阵阵重击之声,那定是云萝等人在叩门。一声比一声重,屋外,似是人声鼎沸,又似万籁俱寂。

我解下罗衣之上的丝带,束于雕梁之上,踏着软凳,将自个的脖颈放入,再轻轻蹬掉丝履之下的支撑。

妖艳的烈焰之中,一张素颜之上,只有两行清泪,沿着被火光灼得滚烫的腮际,缓缓盈落。

在这浊世中,并无女儿的容身之处。

自此之后,我再不是蝇营偷生的秦罗敷,终日望君君不至,也不会再是那众叛亲离、零落成泥的所谓方寒枝。

他山有木,尔,不过是离枝之禽。

第二卷 攻玉 第八章 寒禽惊后夜(2)

浓烟随着我的窒息直沁入心肺,心口处,痛不能忍。

就在刹那间,外室的门,被人猛烈地用蛮力冲撞开,尔后,是铺天盖地的冷水倾覆而下,也一齐浇灌于我的身上。

恍惚中,悬梁的丝带被人挥剑砍断,我的身子重重跌落于青石地上,有人立刻上前一把揽过我,紧紧抱住,并在我耳畔拼命呼喊着。

我听得真切,却不肯睁开眼睫。

那是云萝的声音,这会,已经带了哭腔。耳畔,还有许多人的脚步声兼着泼水声传来,凌乱吵杂异常。

随之,便有宫人左右架着我,将我拖出室内,来至院中。

渐渐地,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止住,一时间,空荡荡。

两旁的宫人松了对我的钳制,我身子晃一晃,缓缓睁开眼睛。果然,我眼前十步之外,正立着我曾经朝思暮想的身影。

一袭蓝衫,木簪束发,俊美如斯。且,正如我所料,眉目间比之半年前,又多了许多风霜露影的寒意在其内。

他,终是来了。

我兀自立着,衣袖和裙裾叫火苗烤焦,手臂上,更烙下一长串细细的血泡,许是先前痛到了极致,此刻,却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在我与他四周,尚立了许多赶来救火的宫人和护卫,俱是满面肃穆,敛眉而立,大气不敢出。

他并不回眸,只朝周遭人等淡然冷道:“都下去。”

登时,一院的人众俱都向他欠身施礼,再躬身蹑足退出院门之外。须臾间,整座院落,就只剩下我与他两人。

他望着我,脸上始浮出一抹笑意,但,一双眼眸却仍是冷的。

“秦罗敷,你这样寻死觅活,就因为本王没来见你?”

四周回廊的檐角,皆高挑着宫灯,将院内照得通明如昼。夜风吹过,头顶的枝桠间,传出窸窸窣窣的树叶轻响,寂寂的虫鸣,入夜仍不息。

他的眼眸虽冷,但映于烛火中,却分明有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情丝在内。

我仰起小脸,迎视着他的视线,轻轻道:“因为,燕王——”

他抬高了音调,厉声道:“怎样?”语虽冷,却其实并无冷意,丝毫也无,一如他之前的那一句。

敷儿,看了听了,心何其痛,最最无情之人,其实并非完全无情之人,而是有情更若无情之人。

我的眼眶中已经泛出泪光,低声道:“敷儿只为——”

“他,已经……死了。”

“你,既要了……敷儿,可你,仍嫌弃……我……身破,且一嫌……再嫌。”

此刻,我心内,纵有万语千言,对着他,却只能说出这些破碎的字句。

或许是他每日让人逼我服下的那些药汁使然,致使我体内的淤血始终不能散去,失语之症,至今未见好转一二。终其一生,或许只能这样做一个没嘴的闷葫芦,比哑儿好不了多少。

我的话音未落,他的眉峰即刻皱紧,并未回头,只扬声冷道:“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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