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望着面前小小的身影,虽一身小厮装扮,但身量如此娇柔,终与寻常男儿不类。遂敛了眼中锋芒,温言道:“此去北平,沿途都已是我的卫戍,除却刘成和原先那些人,我会再让马三保多带些精锐去。”
相距足有十步之遥,他竟当着帐内的诸人说出,并不避讳。
她涨红了小脸,不肯出声。
他一笑,看一眼大步而入再跪于自己面前的马三保、周守仁等人,命道:“马三保,人,本王暂且交给你。”
长臂伸出,指间,竟是一封书柬,却没有封缄。
“交给林士奇,让他遵照行事。”
马三保接过书柬,俯身再拜,高声应道:“燕王放心,属下,定不负重托!”
再向左右跪着的大将周守仁、何凤道:“你二人从骁骑营挑选三百人随马三保同去,所有人马暂听其调遣,如有违,军法论处。”
帐内二人齐声应道:“末将,决不辱使命!”
他默然片刻,点头道:“下去吧。”
“是!”
地上诸人皆欠身而起,周、何二人大步而出,先去复命,留马三保在她身后低头肃立,只等她先行。
帐内,不过十人不到,她隔了面具与面前数人看向他。他已经转过身去,与她,不过咫尺,却已是天涯。
她提了衣裾,急步奔出帐外,不想才出大帐,足下就叫衣角一绊,眼见着就要失足跌下,马三保忙伸出长臂一把扶住。却不敢深扶,又急急松了她。
面前,身侧,不断有全副甲胄的将官,从他们身边络绎穿过,趋至主营帐前集结。有一些经过他们身边,略显奇怪地对她瞩目。
马三保压低嗓音声向她道:“秦姑娘,请随属下走这边。”
她顺着他的手势看去,他手指的,乃是大帐西侧一条僻静的甬路。虽仍有重兵把守,但只是些值守的士卒,并无将官行走。
直走了数百步,始见队列中间停了她来时的马车,马车两侧,是周守仁与何凤刚刚挑选出的精壮护卫。加之先前那一些,足有五百人之众,俱是全副铠甲,清一色的铁骑。
燕王,虽未点明护送之人为何,刘成也自是不肯吐露,但周、何二人已自他的眉目间看出端倪,更加不敢轻慢。遂,于自己的坐骑前,躬身而立,双手抱拳,静候她登车。
马三保不等刘成俯身,已上前一步为她放下脚蹬。
刚登上车辇,藉着高处极目望去,只见,初显的晨曦下,燕军营寨相连,竟一望无边,绵亘足有百余里。
她昨夜来时,只隐约记得来时路,却不曾亲睹这等场景。
营帐间,旌旗戈甲,遮蔽四野,随山川河道起伏,可谓密密匝匝。其间,步骑参错,队伍整肃,或驰马逐猎,或相与角力。
耳畔传出的,也俱是将士驰射操练,钲鼓宣呼之音,一声声,震天动地。
她握紧衣袖内的拳心,指尖,生生印入掌心内。
马三保为她掀开车帘,在其后,一脸郑重,沉声劝道:“秦姑娘,该启程了。”
她依言而入,任凭面前的软帘落下。座下,车轮徐动,马蹄飞扬,在深秋的雾霭内,踏起喧嚣的烟尘。
才行了有百步,终是忍不住心口的痛楚,捂住唇畔的面纱,也堵住那喉间的哽声。
第四卷 崔嵬 第十章 眼前万里江山(2)
燕军主帐之内,朱棣已简单洗漱净面完毕,身边的护卫,再为他披上甲胄。十步之外,只有他的谋臣道衍,率先得见。
他坐下来,将面前医官所奉的汤药尽数喝下,条案之上的食盒内,只有几样面食与冷肉。他一面用,一面示意道衍先禀。
道衍手中握着一卷密函,看一眼帐内护卫。
朱棣淡淡吩咐道:“都下去吧。传令各营稍事休整。”
帐内诸人应声而去。
道衍走至他近前,将手中密函展于他面前,俯身道:“这是建文帝与方希直新近拟定的颁诏。”
朱棣笑道:“这二人又搞了什么新花样?”言中,尽是不屑之意。
“新帝刚下旨,要变祖制,改官制。”
“哦?”
“据臣所知,建文帝在给楼琏的奏疏上批道:‘此正所谓知其一未知其二者。六卿果可低于五府耶?祭酒犹在太仆下耶?(意:六部尚书竟然可以低于五府官,祭酒反低于皇帝的养马官?)假令皇祖而在,必当以更定为是。群臣勿复言。’”
朱棣挑起眉,却未加点评。
道衍不禁心内暗喜,他追随他日久,自是已看出,余下深意已无需他再点破。眼前之人的心机,向来只有比他更甚。
果然,朱棣问道:“他还要擢升文臣?”
“是。”
“那方氏主张——”道衍悄悄抬眉,窥一下朱棣的面色,才接道:“依方孝孺上奏,应归重左班才是。”(意:朝堂之上,文臣列左,武臣在右,故古人以左右称之)。
方才进帐之时,他与马三保等人可说是擦身而过。其中一人,身量似尚未长足,头戴斗笠,面覆重纱。虽,身着小厮之服,但马三保满眼警戒之色,根本不是该对一个小厮应有的进退。不消任何人说,他已知去者为何人。
此人,当初不过系一枚棋子,此计,还是他力举。怎奈妙招最后终成了废子,却拘住了布子之人的手脚。
他和林士奇等人,虽曾为大义谋害之,最后,却不了了之。
徐王妃,乃其结发之妻,他尚且可以徐氏兄弟手足试探其诚意,但对秦氏,虽有其叔方氏在前,比之魏国公可谓更重更甚,却从不见他有所戒备。他虽不提,但个中迥异,连他这个出家人也看得出七八分。
朱棣波澜不惊地问他:“那建文怎么说?”
“建文帝已准奏,升高六部尚书之品秩,更大开科举,广募天下文人入仕。”
“非但如此,新帝还诏举优通文学之士作为科举补充,下令‘并卫所’,‘诏军卫官举通经军士’。”
朱棣放下碗箸,用绢巾擦下手掌,从案前起身。
高祖,以武功得天下,重武,而轻文。
朝中重臣,多是统兵将帅,诸王也以能节制诸军为计较。文臣地位,则向来甚低。且,高祖素来不倚重科举,而是进士、贡举、杂流三途并用,所谓为官非从读书一途。即便先帝暮年曾诛戮功臣,所杀的,不过都是些开国元勋,以及武将中的元^老统帅,朝中武人之根本,自是巍然未动。
先前,儿皇帝自登基始,就致力削藩,已得罪诸多亲王。诸王,非但地位不保,甚至削爵流放杀身。
此刻,他还要再行新政,擢升文臣。
正是天要留之,奈何其自取灭亡。
成大事者,必先得人心,是以,他从不许部下杀戮俘虏,每破一城,必先以安抚民心为上。自从他举事,武将中,归附者甚众,且络绎不绝,更遑论那些无心恋战的士卒。
两军对峙,朱允炆不懂得笼络人心也就罢了,反而将天下武将之心、亲王之心俱往他这边推,真是无知小儿,莫辨为何!
道衍看着他的面色,再轻道:“臣手上的,正是方孝孺手书,燕王要不要一览?”
朱棣淡然接过,徐徐展开。
道衍含笑释道:“这书生在书上还说,‘诸藩(王)尊崇之极,而骄泰易滋,左右之臣位下势卑,不能矫其失’!”
朱棣失笑:“字写得倒是不错,儿皇帝怎么应?”
“回燕王,新帝闻之而慨然,且作深长之思。遂纳其言,增立辅臣,重其职任,俾咸知尊贤取友,以成令德,并限制宗藩骄泰,甚至——”
“怎样?”
道衍笑答:“甚至还拟旨,规定藩王对府内宾友教授进对侍坐,称名不称臣,见礼如宾师。”
朱棣纵声大笑,将手中书函扔还给他,点头道:“好,如此甚好!”
道衍也随之而笑,但笑不语。
朱棣收了笑意,正色道:“你也为本王拟一上书,就说——祖训云,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以后子孙做皇帝时,不许立丞相。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今虽不立丞相,欲将六部官增崇极^品,掌天下军马钱粮,总揽庶务,虽不立一丞相,反有六丞相也。天下之人,但知有尚书齐泰等,不知朝廷!”
道衍大喜,一双三角目中尽是喜色,喜不自胜,击掌赞道:“燕王好谋略,斯道,自愧弗如!臣,即刻就写!”
朱棣大笑,步下大帐,大步走至帐前,向帐外护卫命道:“宣诸将进帐。”
他虽被逼起兵,以“清君侧”为名,奉天而“靖难”,但,瞒得过天下众人,瞒不过少数明眼之人。
是,他朱棣要的,正是这大明朝万里江山。
他日,一旦朱允炆等人醒悟过来,废齐泰、罢黄子澄以应对,他再举师,则必将师出无名。不成想,朱允炆竟状若天真小儿,接连昏招不断,可谓天助他也。
于此时,重文臣,劾武将,等于将天下武人尽数推入他朱棣囊中。一个仅靠左班文人支撑的“仁柔”皇帝,失却了天下武人之心,根本不堪一击。
自他起兵始,为谋人心,即向外昭告“复旧制,循祖训”,如今,他再应对新帝小儿之新政推出“依祖训,诛左班文臣”一书,则天下诸王及武将,必将过半归心向他。即便那些不便于公开叛附燕军的,也必徘徊观望,成为他朱棣可用之势。
可叹那朱允炆与齐黄方四个书呆子,屡屡见诸将叛降于他,竟仍不知其中深意,真是可叹可怜!
不过片刻,帐内,已集结了各营主将。
俱双手抱拳,齐声高呼,向大帐之上的朱棣参拜。朱棣含笑免了,指着自己身后的地图向诸将道:“彼处,乃无极县,今日戌时整,我军即往其开进,距耿炳文之真定,数十里遥也。”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面色,皆肃然。
朱棣一笑道:“本王想问诸位,及至无极,我军更待何往?”
朱能一向快语,自是最先接腔道:“禀燕王,末将认为,最宜往新乐进发!”其话音未落,队列之中,就有议论不断,有附和之音,也有反对之词。
朱棣含笑问道:“为何要往新乐,而不趋真定?”
朱能欠身再道:“而今,敌众我寡,末将以为,应先往新乐,以察敌军动静,再做定夺为上佳!”
对列之中,随即迈出一人,高声接道:“末将以为不妥!”此人,正是张玉,一张黑面之上,俱是急迫之色。
“哦?”
张玉再施一礼,应道:“末将以为,今当直趋真定!彼虽众,然新集未齐,我军乘胜一鼓可破之!”
朱棣大笑,走下营帐,轻拍张玉肩背以许之,赞道:“张玉此言,果然也!”
视线,再看向其余诸人,语重道:新乐,僻于一隅,我军逗留于彼,徒减锐气。等耿贼率众来战,敌我势力不均,岂有胜夺?直抵真定,则贼众新集,纪律未定,人心不一,乘我军士气有锐,一鼓而破之!”
此言既出,帐内诸人,无人再敢妄议。
这些人,多为青年将领,虽有勇,然,谋毕竟不足,却并不痴罔。往往燕王稍一点拨,即已顿悟。所缺,不过一指尔。
放眼天下,江山自是万里如画,勇谋皆冠绝天下者,唯此一人矣。
建文元年,八月二十四,燕军自白沟河西行,抵达无极县。
燕军抓了耿炳文军中一个打柴的军士,询知官军只备西北,而东南无备。朱棣亲带三名骑兵来至东门下,冲入官军的运粮车中,活捉两人。
再问之,官军果然正将军队调往北岸,从西门起驻营直抵西山。
朱棣与道衍相视一笑,看来张保之计已成。
遂,再带轻骑数千,绕出城西,先击破官军二营。彼时耿炳文正从营中出来送客,等到察觉燕军,忙退回城中,刚想把桥吊起甩掉燕军,没成想桥索已被燕军砍断,耿炳文差一点被活捉。
城楼之上,有一官军隔墙大骂,相距不过二百余步。
诸将岂能忍之,恨不能即刻杀入城内,一刀毙之。
秋日骄阳当空而悬,两军阵垒之前,旌旗蔽日,尘土冲天。阵前的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是燕王本人。
日光,洒于他的甲胄之上,折出铁石之寒光,一双眼眸微微眯起,向身边侍卫伸出一只长臂。只见一支长箭落于男儿大掌之中,箭翎上,尚带着血渍。
长臂用力拉起满弓,一双锐目内,眸光令人不敢接视。
只听应弦声起,长臂一松,城楼之上,原先一直在叫嚣唾骂的士卒,踉跄几步,应声而坠。一副身躯,直直地自百尺高楼之上,“噗”的一声,落于燕军阵前,激起数尺高的烟尘。前胸之上,正是那一支长箭,直没入铠甲内盈尺,可见臂力之劲。
彼时间,天地似已倾颓,杀声震天,其势如破竹。
捷报,传至元旧宫之时,已是数日之后。
云萝宫人,引着惊喜至极的马三保从西偏殿外疾步奔至她面前,翻身跪倒,膝盖刚及地,忍着喘息,高声道:“真定,真定大捷!”
她手一颤,差点握不住药盏,唇瓣上,尚沾了半点漆黑的药汁。扶着方几,自圈椅之上徐徐立起,一张苍白的小脸上,俱是欢颜。似卸重负,明明是喜极,却又生泪,复带着几丝娇羞。因着晚间,发髻不过低挽,泪意,在人眼眶中,柔美如沧海明月。
他果然胜了!
以数万,胜五十万之众,亘古罕有之,可是她的无如燕王做到了。
马三保的一双凤目中,俱是男儿的冲天豪气,虽激动无比,仍强抑着,含笑点头道:“是,燕王大胜耿炳文之军!其下右副军都督宁忠、左军都督顾成、都指挥刘遂俱被擒,顾成降归。斩首三万余级,尸填满城壕,溺死滹沱河者无算,获马二万余匹,俘降者数万,尽散遣之。有二千人愿留不欲归,燕王俱编入麾下!”
她已经听不见后语,缓步走至殿外廊下,仰望着南面的星空,墨染的苍穹之上,那一颗星子,亮如人眼眸。
灼灼其华,何其灿也!
第五卷 鼙鼓 第一章 玉山倾
建文元年,七月初四。燕王,以八百燕卫起事。
以破竹之势,连夺蓟州、居庸关、怀来等北方重镇,屈宋忠三万之众。
八月二十四,再败耿炳文于真定。至此,燕王麾下已汇聚兵力二十万,除却俘虏外,其余,皆为北方各卫戍归降之师。
反之,朝廷为剿燕,已折损六十万大军不止。
八月三十,建文帝再纳太常寺卿黄子澄之谏,以曹国公李景隆代夙将耿炳文,再拨兵五十万,自京师一路北上,欲围攻北平。
九月初一,未时。永平守将郭亮来报燕王,江阴侯吴高、都督耿瓛等引辽东军马来围城(意:永平城)。
九月十一,南线谍报李景隆一军已抵达德州,收集耿炳文残部并调多处军马,和众五十万,进营于河间,直逼北平。
是月十五,燕王自真定回师北平王府,驻军于外城以内,皇城以外。诸营主将,仍入宫城内大明殿议事。
一连多日,大明殿内将士往来络绎,灯火,入夜不息。
九月十八,燕王下令,大军主力于次日往援永平,仅留不足万人,驻守北平。
消息一出,整座北平城的百姓无不游走相告,人心惶恐,仿似已经看到南军破城,北军偃旗倒戈之惨状。
隆福宫,西偏殿内。她独自立于轩窗内,对着中庭发呆。
自从他回师,已逾数日,他还未踏足此处。
云萝宫人,早早服侍她洗漱完毕,却不见她歇下,又不敢深劝。再等了许久,见案上时漏已过了亥时四刻,终,忍不住在身后低道:“姑娘,还是先安置吧。”
见她不应,遂,低低再道:“奴婢先前刚打发人去问过了,燕王跟前还有许多人在回话,奴婢想——”似还有后话,终是不忍再讲。
燕王,即便去了军务,这宫城内,除却暂拘于兴圣宫内的那一位,各殿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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