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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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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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不过仅有几件必不可少的家具,寥落之极。只是炭火倒也燃得极旺,叫这殿内平白添了几许春之暖意。

云茉在前为她撩起帷幔,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即现于她眼前。

身量,要比她高出些许,一袭素色的软裘,发髻之上,连一个钗环也无。原本略显丰^腴的面庞,此时,也清减了许多,越发觉出俏丽。

她望着她,她也望着她,四下无声。

罗敷回转身,好生再向云茉宫人道:“我与徐王妃有些话说,宫人能在外面候着么?”

云茉看一眼徐氏,后者朝她默然点头,云茉不敢有违,低头躬身退下,退至外室。

尽管久居冷宫,徐氏的面上,却不见一丝伤意,那一份雍和气度,依旧落落而出。

她看了,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丝艳羡,柔声道:“罗敷,见过徐王妃。”话音未落,已欠身施了一礼。

徐氏默立片刻,才嗤笑道:“妹妹,不恨我?”

此刻,她身上的裘袍已除,衣袖之下,是深可入骨的累累伤痕。她掩了衣袖,只一笑道:“罗敷懂得王妃的心意。”

徐氏端详她半日,见她不似诳语,遂,垂下脖颈,黯然一笑。低道:“怪不得他那么怜惜你,你原是值得之人。”

她心内一痛,缓缓摇一摇头道:“王妃,莫非忘了,罗敷当初为什么要赴死?实因……罗敷,远非值得之人。”

“妹妹的口疾竟好了?”

她不答,只略略颔一颔首,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她与她的眉目,竟果真相类么?

徐氏叹一口气,强笑道:“你大难不死,又能再回到这府内,想必也是个有福之人。王爷既有心怜惜,妹妹应好生惜福才是。”

她吸一口气,强抑着心内的痛楚,和声道:“罗敷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徐氏移目看向她,似有些吃惊,却不应。

“王妃,听说了此刻城内的时局吗?”

徐氏淡淡一笑,点头道:“我听说了些,高炽每日来见我时,我自他口中得知一些。虽不能亲见,也能够猜出七八分。”

原来,他临行前,已经许了世子前来探母,看来,事情已大有转圜之机。

她不由喜道:“罗敷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此事。罗敷,想请王妃于此时出面,主持城内守军抗敌!”

一言既出,殿内,良久无声。

徐氏自是一惊,却,不肯轻易接言。她系将门之女,胸中自有丘壑,若不是如此,又岂能于逆境中,还能够如此这般镇定自若?

隔了许久,徐氏才哑声道:“尔,为何要如此?”

罗敷淡然一笑,轻道:“王妃,难道就不想凭此扳回一局,让王爷释了与您的罅隙?”

徐氏忽然笑出声,冷道:“秦罗敷,尔知道王爷为何要拘我?”

她轻轻点一点头,她私下问过灵儿等小宫人,已经知道大概。

徐王妃再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夫复何言?!”

她的身子有些支持不住,暗自扶住自个身后的长案,苍白着面色道:“但,罗敷相信,王妃当日即便有错,也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徐氏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珠泪,沿着白皙的面庞,迤逦而下。

“王妃……”

徐氏忽然一个转身,直指着殿外的天穹,厉声道:“秦罗敷,尔果真以为燕王兵反能得胜?!”

未及她应,徐氏已噙着眼中的晶莹,冷笑接道:“仪华出自将门,什么场面没见过?自古,藩王起事,胜算几无。我和你不同,我尚有稚子,为了高炽,我更不能眼看着他去赴死!我虽确与我兄长谋私,却也是为了他与世子在天子面前留一条后路!”

她颤声道:“王妃……不信燕王?”

徐氏惨然道:“你信?!他才有多少人 ?'…87book'那朱允炆又有多少人 ?'…87book'自古,卵岂可以击石?!”

“一旦他兵败,他死,这府内诸人,俱要随着他一同赴死!我死无干,可世子,二王子,还有这府内诸多妇孺,又有何罪?!”

她再深吸一口气,一双瞳仁宛如幽深的琉璃,灼灼其华,直视着徐氏,逐字逐句道:“可,罗敷信他。在罗敷以为,天下虽大,莫如燕王。他彼时虽弱,但,终一日,他必能完胜!”语,虽不十分高,却用去了她全副的力气,一口气说出。

宛如金石掷地,铿铿有声。

好半晌,徐氏才喟然叹道:“尔,果真是痴儿!”

她松了袖内的扶持,站直身子,即刻反驳道:“罗敷虽痴,却并不痴罔!”

“好,你既如此信他,这些事,你为何自己不去为,反倒将这一桩美差让于我这获罪之人 ?'…87book'!”

“王妃,莫非忘了那一日在京师旧宅,我与王爷所言?”

“尔何意?”

“罗敷可以明言,但,王妃能答应罗敷,而今之事,只可你我二人知晓么?”

“好,你但讲无妨!”

她缓缓露出笑意,柔声道:“罗敷,终有一日要离开燕王,临行之前,依着罗敷的心意,想为他留下知心之人。放眼世间,能够与王爷知心的,不过王妃一人。王妃何等心性,何等气度,既与之结发,若能生死与共,若能如此,罗敷此生……再无憾。”

徐氏心内一惊,低道:“你要弃他而去?”

她不想再辩,只含笑低道:“他日,如果有那一日,王妃自会明白。”

“即便,王妃不信燕王能完胜,能够凭借此事出得这冷宫,也好过日日在此苦捱,小世子与二王子,俱能承欢膝下,王妃何乐而不为?”

徐王妃沉思许久,才接道:“尔想我如何做?”

“此乃北平城生死存亡之际,王妃若能于此时出面主持全局,则王爷回师,必当……余下,无需罗敷再说,王妃自是懂得。”

“可是我此时并不能出去。”

“此一点,罗敷自会为王妃成全。”

“你不怕他责罚?”

她略略摇头,含笑轻道:“他不会。王妃为他守下根本,他心怀感激还不及,又怎会因此落罪于王妃和罗敷?”

纵是他怪罪她,也正好应了她的心思。如果能于此刻,让他与徐氏化解了干戈,他日,她纵再去,也再无牵挂。

殿外,又开始落雪,云萝独自立于廊下,心内,忽然没来由地觉出一丝惊惧,再看向天际,竟低沉如日暮。

翌日,李景隆军再向北平外城正南门丽正门发起猛攻,守军且战且退,城门遽然告急。时,徐王妃亲率众将士妻女,身披护甲,登城掷瓦石以击敌。守城将士眼见如此,无不鼓舞振奋,遂,卷甲再起,拼死杀入敌中。官军连攻丽正门数日,终不能克。

而,徐王妃巾帼不让须眉之大义,一时间,在城内,传为佳话。

作者题外话:徐王妃与其兄长徐辉祖通谋一事,徐氏率妇女守城一事,俱为史记。

第五卷 鼙鼓 第四章 万里相逢欢复泣

建文元年,十一月初四,郑村坝燕军大营。

时至子夜,二十万大军来不及扎营,只得暂时露宿于雪原之上。经历了白日的苦战,许多将士累得倒地即睡,睡梦中,犹死死抱着怀内的兵刃。

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好比利刃,割人肌肤。虽隔着铠甲,身下的冻土,依旧冷得刺骨。耳畔,除了呼啸的风声,尚有巡逻宿卫的步履之声,短靴踩着足下冰渣,发出忽远忽近的重响。

未免诸将劳顿,朱棣不许他们再为自己单独扎营,只和普通将士一样,围着篝火而坐。这堆篝火,还是都指挥火真敛了一些破马鞍才勉强而得。此刻,虽披着厚厚的皮裘,但,寒意仍汩汩自骨缝间,渗入四肢百骸。

他强忍着风疾发作之痛,才阖眼歇了片刻,身旁又有军报。

朱棣免了来人的跪礼,问道:“何事?”

眼前将士抱拳奏道:“回燕王,北平急报!”

“讲。”

“昨日巳时,都督瞿能率一千骑兵直取张掖门,北平城……差一点破城。”

他沉声道:“如何?”

“据说是李景隆担心被瞿能抢了头功,遂命其退兵,城内守军方才得以喘息,暂时守住了张掖门。”

朱棣淡淡一笑,眉目间,却不见一丝喜色。

他对李景隆的秉性自是一早了解,作为大军统帅却与部下争抢功劳,这种行径亘古少有,但他并不觉十分意外。他自幼与其一齐长大,以他识人的眼力,从不会看错人。

见他未发话,眼前将士低头再道:“禀燕王,今日卯时起,李景隆又命令城下官军强取丽正门,是徐王妃亲率守城将士妻女,和守军一齐守住丽正门。”

徐氏?朱棣只挑了下眉,并未接言,星夜下,看不出他眼内的深意。

自从十月十六收到顾成急报,他一刻不停歇自大宁火速返回往援北平。先派薛禄分兵攻夺富峪、会川、宽河一带,随后,再与宁王一道带领燕军和宁府的妃妾世子、货宝辎重开赴北平。

十月十九,大军抵达会州。二十一日,进入松亭关。

十一月初四,乘河水冰冻渡白河,直指李景隆结营所在的郑村坝。

郑村坝,在通州西北二十里,东距北平也是二十里,俗称东坝。李景隆为了拦截他,派手下大将都督陈晖带领骑兵一万,渡河伏击燕军。

为了节省时间,他亲率精骑还击,乘陈晖渡河之机,与其激战数个时辰,才大败之。陈晖,仅以身免。

他只一笑,问道:“还有吗?”

“有!先锋还报,李景隆军中已有许多将士耐不住天寒,手执兵器冻死在雪地里。”

李景隆军多为南人,不习北地天寒,加上日夜守候于郑村坝已经多日,冻坏手脚,是意想之中。而李景隆向来刻薄寡思,只知让众将士为他日夜围城戒^严,却不知爱抚士兵。士兵们伤病之下,斗志自是匮乏,此时不取他,更待何时?

他点头应道:“传令下去,叫各营主将来见我。”

“是!”

他看着眼前飞奔而去的将士,眼眸,却分明冷了下去。

不过十步之外,有几个畏缩的身影,犹疑着向他面前的火堆靠近,却又不敢过于接近。看装束,应是几个普通的士卒。

其中一人,呵着冻僵的手,似再也不能忍,忽然朝前几步,猛地奔至他跟前,匍匐于火堆前,一面用力擦拭着手掌。火光,映出他脸上的欢喜之色,面颊之上,尚带了数道血痕,胸前的铠甲内,战衣上,随处可见斑斑血渍。

他并未出言,其余几个士卒见如此,随之效仿,一齐簇拥着向篝火奔过来。

身侧的护卫即刻拔出佩刀,厉声断喝道:“你们是哪个营的,竟敢在燕王跟前放肆?还不滚开!”

那些士卒吓得抱成一团,却忘了逃走。

通红的火焰,在寒风中上下窜跳,他站起身,和颜斥道:“饥寒切身,最难忍者。我身披重裘,尚犹觉寒,何况这些单衣之人 ?'…87book'如果可以,本王恨不能让全营将士都来此火堆取暖,尔等岂能忍心呵斥?”

一言未落,身前的那些个士卒无不涕泪横流,扑上前来,抱住他的皮靴,纵声大哭。大丈夫死即死尔,须死得其所,虽不过区区一卒尔,也俱是疆场上生死罔顾的昂藏男儿。能得此仁者,岂有不感激涕零再肝脑涂地?

其后,是奉命赶来的各营主将,有一些将领,忍不住在冷风中狠狠抹下自个冻得发紫的面庞,重重拭去泪痕。

他只当不见,俯下身,亲自扶起那些士卒,和声道:“先去吧,本王还有军务要商议。”

那些人听了,赶紧翻身爬起,欠身再深施一礼,俱含泪退去了。

翌日,十一月初五,辰时。

燕王朱棣下令整个燕军主力向李景隆郑村坝守军,发起强攻。二十万迎战李军三十万人,燕王,亲带骑兵冲击官军左右两翼,双方激战多时,自午时起,一直打至酉时,整整三个时辰。

先前,李景隆担心燕王回师,派守军于郑村坝日夜戒^严,植戟立于风雪之中,苦不得息,冻死及冻伤者甚众。故临阵,战辄败。而,燕军愈战愈勇,竟一鼓作气,连破李景隆七营。

李景隆军逐渐不支,伤亡惨重无算,不少将士临阵而降。

次日一早,即有探报来说,李景隆竟然因为胆小,连夜拔营而窜,临行前,居然忘记一并通知其麾下其余将士。

时,围困北平九门的守军仍不知统帅李景隆已遁,犹苦守不退。

燕王,率兵猛攻之,再破其四营,杀死甚众。其余,望风遁奔,所获兵资器仗,不可胜计。

十一月初七,燕王大部回师。

至此始,北平之围,始解。

自十月十五日李景隆围城再至此刻围解,以道衍、顾成为首的守城军民,与官军顽强奋战了整整二十二天。

捷报,传遍了北平城内的街头坊尾,整座王城内,都弥漫着冲天的喜气,竟比那年节还要热闹。

封赏诸将,犒劳众师,因着徐王妃守城有功,燕王大喜,终释了先前的罅隙,许其仍回延春阁居住。世子、二王子承欢于膝下,更有王氏所出的三王子等,父子夫妇,天伦之乐,何其融融。

而,一连多日,她都闭门不出。

她知道,他既不来,则必是含怒,她在等着那一份怒气从天而降。

果不其然,距离他回师的第七日,她终是等到了他。

有别于其余诸殿的热闹,她的西偏殿内,显得特别冷清,即便炭盆内通红的火苗,都盖不去那彻骨的寒意。

她着了一件薄裘,静静坐于条案前,用冰冷的手指誊着曲谱。

上、勾、尺,工,一笔一划,精描细勾。

虽然,听不见殿内宫人的叩拜声,但,眼角余光已瞥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她心内一跳,笔锋一斜,愣是将一个好好的字给污了。

她轻轻掷了羊毫,抬头仰望着他,丝履,再朝前移了几步,在距他一步之外,终是停下。那一双眼眸内的精光,竟是比那殿外飞檐之下的冰棱还要锋利。

他挥下衣袖,淡淡道:“退下。”语气,听似并不十分严厉。

身旁诸人听了,赶紧逃也似地遁去。云萝犹疑片刻,刚想移步,却被他叫住:“你留下!”

云萝不敢有违,只得低着头,默然侍立于远处,大气也不敢出。

她望着他,小脸上,无忧也无喜,一双瞳仁,再黑白分明不过。

他的周身都是冷意,冷得好似那一日城隍庙内之状,她忽然心内一痛,唇畔,竟不怕死地扯出一朵娇美的笑颜。

他见了,再也忍无可忍,只听衣袖声起,长臂猛地扬起,再狠狠挥落。云萝宫人惊叫一声,随即捂住自个的口鼻,想要近前,才走了几步,却不敢再靠前。

那一掌,竟似用了十分力。

她小小的身子重重坠于地上,坚硬无比的青石登时蹭破了掌心内的肌肤,唇角,火辣辣的痛。她用手轻触,指尖,尽是娇艳的红意。

她垂着脖颈,盯着自个身下的石缝,咬紧唇瓣,不肯呼一声痛。

却也不抬头望他,就这样默然伏于冰冷的青石地上,只有鲜红的血渍这样不争气,一滴一滴,迤逦而下,赛过冬日的傲雪红梅,怒放于人的衣衫之上。

他毫不为所动,在她头顶,冷声再道:“尔知道本王每日需对的是什么吗?!”语气虽冷,却掩不去其下的痛楚,宛如一把尖刀,直插入她心内。

她身子动也不动,也不答,只如泥雕蜡塑一般。

她岂会不知他每日要面对的是什么,是生,亦是死,是眼前万里河山,也是身后穷途末路。

自从他救下她,他再不曾如此对过她,他的冷厉暴戾,再也不曾落于她身上。

可是她不想抬头,她不愿与之目接,她不忍看那一双眼眸,亲眼见之,会令人魂魄俱失。噬心之痛,又岂是皮肉之痛所能及?

发髻,叫他的掌风一并扯落,束发的玉簪骨碌碌滚出好远,一直到他的脚步声已经再不辨,似才在桌下止住。

云萝宫人飞扑过去,一把抱起她的半个身子,还未讲话,眼泪,已似断线的珍珠徐徐滚落。

她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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