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庸兵退,屯高资港,缘江上下二百余里,尽列海船严备。
高资港,乃居长江南岸,与江北瓜洲渡隔江相对,燕军大部,俱集结于瓜州一地。
朝廷,又恐盛庸独立难支,再遣都督佥事陈瑄率领舟师前往援助。岂料,陈瑄早已暗中降顺于燕王麾下,实为其耳目,遂,不战即降。
彼时,官军中担任监军的,系兵部侍郎陈植。眼见陈瑄叛敌,遂亲临江上,慷慨誓师,意图遏燕军,于长江以北。
但,都督金甲,却倡言燕兵不可抗,主张缴械迎降,遭陈植严斥。金甲大怒,竟将陈植杀死,率部归降了燕王。
此一时,盛庸,实已是孤军。
建文四年,六月初三。燕王,率大师渡江。
彼时,江上舳舻相接,旌旗蔽空,戈矛曜日,金鼓震地。微风飘扬,长江不波,大军乘潮而渡,如履平地。
缘江备御的官军海船军士,遥望燕师,密密匝匝自江面扬帆逼近,皆惊愕不敢动。盛庸鼓噪再三,全军竟惊惶不闻,置军令于不顾。
等燕军渐近南岸,盛庸军始整阵以待。
燕王,命前锋及岸先登,继以精骑数百,直冲盛庸军列。官军震慑不已,未迎先退,奔溃上山,弃戈甲而走。
燕军追奔数十里,斩首数百余级,盛庸,仅以单骑逃走。眼见主帅遁走,沿江海船将士皆解甲释冑来降,所降者,燕王一律人升二级。
高资港,西距京师已不过百余里,四十万燕军大部既已渡江,整座应天府,已然等于一座孤城,徒待沦陷而已。
江河东去,滚滚不息,但,江水再急,此刻,已拦不下男儿的纵放之势。
捷报,传至茅舍之时,已是日暮时分。
她独自立于檐下,看着那一轮西沉的落日,指尖轻移,吹彻手中的竹笛。自她李代桃僵那一日始,她再没有在王府之内吹响过这支短笛。
并非,怕扰人清梦,只因,王妃徐氏,从不擅音律。
女儿心内,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去维护他的颜面。
而此刻,她已无需再遮掩,也,无力再遮掩。
云萝宫人,与身后的马三保面面相觑,却,不忍再多言一字。
那一副小小的身量,不过初及笈的模样,发髻低垂,素服,素颜。立在落日的余晖中,虽无绝色,却,惊若天人。
笛音,何其浑厚,何其寥廓,宛如大江席卷,惊涛力挽,扑面而至。
音调,虽激越,其下的断肠之意,即便是他们这些不通音律的粗人,也,不忍再听。
大江南北,月升日落。坤宁宫内,女儿正伏案徐书。
一身的锦衣,满鬓的钗环,在案前的素纸之上,俯身挥毫泼墨。身后,立了一殿的宫人,一个个,面露惧色,泫然欲泣。
一笔一划,端笔而就,写得好不工整。
所书的,正是当今天子前日所颁下的“罪己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祗,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百姓,屡兴大兵致讨,近者诸将失律,寇兵侵淮,意在渡江犯阙,已敕大将军率师控遏,务在扫除,尔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使及诸卫文武之臣,闻国有急,各思奋其忠勇,率慕义之士,壮勇之人,赴阙勤王,以平寇难,以成大功,以扶持宗社。呜呼,朕不德而致寇,固不足言,然我臣子岂肯弃朕而不顾乎?各尽乃心,以平其难,则封赏之典,论功而行,朕无所吝。故兹诏谕,其体至怀。”
一遍,复一遍,满地,扔的都是被人揉成一团的纸卷。
纸卷,自内而外,隐隐透出未干的墨色,都是刚书成,即被撕毁的临摹。
女儿,忽然自案前起身,侧耳细辩了片刻,向身边琼珠宫人轻道:“是何人在鸣笛?”
琼珠闻言,也屏息仔细听了少时,却不好欺瞒,只得低低嗫嚅道:“回娘娘,奴婢,似不曾听见什么音律。”
她默立片刻,回转身子,看着面前满纸的荒唐言,簌簌一笑,笑得仿若春花初绽。
可是,她方才明明听见有人鸣笛,笛音之耳熟,仿似昔时故人之音。
今夜,是她与她的生辰。
许是她的魂魄,也感应到了女儿此刻心内的孤寂?上穷碧落下黄泉,特地于此刻断肠时,奏起这一曲断肠之音。
破阵子,破阵子,可恨她不是男儿身!
破不了这四十万雄狮!
若她是,断不会如这些狗蝇之辈,身披男儿之皮囊,心机胆识,却长不过发长足纤的短见妇人。
“真儿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真儿喜欢的男子,非得是这天下间最最出色的那一个才行!”
“如何……才能算是天下间最最出色的那一个?”
“自是胸襟气度谋略,俱是最最上乘的一个,才算得是!”
“真儿,果真喜欢宁王?”
“枝儿,听过这一句么?燕王善战,宁王善谋?”
“寒枝,你信不信?真儿的宁王,一定会是这天下间最最出色的那一个!”
“寒枝信。”
当日,不但她信,她自己——也信。
可,到头来,她竟信错了,且错得如此之离谱!
自古,明君得良臣。她的君夫,虽仁柔,却寡谋。用人失察在先,偏听偏信在后。非但如此,也就罢了,他,是女儿昔时的春闺梦里人,竟然也甘心效力于另一个人麾下,与其一齐谋逆,助纣为虐。
女儿,心纵比天高,奈何命比纸薄。
自以为嫁的是天下间至尊的那一个,可惜,他空有其表。满以为自己念兹在兹的,定是天底下最最出色的那一个,恰原来,他也一样徒有虚名。
既生瑜,何生亮?!偏偏起兵谋逆之人,竟是亘古少出的天纵男儿。是她自己,有眼无珠,让女儿如何甘心?!
可是不甘,不愿,又能若何?!
琼珠再等了良久,始小声劝道:“夜深了,娘娘,还是早些安置吧。”
她虽识字不多,却也识得皇后马氏此刻所书为何物。
天子,纵然柔仁,但,此乃大不敬的死罪。满宫满殿的宫人,一个个,都为之吓得三魂出窍,却,不敢劝阻。
她,并未歇腕,兀自在纸上不疾不徐地书着,一面轻声问道:“皇上晚朝散了?”
琼珠欠身答道:“回娘娘,奴婢方才遣人去前头问了,说是皇上刚命王宝和把侍讲方大人叫了来,此刻,怕还在议事。”
她一笑。自古误国多书生,大军眼见已经兵临城下,两个孺子关起门来,能再议出什么锦囊妙计来?
“方希直今日没上朝吗?”
“回娘娘,听那些人说,方大人病了有些日子了,断断续续地来朝,今儿早朝,方大人就没能上朝觐见。”
“去,打发个人去问问,皇上那里都议了些什么?”
“是。”
不过二刻,即有宫人前来回禀。
她直起身,将案上才书好的临摹又撕了,揉成一团,扔在自个足下,一面淡淡问道:“都说些什么了?”
回话的小黄门倒也伶俐,一口气道:“回娘娘,皇上问方侍讲如何退敌,方大人说,今城中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让皇上下旨尽撤城外民舍,再驱民入城,便足以为守。此外,为免燕军攻城便宜,可将城外积木悉数运入城内,让燕军无所恃者。”
“皇上应了吗?”
“回娘娘,皇上应了。”
“先下去吧。”
“是。”
看来,方希直确实不枉担了“正学”二字,国难危急之刻,尚不失为一位铮铮男儿的风骨。他此时所献的计策,许是所谓坚壁清野之计,意图让燕军在城外得不到辎重粮饷的补给,因此不能久驻。再,固守坚城,以待援军。
但,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此刻再行此计,为时已晚。即便是她这样的女儿家,看不懂什么军国大计,也能辨得出朝廷的溃败之势。固守坚城,以待援军。可,天下之师,已被这些佞臣贼子消耗殆尽,到哪里才能再募得所谓的精锐之师?所余的,不过是各地的老弱病残,又能派什么用处?
“娘娘——”琼珠只唤了一声,即不敢再接言。银烛高烧,她看得再分明不过,一滴清泪,坠于素白的纸上,晕染了刚书好的几行小字。
话音未落,眼前人,已掷了手中的羊毫,墨汁,污了人满袖。
她厉声喝道:“都下去!”说完,遽然转过身,似,不欲人看见她脸上的热泪。可是,那满腮满眼的珠泪,迤逦而下,岂是能遮掩得了的?
建文四年,六月初六。
帝,纳方正学之策,遣军民商贾及诸色人匠,赶赴城外,日夜拆屋运木。盛暑饥渴,死者,相枕籍,劳苦不胜,嗟怨之声盈路。城外积木既多,疲于搬运,遂,纵火焚之,连日不息。
与此同时,另一批士卒民夫也在日夜加固京师的城墙,夯土喊号之声此起彼伏,盈夜不止。人多手杂,指挥不善,修筑又不得法,刚筑好一段,而他处又复崩。再筑,连连不已。
六月初七,燕军,再挥师镇江。
镇江,在高资港之东,向为咽喉之地。取之,则如斩断应天之右臂,其势可危。
燕王,下令所有投降的海船之上,必须一一悬挂起黄旗,江中往来,以示区别。不过几柱香的时间,镇江守军,竟遥见江上旗帜皆变,如蝗蚁一般,铺天盖地,俱挂起黄旗。守军指挥童俊,见大势已去,遂率众举城以降。
建文四年,六月初八。燕军,再驻龙潭。
龙潭既得,钟山,已然在望。
建文四年,六月十一。天子,命谷王朱穗、安王朱楹分守都门,纳方孝孺之言,再遣曹国公李景隆、尚书茹瑺、都督王佐,往督龙潭,仍以割地讲和为辞,用觇其虚实,且以待援兵至。
李景隆等人始入燕营,即俯伏于地,不敢仰视。李九江,素以玉貌名冠京师,此刻,汗流侠背,襟袍尽湿,浑然没了昔日策马阵前的威风。
朱棣,端坐大帐之上,接过李九江等人所奉的天子亲笔,不过略略扫一眼,一笑置之。含笑道:“有劳公等至此,着实雅意良厚啊。”
帐下诸人闻言,自是再三叩头,身如筛糠,不能发一语。
朱棣放声大笑,掷了手中的物什,自帐上缓步而下,笑道:“公等今为说客耶?本王,与九江乃故交,何如此衅隙?”一面说,一面亲手扶起所跪之人,高声命道:“来人,备上好的酒菜来,本王,要好好与九江叙叙旧!”
乃宴劳遣归。
建文四年,六月十二。帝,派人秘密前往各地催促援兵。每人,都随身携带以蜡丸密封的天子谕令。
但,彼时,整座京城,俱已被燕军重重围住,这些人,大多被燕军抓获,根本寸步难出。
而此时,王叔英正苦苦募兵于广德,姚善起兵于苏州,练子宁募兵于杭州,黄观募兵于上游。天子,为取消燕王起兵口实,再次将被他指为奸臣的齐泰、黄子澄二人罢黜。齐泰,趁机到广德从王叔英。黄子澄,则逃往苏州从姚善。
亡羊补牢,为时太晚。
王叔英,在广德募兵竟无人响应。黄子澄,想航海至外洋征兵,也无果而终。即使这些人能募到兵,实际也来不及赶赴京师了。何况,孤掌毕竟难鸣,这些残兵,不断在各地被燕军追截。
天子苦盼援兵不至,只好再命魏国公徐辉祖等人,分道出御。命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等,率仅余的精兵把守金川门。
以城中兵力而言,尚可抵挡一些时日。然,守城诸将并不齐心,不少人,皆已明里暗里,一一归降了燕王。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
燕王,下令攻城,燕军兵至金川门下。
金川门,为京师北门,面对大江,最为冲要。王妃徐氏之弟左都督徐增寿,向与燕王私结,心怀二志。眼见燕军已逼至金川门外,便欲举兵响应。不料,被守军发现。
天子大怒,下令将徐增寿带至宫中右顺门庑下,大声诘责,再亲手将其腰斩,尸体被抛出横于路旁。
但,一切已然不及。
金川门上的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遥见城下燕王朱棣的麾盖,便下令守军开门迎降。
殊不知,这二人自受命往赴燕军大营议和那一日,便已然被燕王收服,私结燕军。可叹天子识人无术,竟然枉顾身家性命至此!
户科给中事龚泰,奉皇命于城垛之上守城,闻听上峰有令开门迎降,拒不从命,从城上投下自杀而死。
门卒龚翊,自知大势已去,心知以己之力,难以逆转,恸哭卸甲而去。
辰时刚至,城即破。
燕军,欢呼鼓噪,自金川门内,一涌而入。
金川门后,守军本用枪支死死顶住城门,垛满的枪支,密无缝隙。此刻门虽破开,而枪支未移,先冲进来的燕兵被后面的大队挤上前去,扎死无数。其余大部,如潮涌一般,冲入城中。
彼时,各处的官军早已逃得七零八落,只有魏国公徐辉祖等人,仍率残兵继续与燕军展开巷战,旋即便败。
朝中诸臣见大势已去,纷纷弃官而逃,一夕之间,从城上缘绳索而逃者,四十余人。
应天城内,一片狼藉。
燕王下严令,约束众将士,破城之日,一律不许侵掠,违者,杀无赦。并四处榜贴,昭示全城,安抚军民。
大江北岸,几间茅舍前,一骑单骑,由远及近,疾驰至院门处下马,俯身向一早恭候于门前的马三保等人禀着什么。
话音甫落,马三保的一张长面上,即已布满喜色,抱住来人的肩背,狠命连拍了数下。再,掉转身,飞奔入院,隔着门扉,向内颤声报着:“末将,启禀王妃——”声未尽,男儿,已然哽咽不能成言。四载的血雨腥风,多少次往生赴死,数度寒暑,而今的荣极,都自死中求。自古男儿,何惧一死?!只求能为明主而舍生,虽死犹荣,纵死而无憾!多少将士甘心为之埋骨,多少英雄甘愿为之血染,才成就了天下间一个无如燕王!此时此境,孰能不动容?!
她默然立于堂内,望着数步之外的人影,毋庸再多言,马三保一脸的悲喜交集之色,以及院墙之外四千护卫军的欢呼雀跃之声,已经道明了一切。
“城破了!城破了!”
“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燕军大胜,燕军大胜!”
“胜了!胜了!”
“燕王万岁!燕王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
一声一声,声可震天,此起彼伏,振聋发聩。
他,终是功成了!
云萝也噙着眼泪,在旁笑着:“王妃应该高兴才是,连云萝都高兴……”才劝了两句,就连一向老成持重如斯的云萝宫人,也禁不住哭出声。才出悲声,却又破涕为笑,一面笑,一面用衣袖拭着泪痕。
她拎起裙裾,也不管云萝等人,径自走出木门,现身于檐下,向石阶之下所跪之人道:“劳烦将军带我去见燕王,即刻,便动身!”
马三保含笑高声应道:“末将,遵命!”
男儿的凤目中,竟有着闪烁的泪光,复用力抹一下脸,刚想转身,看见她略微变色,又回身笑道:“王爷临行前就交代末将,无论王妃何时要见他,让末将即刻领命照办!”话音刚落,人,已大步而出,步履之劲,一如跃步。
她呆立于原地,衣襟下,一股暖流横冲直撞,硬生生要冲出人的喉间。原来,他并未将她箍在这方寸之地,原来,他一早料到她会忍不下心内的苦楚,原来,他一早就应下了她。
直至此刻,才有颗颗珠泪,自女儿的眼眶中,不争气地盈落。越落越多,越落越急,竟连近旁的云萝等人,都恍惚不辨。
他,终是她的伯牙,高山之于流水,流水之于落花,他再也不会辜负女儿的一片柔肠。
原来,他一早就许了她。
她竟再也不能等,也容不得她再等,城,已破,再迟滞须臾,或许,便真是永隔。
宽大的马车,叫四匹高头大马拉着,前后,由数千铁骑拥护,一路疾行,向着最近的渡口飞驰而去。
恨不能插上双翅,飞江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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