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往事:新疆最后一个王公200年的家族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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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往事:新疆最后一个王公200年的家族记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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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渐渐偏到一边,一阵冷风吹过,沙粒打着旋儿掠过博罗尼都的脸。他清醒地倾听着身旁此起彼伏的鼾声,一时间了无睡意。他第一次像这样在深夜醒来,第一次像这样茫无头绪地想自己的心事,眼睁睁地看着月亮从低处爬上高处,再从高处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去……
  “我说哥啊,干脆,咱先到哈密投了清朝军队,慢慢再想办法!你要是不情愿,也只有在这里熬啊,回到喀什噶尔,还不照样逃不出噶尔丹的手心!”霍集占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大声嚷嚷道。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博罗尼都看看围坐在一起等着他拿主意的男人们,转向霍集占,“你想投奔清朝军队?你以为噶尔丹的势力已经不在了?……你个傻瓜!”
  “那你说咋办呢?”霍集占忧虑地问。
  博罗尼都披上单衣,坐起来,长时间地仰望着天空:“霍集占,你记着,咱是叶尔羌的子孙,是穆斯林,不回到喀什噶尔,不回到叶尔羌,咱永远都是囚徒,回去了咱就啥都会有的。”
  博罗尼都沉浸在遐思之中,眼里放射出少有的光芒。
  霍集占被哥哥的话点燃了,一股由衷的敬佩之情涌了上来。她受到了鼓舞:“你还是比我看得远,所以从小到大我都听你吩咐。”
  博罗尼都抓起弟弟的双手:“你就是这一点还像是我的吾康(兄弟)。”他郑重地告诉弟弟,“你懂吗,咱离开喀什噶尔、叶尔羌就什么都不是啦,那是咱的地盘,有那么多穆斯林,那么多乡亲,咱是和卓,迟早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霍集占不耐烦地说:“迟早有一天那是哪一天?等咱都七老八十了,还是等到安拉召见的那一天?我想知道眼下该咋办,干等着那个哈萨克女人来收拾?”他沉吟片刻,赌气说,“算了,还不如你把我杀了痛快!”
  博罗尼都狠狠给了弟弟一拳,说:“少给我瞎扯!眼下最要紧的,是和准噶尔所有的维吾尔穆斯林抱成团。像叶尔羌的额色伊和卓一家,他侄子图尔都、玛木特,他弟弟帕尔萨,还有库车的鄂对伯克,乌什的霍集斯伯克,这些人,都是咱们维吾尔人,都是穆斯林,虽说有的是黑山派,可总比异教徒强。”
  霍集占担心道:“额色伊和卓一家是没得说,那是咱白山宗的人。可黑山派的那些人,我还是信不过,鄂对这个人我就信不过,只怕咱白山派穆斯林会跟他们闹翻了。”
  “鄂对这个人我打过交道,是个死心眼儿,不大好商量事情……可是人家还是阿奇木伯克嘛。”博罗尼都思索着说。
  霍集占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鄂对的相好不就是夏天咱在迪里娜家看到的那个热依姆吗?我看那个小女人也厉害得很!听说他们就要结婚啦。”
  “是吗?”博罗尼都计上心头。他沉吟片刻,说,“这倒是个好机会,咱们可以准备一份礼,去贺一下嘛!”
  霍集占奇怪地盯着哥哥:“什么,给他们黑帽子穆斯林贺喜?亏你想得出来!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霍集占掉头不理博罗尼都。
  博罗尼都拿出长兄的权威:“这事由不得你任性,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隔了一会儿,语气稍微放缓一些,“人要看远一点,咱们手下的维族人只有三十来户,能成啥气候?尽量多联络一些穆斯林,把他们都拉过来。人多了,准噶尔人才不会小看咱们,投奔清军也更加有本钱啊!”
  “那好,先把丑话说在头里,要是去了有人敢惹毛我,我可啥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你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霍集占终于回过头来,朝博罗尼都翻着白眼。
  

深夜苏醒的穆斯林兄弟(2)
霍集占的话如同一团不祥的乌云,将未来的天空涂抹得暗淡无光。似乎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达吾提·买合苏提祖先的婚礼会成为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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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时间:2004年9月5日
  地点:库车默拉纳额什丁墓
  宗教问题,对于我们维吾尔族同胞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的民族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宗教感情。这个问题,很多汉族同志可能不好理解,认识不清楚,也体会不到,可是在我们这里,重要得很,搞不好就要流血,过去的历史教训很多很多。
  库车是我的家乡,我们祖辈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几千年前,在西域三十六国的时候,这个地方叫龟兹,歌舞很有名,龟兹古乐嘛,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手绣也很有名气,羊毛毯子织得可好了。还有,盛产小白杏,好吃得很!最早这个地方的宗教主要是佛教,“鸠摩罗什”这个人,汉族同志都知道的,是把佛教经典翻译成汉语的三个大翻译家之一,他就是我们库车人。那个时候这地方的佛教文化很发达,现在库车还有好多石窟……龟兹石窟、克孜尔石窟、库木吐拉石窟、森木塞姆石窟、克孜尔尕哈石窟……很多很多,都还保留着这些历史遗迹。
  14世纪的中叶吧,额什丁到我们这里来了。他是我们###教的传教师,在新疆名气很大。他的祖先被成吉思汗流放到喀喇昆仑山那边,后来他父亲到阿克苏宣传###教,定居在阿克苏。父亲死了,额什丁接替当教长,他立下诺言,要说服16万蒙古人皈依###教。不久,他就带着一支很大的传教队伍来到库车,经过很长时间的斗争,佛教在库车慢慢消失了,老百姓都信了###教。所以,额什丁的麻扎(陵墓)也是我们新疆穆斯林朝拜的圣地,是库车这个地方著名的古迹。
  在我们南疆的###教内部,大概是从15世纪初、公元一四零几年吧,从那时候开始,出现了两个教派。其实呢,他们都是从一个人发源的,这个人叫玛合木图·阿杂木和卓。他这个教派总的名称叫苏非派,是一个教团。后来发展了,就变成两个教派,一个叫“白山派”,首领就是玛合木图·阿杂木和卓的大儿子,叫依禅卡朗。因为支持这派的柯尔克孜部落,居住在阿图山北面的白山,而且这派的穆斯林又都戴着白色的无檐单帽,所以叫做“白山派”;还有一派叫“黑山派”,首领是玛合木图·阿杂木和卓的第7个儿子和他的后代,他的名字叫伊斯哈克。因为支持这派的柯尔克孜部落住在叶城西面的黑山,穆斯林又都戴着黑色的无檐单帽,所以称他们为“黑山派”。
  “白山派”也好,“黑山派”也好,都是###教嘛,没有什么差别,只有一点点很小很小的分歧,理解上的,细节上的,没有原则上的问题。可不知怎的,就是打得很厉害,糟糕得很!整个南疆六城,全都卷在里面,过去好几百年哪,动不动就要流血,实际上嘛,就是争夺政权,跟宗教信仰什么关系都没有,吃亏的都是老百姓。就这样,一直延续到清朝统一新疆……
  

待嫁(1)
太阳还没出山,达吾提·买合苏提祖先的婚礼就拉开了序幕。新娘子热依姆·阿哈恰早早地羞红了脸,点点滴滴地享受着女人的第一份盛典。
  穆斯林风格的壁龛前,热依姆在试戴着“朵帕”(小花帽)。这是一顶精制的格兰姆缀珠朵帕,数百颗绿豆大小的珠子,精心组合在一朵朵花瓣上,每颗珠子都映出新娘子脸上幸福的光芒。
  婚服是件卡腰的套头连衣裙,外加开襟无袖长袍,裙边和襟边,以盘金银绣与钩花刺绣交织出美丽的花边。热依姆穿上去在母亲面前兴高采烈地转了一圈,像只张开翅膀的花蝴蝶,美得令人目眩。
  母亲笑眯眯地打开衣箱,从箱底翻出珍藏多年的丝绒坎肩,锦上添花般给女儿披上,然后站到一边,端详,又端详。她的目光触到了女儿俏丽的微笑,有股甜蜜的波澜从心头滚过。她承受不住这分喜悦,竟落起泪来。
  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时刻,热依姆却听见母亲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要是你哥在家该有多好啊!”她看着母亲眼巴巴地朝窗口张望一会儿,又张望一会儿,结果失望地念叨说:“你说这个巴郎子也真是的,一去三年多了,咋就不记得给家里捎个信呢!”
  热依姆的好友琳莎过来了。她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下,小巧的玫瑰朵帕映红了她的脸。她是新娘子选定的伴娘,伴郎还没有定下来。鄂对伯克嘴上是说,他的朋友多的是,随便叫谁都可以。事实上,他心里当然有最佳的人选。
  屋外已有响器的动静。年轻人总是不甘寂寞,何况今天的日子给了他们充足的理由。乐手们开始调弦试音了,都他尔、热瓦甫、艾捷克、沙它尔、沙巴依、胡西塔西、卡龙……吱吱呀呀、叮叮咚咚——这是比任何一支曲子都更为诱人的旋律。它勾起伴娘琳莎的一些心事:热依姆的哥哥伊玛木要是在家,肯定也会加入到乐手们的行列。他的一手弦子是远近出了名的,今天在妹妹的婚礼上,能不出尽风头吗?
  其实,热依姆今天比谁都更想念哥哥,只是当着母亲的面,她只能一遍遍地重复那句话:“阿娜(母亲)你不用担心,我阿喀(哥哥)是啥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
  这些话让一边的琳莎听了心里很舒坦。
  伊玛木离家那年,琳莎还是个黄毛丫头,因为是热依姆的哥哥,她也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来看待。这些年,她和热依姆在一起做绣活时,天天谈论着这个伊玛木,不知为什么,慢慢地,她的心里也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母亲眼里汪着泪水,时不时用手掌抹一下,殊不知泪水是不能抹的,越抹越多。她出神地想,无望地叹息,然后便开始做事。这是天底下维吾尔族母亲最愿意做的、最体面也是最神圣的一件事情——在女儿出嫁之前,亲手为女儿一根一根梳理和编织细小的发辫。
  热依姆刚用胰子水洗过的头发,柔顺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母亲陶醉在这气息中,用心地梳着、编着、享受着。这使她想起女儿刚满16岁时,第一次为女儿梳小辫的情景。那时母亲在梳好的小辫后按照传统仪式,用枣树上的树胶,拌上清水涂在女儿的头发上,不一会儿头发就定了型,记得那次好多天热依姆都不需要梳头……那时,父亲总对母亲嘱咐:“女儿大啦,你该多操点儿心啦!”
  也就在那一年,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踏进了这家的门。他是热依姆·阿哈恰的哥哥伊玛木最好的朋友。这个热情英俊的小伙子像一轮蓬勃的朝阳,一下子照亮了16岁少女那颗寂寞而不平静的心。
  许多年之后,达吾提的女先祖热依姆在谈起这桩婚姻的时候,对自己的父亲依然充满感激。维吾尔族对女孩与男青年的交往,既宽容又拘谨,一切都必须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徐徐展开。热依姆的父亲从不给未来的女婿约束什么,在他的眼里,米尔扎·鄂对只是多出的儿子。一晃三年过去,父亲陡然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他应该将她托付给另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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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嫁(2)
热依姆的父亲今天格外忙碌。他换了身干净的袷袢,腰间系着白色方巾,衣长过膝,斜领右衽,看上去精干而又飘逸,多少还保有过去在家乡库车当阿訇时的一点风采。此刻,父亲满心惦记着米尔扎·鄂对。按说,新郎官应该赶在长辈和亲戚们的前面登门,收拾居室、招呼客人,这才不至于失礼让人笑话。可眼下,太阳都出山了,却还见不着鄂对的人影。
  不知哪位大叔的都他尔,弹起一支缠绵的曲子,激起人们心头的阵阵波澜。
  过去,母亲在给热依姆梳辫子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的。母亲灵巧的双手与女儿乖顺的附和,总能默契出许多小情趣来。这过程中,每个小小的间歇,母女俩都要不失时机地对视一下,让幸福在欢快的忙碌中恣意流淌。而今天,母女俩都在刻意回避着,生怕对方的目光会触动心事,闹出许多伤感,一发不可收拾。
  母亲当年也是叶尔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从小读过很多书,能背诵《古兰经》的许多警句,还知道很多很多南疆诸城的历史掌故。那些数不尽的美丽传说,经过母亲深情的叙述,温暖着这个流落异乡的家庭无数漫漫长夜,给女儿留下许多甜蜜的梦想。想起这些往事,热依姆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她带着几分撒娇,哀求母亲:“阿娜(妈妈),我想再听您给我讲一个故事……”
  “好啊,你想听啥呢,我的女儿?”母亲懂得女儿的用心,便也竭力做出开心的样子。
  “就讲那个——叶尔羌古城的女英雄吧……”那是母亲小的时候,外婆常给她讲的故事。母亲抬头想了想,叹息着说:“已经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情啦,古老的叶尔羌,还是赛义德苏丹汗国的都城,城里有位帕合兰朵夫人,她生得一副倾城倾国的容貌。她心地善良,见了所有穷人都想着要去施舍,不管是谁,只要你生活中有了难处,帕合兰朵夫人都会尽力帮助的。帕合兰朵还经常劝说他的丈夫叶合亚和卓,要他事事多替老百姓着想,不要残害百姓,不要做对不起下边的人的事,要多行善举,要用一颗真诚善良的心,赢得老百姓的拥护和爱戴,不要靠欺诈和暴力来维护自己的权力。帕合兰朵夫人用她的美丽,用她的善心,用她待人的真诚和慈爱,征服了古老的叶尔羌臣民。可是这一切,却让她的姐姐帕夏夫人嫉妒得要命。帕夏夫人就是汗王的夫人,她是个极其残暴的女人,当两人打架告到衙门时,她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两个人全都处死,甚至连女人梳头她也要管,一旦被她发现,必将处以极刑,所以人们都叫她‘刽子手夫人’。这是一个恶魔,为了嫉恨,她竟把自己的亲生妹妹下了油锅!帕合兰朵夫人面对姐姐的淫威,丝毫没有害怕。她站在滚滚的油锅跟前,大声地责问姐姐:你天天在安拉的脚下膜拜、祷告,天天祈求安拉给你指引人生的道路,难道说安拉没有叫你积德行善吗?”
  “热依姆你看到了吗,”母亲总是这样语重心长,“姐妹两人,都是一个父母生养,都信奉安拉,可她们之间的差别,却是多么多么的大啊!所以,我的好女儿,你一定要记住:天下只有好人和坏人的分别,没有穆斯林和异教徒的分别……”
  “这也是帕合兰朵夫人下油锅之前说过的话吗?”热依姆听得十分着迷。
  母亲笑着说:“差不多吧……‘谁遵循正道,对自身有利;谁误入歧途,只是咎由自取’,这是安拉说的!”
  这故事经过女先祖热依姆的加工,后来成为一个家族几百年间代代相传的经典。直到今天达吾提还有这样一个口头禅:都是人嘛,穆斯林和异教徒一个样子的嘛,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
  琳莎在旁边看着,觉得热依姆和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女,可她并不知道,最好的母女之间加进了另一个人,也免不了纷争。就在刚刚天亮前,这对天底下最好的母女,为了女儿在婚礼上穿什么婚服的事儿,还闹过一场小小的不快呢。
  

待嫁(3)
还在热依姆不满10岁时,母亲就为她准备了一身漂亮的嫁衣,那些夺目的彩绣是母亲起早贪黑一针一线完成的,她多么希望女儿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能替为娘的展示一下这份心愿。可女儿却坚持要穿另外一身婚纱,那是新郎鄂对专门跑到几百里外的伊犁,从俄罗斯商人手上买来的,它洁白轻柔,像是白鸽的羽毛。鄂对对她说的,白色代表着无瑕的爱情……
  母亲有点伤感,可最后让步了。女儿也作出了小小的退让,母女俩商定:在神圣的宗教“尼卡”仪式上,当着长辈和主持者阿訇的面,穿母亲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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