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永安调-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心头一跳,李隆基亦是一僵,才猛然发现今日那话极不妥。
  
  陛下自定洛阳为神都后,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抬高洛阳地位。自登基起,便在洛阳建武氏七庙,迁徙十万户,又将科举由长安移至洛阳,抬高洛阳国子监地位。如今,又广招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恰在此时李隆基在国子监出此言论,皇姑祖母又怎会不知?
  
  叔父们似乎早已知晓,都在一侧听着,李隆基已渐变了脸色。我偷看向李成器,却见他仍旧嘴角含笑,只是眼中已没有半分温度。
  
  陛下又问了一次,李隆基却面色发白,缓缓跪了下来,没有答话。
  
  这一跪,在场人才觉事有蹊跷,太子李旦更是敛了笑容,眸中忧心渐深。
  
  陛下再不去问他,缓缓环视众人后,竟将视线停在了我身上:“永安,今日隆基都说什么了?你可还记得?”
  
  我惊得起身,险些撞翻了案几,却僵了片刻才走上前跪了下去。我若不说,就是有意偏袒,更显得他是有心之举,我若说,却也不会好到哪里。我紧攥起手,竟是左右犹豫下,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殿中瞬时安静下来。
  
  陛下静了片刻,才道:“永安,你只管据实说。”我垂着头,紧咬着唇,脑中反复都是李隆基字字有力的话,如今想来竟是每句都可犯圣怒,每句都可招大祸。
  
  “皇祖母。”
  
  李成器忽然起身行礼,打断道:“永安县主年纪尚幼,恐是记不大清楚了,可否由孙儿来奏禀?”我心中猛跳,却不敢抬头看,只听得陛下默了片刻,说道:“也好,成器来说吧。”
  
  一双黑靴停在眼前,李成器就立在我身侧,平声道:“隆基所言甚多,唯有点睛之句颇有些见解。‘论地势,洛阳北通幽燕,西接秦陇,东达海岱,南至江淮,确可居中而摄天下;论军政,洛阳确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是以陛下才如此看重洛阳,但长安自西周起便为都城,历经十二朝,早已为天下民心之所向,绝非远超一疆一土,唯有长安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觐!’”
  
  我听到最后一句已是手心冰凉,除却语气声音,一字不差!既然已有人禀告在先,他若有分毫偏差便是欺君,所以,他如实禀告,语气虽温和,却掩盖不住这字里行间身为李氏皇族的傲气。
  
  陛下又静了片刻,才道:“说得极好,”她顿了一下,道,“永安,可正是如此。”
  
  我紧咬唇,抬头回话:“回皇姑祖母,一字不差。”
  
  陛下神色越发淡漠,众人却已噤声,连要放茶杯的父王都不敢动,只能紧握着茶杯盯着我。所有人都明白此话严重,却无人能猜透陛下究竟会如何,包括跪着的我、李隆基,和背脊挺直站立的李成器。
  
  “成器,”陛下,道,“你认为,你弟弟这话说得如何?”
  
  李成器未立刻答话,只撩起衣衫,直身下跪,道:“孙儿叩请皇祖母降罪。”
  
  陛下,道:“话并非出自你口,何来降罪?”
  
  李成器,道:“隆基尚年幼,不过是听孙儿当年之话,才记在心里。今日入国子监见众学子高谈阔论便起了争强的心思。说此话的虽是他,但最初教他的却是孙儿。”
  
  陛下深看他,道:“何为当年之话?”
  
  李成器,道:“数年前孙儿闲走国子监,曾说过‘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彼时不过是随性所至,却招来一众学子的附和,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今日故地重游,便当做闲话讲给弟妹们听,岂料却让隆基起了好胜之心。是以,此话的根源在孙儿,而非隆基。”
  
  陛下细看他,道:“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也是句好话。”
  
  我听到此处,已是衣背尽湿,殿中虽暖意融融,却比殿外寒风袭身还要冷上十分。
  
  “话虽是好话,却是忤逆之言。身为皇室理应谨言慎行,为朝臣之表率。皇室安,才是天下安,神都之位绝不可轻易动摇,”李成器缓缓叩头,道,“请皇祖母降罪,以儆效尤。”
  
  李隆基已是脸色煞白,欲要起身,却被身侧二哥李成义稳稳按住。
  
  陛下默默看了会儿他,才道:“数年前的随心之言,朕本不该追究,但朕在数日前已下诏书,集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今日你们竟以皇孙身份在国子监说此言论,不能不惩,”她将手中茶杯递给婉儿,叹了口气,道,“去殿外跪上十二个时辰,聊以自省吧。”
  
  
  
  
  
  
  第13章 十二 太初宫雪(1)
  殿内宴席渐入高|潮,殿外却已雪白一片。
  
  我望不到玉石台阶下,只眼见那雪越发紧,随疾风铺天盖地的袭来,虽坐在殿中,却手脚冰凉。他出殿时没有罩任何袍帔,如此疾风暴雪,跪在殿前,如何受得了?
  
  席间的谈笑声,比往日都热闹不少,想必众人皆为掩饰此间尴尬。几位叔父倒是畅快不少,与太子屡屡攀谈,竟像是亲兄弟一样热络。仙蕙被陛下叫到身侧陪着,亦是神色恹恹,好在仍懂得要讨好皇祖母。此时,我身侧已无人,唯有宫女不时上前换着热茶。
  
  “洛阳的雪真是下的急,”婉儿端着酒杯走到我身侧,坐下,道,“明日陛下正要去奉先寺进香,今夜怕有人要整夜不睡,扫净石壁佛龛的积雪了。”
  
  我应了一声,没接话。
  
  她伸手替我整了整头发,道:“这责罚已是最轻的了。”我抬头看她,轻声道:“若是重罚,会如何?”婉儿细想了想,低声道:“杖毙。”我手微颤了一下,直勾勾看着她,竟接不上话,皇室嫡孙何致如此?
  
  婉儿轻扬了嘴角,道:“我不是吓唬你,今日一听此事,我便已做了准备。”
  
  我静看她,等着她继续说。
  
  她默了片刻,声音极轻,道:“记得那日和你说李隆基在凤阳门前大闹,陛下十分欢喜,当时我就没明白陛下的用意,今日再细想却懂了。”
  
  我听她这么说,也想了想,却越发糊涂。以皇姑祖母对几个亲儿子的态度,临淄郡王胆敢公然挑衅宫规,还说‘我李家王朝’这种话,陛下必然不会轻饶,但她却饶了,的确蹊跷。我本以为她终有意决定李家子嗣继承帝位,难道我想的太过简单了?
  
  婉儿抿了口酒,看我神色,叹道:“一个八岁孩子能说出那种话说明什么?自然是他父亲的言传身教,是他父亲仍在执着李家王朝。”
  
  我微握了拳,听她几句话便已豁然明了。
  
  所以那日事,看似是恩宠,其实早已是死罪。如今在大周,谁还敢提李家王朝?尤其是有名无实的太子,那等于是心存篡夺天下,改朝换姓的祸心。
  
  那日不是不罚,而是要罚他的父亲,而非李隆基。
  
  “所以皇姑祖母想借今日——”我不觉脱口而出,却被她眼神止住。她轻点头,道:“不无可能,况且太平又不在,没人能真正说句好话。”
  
  所以李成器才挺身而出,所以他才说幼弟是听自己教诲,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所以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将这些全想明白,或是早在那日事发后就想明白,有这么一天要将教唆弟弟的罪名揽在身上,替父受罚?
  
  我光想到此处,就手有些发抖,婉儿倒了杯酒,递给我,示意我喝。
  
  “你说这雪会下到几时?”婉儿抬了些声音,哀叹道,“瞧你冷得,喝口酒吧。”我应了声,也实在觉得冷,恍惚间竟是灌下了一杯,滚烫辛辣的暖流自喉间而下,刺的我立刻视线模糊,抹了一把,才看到婉儿笑着摇头。
  
  她屈指轻敲我额头,道:“喜http://87book。com欢李家人,怎么能这么多愁善感。”
  
  我闷闷道:“是被酒辣的。”
  
  她不再说此话,和我又聊了些奉先寺的事。我被那杯酒辣的,亦是缓了心思。如果真如婉儿所说,这就是最轻的责罚,只是……皇姑祖母真就会就此作罢,或是再行试探太子李旦?
  
  太子仍面色如常,与我几个叔父论起诗词。
  李隆基却沉着面,不吃不喝的,仙蕙去寻他说话,他也置之不理。
  
  我忧心看他,低声道:“还是个孩子,藏不住心事。”婉儿摇头,道:“这样也好,要是也神色如常,才真是有问题。”
  
  我盯着手中茶杯,头阵阵作痛,蹙眉扫了一眼越发疾的雪,对婉儿道:“我先回去了。”婉儿点头,道:“去吧。”我又看了一眼李隆基,起身走到陛下面前,说是白日吹了风又喝了酒,有些头疼。皇姑祖母略关心了几句,便让我退下了。
  
  我走到殿门口,宫婢替我罩上袍帔,系好带子后,躬身将我送出了殿。
  
  硕大的太初宫早已模糊,隐藏在白皑之后,远近都是雪,无尽的雪。我曾读过无数咏雪诗词,却没有一句能在此时记起。天地间,唯有那背脊笔挺的人跪在殿前,清透的眸子越过雪幕,静静地看着我。
  
  殿内喧闹正盛,当值的宫婢也因大雪躲到了门内。我一步步走下石阶,不过十几步鞋就已经湿透。从石阶下到他跪的地方,也不过只有十几步。我如此想着竟下意识迈出两步,他已轻摇头示意,看得我心头猛跳,骤然停了下来。
  
  如果此时我走过去,绝不会有人发现。况且,白日我们同去了国子监,如今他被责罚,我即便是走过去关心也是情有可原的。我脑中飞快想着,又走上前两步,却见他温柔地看着我,又轻摇了摇头。
  
  他漆黑的眸子中,有几分坚定,亦有几分告诫。
  
  我只能又一次停了步,静静地看着他,他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片刻后,心头侥幸的心思才尽数散了,只留下了心底隐隐的刺痛,和方才因酒辣了喉咙的酸涩,我深吸口气拉紧袍帔,转身快步远离了大殿,走出几十步后竟险些滑倒在地,却没敢再回头看。
  
  待到了宫中,宜平早已等了良久,她将我身上的袍帔脱下,抖落了一地雪。不停问询着今日可玩得尽兴,可有什么趣闻讲给她听,我却始终不发一言,任由她摆布换了衣裳,示意她放了帏帐,直接倒在床上静静发呆。
  
  外头宜平吩咐多添了火盆,吩咐明日起的时辰和早膳品类,句句都极轻,我却听得极清楚。本以为此时心神会大乱,却未料到竟还能分神去听宫婢的话。
  
  灯灭后,我辗转了一夜,也未睡踏实。几次想唤宜平去打探,终是作罢。
  
  因是雪天,到晨起时仍是漆黑一片,宜平自帏帐外走入,点了灯回头正要说话,却先惊呼了一声:“县主怎么又起酒刺了?”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脸,才忽地记起昨夜那杯酒,苦笑道:“这趟不是酒刺,是酒疹。”
  
  她走过来细看了会儿,道:“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我想了下,道:“去吧,要快些。”今日要去奉先寺上香,还是先看看踏实,若是路上忽然发的厉害了,反倒不好。
  
  她应了声,急急去了,待回来时,身后跟着的竟又是沈秋。
  
  他眉梢还带着雪,脸上却盛着暖笑,行了个礼道:“县主还真是多病多灾。”我无奈看他,道:“这趟是饮酒所致,怎敢劳烦沈太医亲自来。”他起身摇头,眸子晶亮:“县主错了,酒疹比酒刺要凶险万分,若是厉害了还会致命,小人怎敢不来。”
  
  宜平端了两杯热茶上来,他却不喝,只笑看我道:“这病小人需要清静地诊,不能有外人在。”我心觉此人毛病多,示意宜平出去,道:“我这是自小的病,沈太医不必如此紧张。”
  
  他自顾坐下,待宜平放了帘子,才轻声道:“既是替人来看,自然要仔细些。”
  
  我不明所以看他,却见他笑意浓的化不开,似是还藏着别的什么。但因与他交谈数次,深知此人行事不羁,索性也不追问,端起茶润了润喉。
  
  过了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道:“看来县主对那人似乎不大上心,小人也就不自讨没趣了,早早诊完早早告退。”他边说着,边示意我将右手递给他。
  
  我刚伸出手,却猛地猜到什么,盯着他,道:“沈太医说的是何人?”
  
  沈秋微合眸,细细诊脉,并不理会我。我见此更觉他说的人可能是李成器,心里不禁急的冒火,刚想抽腕子,他却已放了手:“无妨无妨,常年旧疾罢了。不过这虽是自幼带的病,县主却不能忽视,日后还是少沾酒水的好。”
  
  我不理会他说的话,紧盯他。
  
  他又清了清嗓子,才道:“县主此时记起是谁了?”
  
  他这一说,我更确实了猜想,认真看他,道:“郡王可还跪着?”他既然能说的如此坦然,必是与李成器相交甚厚,我也顾不得其它,直接问出了最在意的话。
  
  “自然没有,”他摇头,道,“若是在殿前罚跪,哪个敢去见他?陛下见他跪了一整夜也软了心思,命人将他扶到尚药局了,我方才替他诊过脉。”我听他说那“扶”字,心中隐隐刺痛,忙道:“可有大碍?”
  
  他笑眯眯,道:“年纪轻,不过是雪夜跪了一晚,养上些日子就会好。不过我刚要开方子,你这宫婢就急着来了,没来得及再细看。”我急道:“那你还不快回去?”
  
  他叹道:“不敢回去,郡王吩咐我来为县主诊病,我不开好方子如何敢回去?”
  
  
  
  
  
  
  第14章 十三 太初宫雪(2)
  我被他一噎,没说出话来。
  
  待他提笔时,我却仍有些心悸,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才道:“此时尚医局可有闲人?”他断然下笔,行云流水地写了方子,道:“细想想,似乎不大方便。”他说完,放了笔拿起纸吹了吹,用砚台压在了桌上。
  
  我默了片刻,也觉自己唐突,便伸手抽了张白纸,想提笔写什么却脑中空空一片。
  
  他见我如此,也不告退,转身就走。我脱口叫住他,道:“沈太医可否为我带话?”他回头看我,笑道:“方才忘了说,陛下有旨意,今日郡王要伴驾同游奉先寺。县主若有什么话,还是亲自说的痛快。”
  
  我惊看他,道:“今日?”
  
  雪地彻夜长跪,今日竟还伴驾到奉先寺?我虽是初次来洛阳礼佛上香,却知道奉先寺建于龙门山半山腰,山道崎岖不平,虽为了陛下上香而做过收整,但遇陡峭之处却仍要步行,难以通软轿。
  
  他点头,道:“县主若有话,多等一个时辰见面再说吧,小人先要去为郡王施针,以保今日周全,否则这一折腾难保不落下病根。”我忙点点头,没再拦他,他也没再客气,掀了珠帘疾步而去。
  
  …………………………
  
  山道上正有人泼着滚烫的水化雪,一行人都侯在山下,待雪化登山。
  
  武承嗣在皇姑祖母身边,低声笑说龙威慑天,今陛下礼佛,晨起雪便已小了,如今到了山下竟是停了。太子及子嗣就随在一侧,我远看太子身后的李成器,依旧是神色平淡,偶在皇祖母回头问话时,颔首回话,似乎祖孙依旧其乐融融,昨夜之事早已烟消云散。
  
  约莫过了片刻,众人皆向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