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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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夜宴-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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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茶。微一沉吟,回到正堂,将那几上茶壶端起一闻,果有同样的怪味。他将茶壶与茶杯都平端在手中,叫道:“娘子,我们走吧。”秦蒻兰问道:“这茶……有毒么?”张士师见她颇有惊疑之色,忙安慰道:“娘子不必惊慌,这茶未必有毒,我只是想带去厅堂用银针试一下。”
  出来琅琅阁,秦蒻兰领先而行,步上石桥,幽幽叹了口气,道:“为什么偏偏是云如呢?”言下有不胜惋惜之意。张士师一呆,问道:“什么?”秦蒻兰道:“可怜云如……”张士师却受到了某种提示,蓦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极的事来,惊叫道:“呀!”今晚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是被动地跟着事情转来转去,竟没有时间将与韩府有关的事件前后联系起来考虑,直到此刻,方才想起李云如无故从饮虹桥上跌入秦淮河一事,莫非她的被杀与之前那件事有关联?抑或杀她的凶手本就是白日在秦淮河推她下桥之人?
  秦蒻兰被他这一声吓了一大跳,急问道:“典狱君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张士师便简略说了白日李云如被人推下饮虹桥一事。秦蒻兰惊讶万分,道:“如此说来,云如白日已经遇过一次险,可典狱君恰在当场,她为何不报官?回府后也未对人提起?”张士师道:“这个……也是下吏困惑之处。”
  秦蒻兰沉吟道:“白日我也去过饮魂桥附近……”张士师忙道:“李家娘子跌入河中是发生在娘子买鱼离开后。”秦蒻兰道:“原来典狱君早已经看到过我。”张士师点头道:“当时我正在酒肆中饮酒。”秦蒻兰歉然道:“抱歉得紧,我尽想着宴会之事,竟是丝毫没有留意到典狱君在店内。”张士师本就对她有爱慕之心,又见她如此温雅有礼,心中更是敬重,忙道:“娘子言重了。”
  秦蒻兰又详细问了白日李云如掉入河中情形,道:“该不会下毒害死云如的凶手就是白日推她掉落饮魂桥之人?”张士师道:“下吏也这么想。”秦蒻兰道:“嗯,这件事还是先不要说出来的好。典狱君以为呢?”张士师道:“这样当然最好不过。果真凶手是同一人的话,除了我和娘子知道外,剩下就只有凶手自己知道……”秦蒻兰点头道:“这样就能更容易从对方言语中发现破绽,找出真凶。典狱君,你真是聪明!”
  张士师得她一语褒奖,不免惊喜交加,一时怔住,有心谦辞几句,却又不知道如何得宜。好在秦蒻兰不等他回答,即往桥下走去,步出数步,不见他跟来,又回头叫道:“典狱君……”张士师这才回味过来,忙追上前去。
  二人回到小岛,才刚进院落,便先闻到一股奇特的幽香,略带清冽甘甜味道,压过了庭中馥郁的莲香,闻之气爽。秦蒻兰叹道:“到底还是将龙涎香点上了。”张士师一愣,心想:“这便是龙涎香么?不过是有异花气而已,如何能比金子还贵?”
  进得花厅,香气更加浓重。但见李云如尸首前放有一小巧的紫金铜炉,一剪烟缕正如丝络冒出。虽有芬郁满堂,众人也都远离尸首坐下,可神色照旧如热锅上的蚂蚁,各有焦灼之态。
  老管家一见到张士师,便急得搓手道:“周小哥儿去了这半天,官差还没有来呢!”张士师道:“老公稍安勿躁,这才过了大半个时辰,估计小周哥刚到衙门。”老管家心下稍安,又道:“我遵照典狱君所言,从厨下切了姜片端上,可大伙儿都不肯含上。”
  嘴中含上姜片无非是让人对死尸不那么敏感,张士师料到众人杯弓蛇影,担心姜中也被下了毒药,所以不愿尝试,当即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上前将手中的茶壶茶杯放到边侧的肴桌上。
  自打张士师从琅琅阁回来,舒雅心中十分关切,视线尽落在他身上,只是老管家不停地叨东叨西,不得其便相询,此刻突然见到那茶壶茶杯,立时惊诧万分,睁大了眼睛,问道:“那茶……”
  张士师稍一回头,即刻想起自己送瓜后离开韩府时,舒雅正在东面石桥上徘徊,莫非当时他正要往琅琅阁而去?他既是韩熙载门生,又是夜宴常客,李云如绝对不会提防,如此,他便有许多机会往茶水中下毒。不然,为何他一见到茶壶茶杯就变色至此?最紧要的是,他脱口而出的是“茶”,而不是“茶杯”或者“茶壶”,可见他早知茶水中有蹊跷。心中既这般想,望向舒雅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怀疑,问道:“今日舒公子可曾去过琅琅阁?”舒雅断然道:“没有。当然没有。”态度甚是坚决。
  张士师心想:“你现在可以抵死不认,一会儿验出茶水中有毒,再有小布作证与我一道看到你往琅琅阁去,你可就无法抵赖了。”当下不再说破,环视一周,望见只有侍女吴歌发髻上别着根长长的银簪,便上前道:“可否借娘子簪子一用?”吴歌奇道:“做什么用?”张士师道:“验一下李家娘子的茶水中是否有毒。”
  众人立即一阵哗然,舒雅更是惊道:“这茶怎么会有毒?”他愈是如此,张士师愈是怀疑,只重重看了他一眼。旁人也渐渐明白过来。起初舒雅尚强作镇定,但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审视下,不由自主地开始慌乱起来。
  吴歌却是不愿意拿出自己的银簪来试毒,只嘟囔道:“舒公子怎么会往李云如杯中下毒?他疼她还来不及呢。”张士师一呆,问道:“你说什么?”
  吴歌不敢再深说,见众目睽睽下实在难以推托,只好拔下簪子交给张士师。张士师接过银簪,小心翼翼地探入茶杯中——刹那间,簪子一头立即由银白变成了灰黑——饶是众人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就连舒雅见此情状,也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张士师又捏住银簪中间,将另一头伸入茶壶中,果然又变成了黑色。
  一片惊呼声后,舒雅的脸胀成了猪肝色,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我没有下毒……”张士师道:“请问舒公子今日何时到的韩府?”舒雅又是局促又是恼怒,他虽绝迹仕途,毕竟是南唐科举状元,才誉江南,现今却被一小小县吏当众盘问、怀疑成下毒凶犯,颜面何存?然则当此情形,却又不能不答,只得强忍怒气,答道:“大约酉时……我虽比其他人早到,可我没有下毒……”张士师道:“日暮时分,我曾看到你往琅琅阁而去。”舒雅道:“那是……”又立即觉得不妥,改口道:“我只是在桥上走了走,根本就没有进琅琅阁。”
  他明显底气不足,言语苍白无力,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人肯相信他?一时间,道道目光如风刀霜剑紧逼着他,他最重颜面,顿感如坠阿鼻地狱,真恨不得那被毒死的人是自己。无地自容之下,他只好求助地望向韩熙载,希望老师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出人意料的是,韩熙载却始终一蹶不振,只闷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发呆,对堂内一切置若罔闻。
  幸得李家明此时开了口,大声道:“典狱有些武断了!就算舒雅去过琅琅阁,但去过那里的又不止他一人。难道不可能是韩曜趁大伙儿在花厅夜宴、跑去东面下了毒?”他心下依然认定韩曜是凶手,此刻见到有证据指向旁人,当然很不服气。
  张士师道:“好。那么,请问各位谁最先见到李家娘子自东面住处来到花厅?”诸人迟疑间,曼云忽道:“好像是客人们进来后,李娘子跟王娘子才一道进来的。对不对,丹珠?”丹珠早已经吓得傻了,只是茫然点了点头。
  张士师道:“那么王家娘子就是第一个见到李家娘子自琅琅阁来到湖心岛的人了?”王屋山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
  旁人以为她说不是第一个见到李云如的人,不料她顿了顿,又道,“我先见到的不是云如姊姊,而是舒雅公子。”老管家惊叫道:“他?!”舒雅脸色极为难看,但却不再强行辩解,只默默低下头。
  张士师也很意外竟另有目击者,忙道:“还请王家娘子讲得清楚些。”
  王屋山便断断续续地叙述了事情始末,她虽然因为受了惊吓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大致的意思却很清楚:天黑掌灯之时,她离开琊琊榭来到花厅,当时宾客未到,于是打算出来走走,刚出院落,就看到舒雅正从东面石桥下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后,韩熙载从前院回来花厅,舒雅便随他一起进去;她又等了会儿,见到朱铣、陈致雍、郎粲、李家明等宾客正自复廊而来,就在此刻遇到了李云如,便联袂进了花厅。
  张士师谢过她,又详细讲述了自己离开韩府的经过:天将黑时,他与小布一边掌灯一边离开小岛,看到舒雅正穿过东面石桥往琅琅阁而去;二人进入复廊后,先遇到了韩熙载;之后他与小布分手,独自前行,先后遇到了朱铣、郎粲、陈致雍、李家明及陪同侍女;到大门时,又见到了顾闳中和周文矩;到府外竹林时,看到了秦蒻兰以及暗中窥探的韩曜。
  李家明早就不耐烦,忍不住道:“典狱说这么不相干的事有什么用处?”张士师道:“这可不是不相干的事。”众人大多听得云山雾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郎粲催问道:“典狱,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奥妙?”张士师道:“奥妙就在这茶壶茶杯中。”当即指出其中茶釉油光可鉴,茶水至少已经有两个时辰未动过——也就是说,李云如中途回去换衣裳时并未喝过这杯茶,她喝茶当在夜宴开始前——也就是天黑掌灯后、王屋山遇到她之前。
  李家明犹是不明所以,问道:“那又如何?”张士师不及回答,郎粲已然冷笑道:“李官人见多识广,难道还听不明白么?李家娘子中毒之时,我等尚在途中,韩曜人在府外,只有舒公子一人……”
  他有意在此顿住,但堂上诸人已经完全明暸——王屋山与张士师各自所言合在一起,清晰地描绘了众人活动的路程与时间,在李云如中毒的时间,只有舒雅一人活动在琅琅阁附近,且他去时有张士师看到,来时又有王屋山撞见,时间完全吻合,可谓铁证如山。
  人群中最震惊最意外的人当属李家明,他虽然不得不面对眼前事实,可他还是难以相信舒雅会对妹子下毒,只嘶声问道:“真的是你下的手?”舒雅却不答话,只呆望着肴桌上的茶杯,他的神情亦不是诡计被揭穿后的恐慌,而是一种追悔莫及的怅惘。
  李家明连连摇头道:“不……我不信……”早先他与妹子寓居歙州时,租住的便是舒雅家的房子,可谓相识于患难之间。后来舒雅到金陵应试,也是李云如竭力向韩熙载推荐,得以成为其门生后,才一夕之间声名鹊起,他如何能忍心对于他有恩的李云如下手?
  秦蒻兰道:“我也不信舒公子会向云如妹妹下毒。舒公子,你自己难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舒雅沮丧地摇了摇头,再无他语,如此情状,自是默认下毒事实了。李家明愕然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舒雅微微喟叹,低下头,不敢再瞧众人一眼。李家明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道:“莫非你……你……”后面的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之前李家明不信舒雅会下毒,是因为实在想不出他杀人的理由——自在歙州起,他便已经对李云如情根深种,即使后来她嫁给了韩熙载为姬妾,他对她的情意也未减半分,总是徘徊左右,从不远离半步。但如今李云如怀上韩熙载的孩子,突破了他所能忍受的底限,终于因嫉生恨,决意痛下毒手——与其说舒雅要害的是李云如,倒不如说他想杀的是她肚子里的韩熙载的孩子。这些前因后果,李家明瞬间便已经想得明明白白,只是内中情形却不能当众说出,舒雅那小子倒没什么,死有余辜,他作为兄长,如何能在妹子惨死后还提这等暧昧之事、坏了她的名声?因而只瞪视舒雅,恶狠狠地道:“原来真是你这小子!”
  韩熙载已经是六旬老翁,精力气血已衰,府中姬妾却是正当妙龄,又因出自教坊,多是难以安份之辈,不但韩府中人熟识内中情形,就是堂内大多宾客对某些姬妾暗中与青年男子暗通款曲的偷欢韵事亦有所耳闻,见舒雅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大略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张士师又哪里知道这些,他正想不出舒雅下毒药害李云如的理由,立即追问道:“李官人可是想到了其它佐证?”
  李家明哼了一声,面色极为难看。堂内一时陷入了静默。顾闳中忽道:“既然已经找出了真凶,大伙儿是不是也该散了?”
  堂内巴不得及早离开的大有人在,但因种种顾虑,无人敢第一个提出。而顾闳中湛深玄默,自进韩府便罕有开口,此刻突然说出了大多人心中所想,不免有些令人意外。有人不免揣度他是不是也与李云如之死有所牵连,可按理来说不应该呀,他与韩熙载少有来往,今晚也是第一次参加夜宴。可他不请自来本身就很奇怪,韩熙载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好人缘的人,况且正值免职闲居,不少朝中大员唯恐避之不及,昔日夜宴常客徐铉、张洎今晚推辞不到,多半也是这个原因。只有朱铣心中明暸如镜,暗道:“早知顾闳中、周文矩二人是别有用心,此时更可见一斑。韩府出了人命凶案,他二人得赶紧进宫回报官家。不过,当此情形,蒻兰的危机算是暂缓解除了,真是万幸。”一边想着,一边去望秦蒻兰,她也正朝他望来,只微微颔首,似已完全猜到他的心思。
  张士师尚在沉吟,一时无人敢接顾闳中的话头。周文矩忙道:“那毒西瓜一案呢?”
  李云如之猝死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大家虽然被吓得不轻,但却不似发现西瓜有毒时那般追魂夺魄,毕竟死的只是李云如一人,真正关心她的只有寥寥几人,而毒西瓜则性质完全不同,几乎危及所有人。各人最关切的当然是自己,均想:“若非出了意外,我这条命今晚就葬送在聚宝山了。真是万幸!阿弥陀佛!”因而一提到“西瓜”二字脊背就有些嗖嗖发凉。周文矩旧话重提,众人既想找到凶犯,更想快点离开韩府这个是非之地,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听见陈致雍厉声喝问道:“舒公子,那西瓜是不是也是你下的毒?”舒雅只是本能抬了下头,露出了费解的表情,便又深深埋首椅中。
  诸人便一齐望向张士师,预备听他示下。张士师心中极是自得,他生平从未有这般得志——如此多的官员、美人都要仰赖于他,想来他父亲张泌最风光之时,也不过如此吧。勉强镇定了一下,心想:“这西瓜下毒一事甚是离奇,到底凶犯是如何将毒药落入瓜中尚值得商榷,不能因为舒雅下毒害了李云如便要他承担毒西瓜一案。”
  他早知道大家都有离去的心意,虽然他找出了害死李云如的凶手,众人均认可,舒雅自己也默认,然则官府断案自有一套程序,尤其关乎人命大案,需要专业仵作验尸、书吏当场记录,之前他的作为不一定做得数,因而当下最要紧的是将这些人都留下,等官府公差到来。一念及此,便道:“我知道大伙儿都很疲累,不过官府公差未到,各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知道这些人地位官职远在他上,好意相劝多半不如带点威胁暗示的话语更为奏效。
  果然,他话音刚落,郎粲便道:“典狱说的是,既然已经等了这老半天,也不在乎多等一刻。”李家明接道:“现在还是夜禁时间,各位下了山也无法进城。”妹妹惨死在眼前,他做哥哥的理当留下来到最后一刻,对急于离开的人也不免连带感到忿恨,语气森然不快。众人听了,只得情愿、不情愿地附和,各自勉强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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