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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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夜宴-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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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有几次差点叫出“屋山”来,张士师心下更是确定他与王屋山有私情,此刻见他躲躲闪闪地指认舒雅,不免有些鄙薄其为人,当即问道:“你认为谁最想杀王屋山?不妨直言。”郎粲道:“李家娘子。”张士师道:“你是说,李云如往王屋山的金杯中下毒,预备毒死她,结果倒是自己喝了毒酒?”郎粲道:“当然不是……”
  张士师突然明白了郎粲的意思——李云如与王屋山相斗不止,舒雅或许会心疼李云如,往金杯中下了毒,决意毒死王屋山,不料阴差阳错下反倒害死了情人。他头一次害人,心有余悸,一看见李云如的茶杯就有所联想,脸色大变,后来被张士师力指为凶手,他自己知道茶水无毒、金杯有毒,李云如到底还是被他害死的,所以才是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如此推断,他有意图、有机会,细节都合情合理,完全说得通。
  郎粲还以为他不懂其意,忙道:“我的意思是……”张士师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了。”进得堂内,正见秦蒻兰正附耳韩熙载说些什么,韩熙载也不答话,只略略点头。
  张士师道:“我们先开始吧。我知道各位都不想多惹麻烦,叫大家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是案发现场,更容易回忆起案发当时的情形。”
  他有意不突出舒雅,只挨个儿问在场所有人自王屋山上场跳绿腰舞到她跳完下场都在什么方位,本来事先想不到要如此问法,全然是被德明逼成了这样,牛刀小试,觉得很是不错。大致的情形是:曼云等乐伎们早就一排站在东面,手持乐器预备伴奏,她们远离肴桌,伴奏从始至终,完全没有任何往金杯中下毒的机会;宾客大多站在东西两边,有坐有立;因肴桌摆在北面上首卧榻前,距离场中稍远,卧榻上又坐得有人,仆人、侍女们只能站在东西宾客身后或是南首门处;郎粲与韩熙载本一直坐在卧榻上,德明长老到来后,韩熙载离开卧榻迎接。郎粲则在王屋山站在场边后离开了卧榻,坐在花盆鼓旁的椅子上。稍后韩熙载又回卧榻,李云如跟过去坐下,韩熙载脱下外衣后走去鼓边伴舞,李家明便陪着妹妹坐在卧榻上。这些是能明确案发当时位置并有旁证。只有朱铣说不大清楚到底站在哪里,张士师曾亲眼见到他慢吞吞挪到秦蒻兰身边,因他是远离肴桌,并无嫌疑,也懒得说破。舒雅称自己一直站在韩熙载旁侧,后来去卧榻边找李家明说过几句话,这当是发生在张士师追踪陈致雍出花厅后了。尤其舒雅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家明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张士师立刻知道他在撒谎,多半他去是找李云如说话。可李云如在案发时间内一直坐在卧榻上,未离开半步,当真是舒雅下毒的话,她如何能毫不觉察、后来还喝下了那杯毒酒?推算起来,更准确的下毒时间当是在王屋山饮完酒离开肴桌到李云如坐上卧榻之前,那时自己刚好不在堂内,可按众人描述看来,不是只有坐在榻上的郎粲和韩熙载才有机会么?但这两人都不可能杀王屋山。
  看来一定还有别的人到过肴桌旁,只不过他太普通,众人习惯他的进进出出,没有多留意他罢了。正将目光投向石头之时,封三湿漉漉地闯了进来,全身上下都在滴水,嚷道:“不好了,陈博士逃走了。”
  原来陈致雍从茅厕出来时,正遇到秦蒻兰送店铺来送货的几名伙计出府,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跟出去看看,他毕竟是朝廷官员,守门的差役不好阻拦,只好任他去了。哪知道秦蒻兰回转韩府许久后,依旧不见陈致雍身影,派人出去寻找,刚进竹林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眼睛都无法张开,只好折返回来。
  事情突然变得有趣起来,现下官府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陈致雍就是凶手,他为何要逃走?那样不是不打自招么?就连韩熙载也露出茫然之色,似是无法理解。张士师却始终惦记陈致雍与石头密谈一事,问韩曜道:“你昨晚果真看见陈博士在与石头交谈么?”秦蒻兰这才看到韩曜也在场,道:“阿曜,你也来了。”韩曜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道:“当然。”
  石头正站在大胖身后,忽见大伙儿目光一齐投向自己,一时不知所措。他这种死撑到底的反应张士师早已经料到,要揭掉他的面具,非用到陈致雍不可,可陈致雍偏偏不顾身份和体面跑了,着实不可思议。
  好半天,秦蒻兰才愕然问道:“典狱是说石头跟陈博士说话?石头……石头不是个哑巴么?”张士师冷笑道:“至少要装成个哑巴。”众人一阵哗然,各自远离了石头几步。石头见道道目光不离自己,自己却不明情由,焦灼万状,忙向老管家做了几个手势。老管家向石头比划了几下,石头连连摇了摇头,“呀呀”连声,似表示没听懂,又似表示跟自己无关。
  韩曜忽然笑了起来,道:“原来你们就这点微末本事,只会欺负一个哑巴呀。”张士师道:“不是你亲口说陈博士与石头在茅房外交谈么?”韩曜道:“我的意思是说,陈博士在对石头说话,石头没有回答呀。他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使,不过大点声音说话,运气好的话,他还是可以听见的。哈……”
  张士师这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会错了意,韩曜却一直有意不说,自然是为了看他出丑。他狠狠瞪了韩曜一眼,道:“韩哥儿请去书吏那边具名画押,然后请自便。”韩曜故作惊讶道:“咦,这里又不是公堂,你凭什么赶我走?大伙儿还不知道吧,这处宅子地契可是记在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名下的,她是主人,都没赶我走,你凭什么呀?”
  张士师知他有意捣乱,可他确实说得在理,自己没有权利赶他走,不由得朝秦蒻兰望去,她显然不想赶韩曜走,可又不想让张士师为难,犹豫不决。张士师心想:“随他去好了,何必让她这般踌躇。”便不再理会韩曜,继续问案。
  这一次,他不再让大伙儿回忆各人自己在什么位置,而是尽可能多地说出王屋山上场前到舞蹈开场这段时间看到其他人在哪里,但夜宴时间这般长,他所提的时间这般短,又是一个混乱的场合,别说旁人了,就连自己在哪儿都无法确定。一圈环问下来,心头颇为沮丧,他已经明白,今日注定是要无所斩获了。起初,他用江宁尹的名义将众多证人召来韩府,本意是想还原案发现场的情形,哪知道推断出来的下毒时间偏偏是他不在堂内,证人们既无人留意到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即使有零散的口供,他也无从验证。
  正自沉吟,却见一名差役奔来道:“典狱,外面大雨已经停了,要不要现下派人下山去找陈博士?”张士师不及开言,一直沉默寡言的朱铣忽插口道:“典狱预备什么结束问案?昨日大伙儿已经折腾了一夜,怕是……”他有意顿住不说,言下之意却很是明显。
  张士师见诸人俱有疲惫之色,韩府的人又还有一场丧事要忙,他久久不见差役回报,又担心父亲与耿先生那边,忙道:“既是如此,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便请自便吧。”
  此刻虽然天色开始放晴,但临近日暮,万一错过夜禁,便又无法进城,各人即刻纷纷辞别,虽然料知下山道路泥泞,也巴不得早些离开这个地方,只有舒雅、李家明自留下来操办丧事。老管家因厨下缺人的缘故,请周压留下来帮手。周压因之前留在韩府看过夜宴,回城报官几次不成更是传为全城笑谈,日间已有无数人争相赶往金陵酒肆打听究竟,酒肆生意一飞冲天,他自知全然得益于韩府命案,若是多留一晚,少不得明日会有更多人来酒肆找他打探各种内幕,当即欣然同意。
  只有那韩熙载一直无话,等到张士师一说要散,便又立即起身,往卧榻楼梯口而去,既不送客,也不张罗李云如后事,似打算继续蛰伏楼上。
  张士师正感怪异,秦蒻兰走过来歉意道:“典狱别怪阿曜,他不过是想引起他父亲注意罢了。”张士师这才发现韩曜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一时不明白秦蒻兰的意思,她又续道,“只是他不知道,现在的相公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一切都不在他心上。”微微叹了口气,自去门口送客。因有差役在一旁,张士师不便多问,当即领人出来。
  却见郎粲正站在月门一旁,张士师料他有话要说,径直问道:“状元公还有什么事?”郎粲道:“没什么紧要事。我只是想提醒典狱,既然凶手目标是王家娘子,他前番失手,说不定还会再次下手。”张士师知他这话无非是在暗示主动留在府中的舒雅即是凶手,冷笑道:“你倒是对王屋山关切得很。”郎粲微微一愣,随即道:“人命关天,任谁都会关心的。”张士师道:“好教状元公放心,这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说明他处心积虑,策划了很久。即使他要再杀王屋山,也不会这么快再下手。”郎粲很是不快,又不便说破,只好道:“我可是提醒过典狱了。”瞪了张士师一眼,这才转身去追朱铣,一边叫道,“朱相公,等等我。”
  张士师沉吟道:“封三哥,你怎么看?”封三道:“虽则凶手未明,但总还是早提防些好。”张士师寻思有理,便分派两名差役留下,名为帮手,暗中则交代二人要特别留意湖心岛二楼韩熙载及西面琊琊榭王屋山的情形。
  安排妥当,这才出来庭院,雨后初晴,四周飘着凉爽清新的气息,一道彩虹挂在天际,明艳无比。张士师心头本来沉闷,意甚怏怏,见美景如斯,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出来韩府大门,围观的人群早已经散去,那大门上贴着的“擅入者杀”字幅亦不见了,大约被有心人顺手牵羊当作墨宝带走。刚步下台阶,忽见韩曜一身烂泥,狼狈不堪地疾跑出竹林。众人尚在惊愕中,他已经奔将过来,一把抓住张士师双臂。张士师挣了一下,竟没有挣脱,喝道:“你小子做什么?快些放手!”
  封三忙叫差役将韩曜拖开,差役们却嫌韩曜全身泥泞,不愿意动手,只纷纷喝道:“快放手!快放手!”韩曜全身抖抖簌簌,始终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睛去望背后竹林。张士师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竹林中出了什么事?”韩曜点点头。张士师使劲将他的手甩开,怒道:“还不赶快带我们去!”韩曜一呆,这才松了手,转身指了指前面,往竹林走去。
  一进竹林,韩曜不走林间那条好走些的碎石子小道,却往东钻入竹林中,脚下难走不说,头上不断有积水落下,状比淋雨。众人苦不堪言,正待呵斥,却见前面光线渐亮,潺潺水声越来越大,韩曜突然停了下来,一指前面道:“就在那里。”
  远远望去,正有一人躺在竹林边上,赶将过去一看,正是陈致雍,仰天躺在积水中,浑身湿透,双目圆睁,嘴巴张大,已经气绝多时。
  一案未结,又出了新的命案,死的还是朝廷大员,差役们无不面面相觑。张士师也一时茫然,不知道陈致雍为何从府中溜出来,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
  封三道:“偏偏仵作被张公叫走了。不过,依小人看来,陈博士应该是被人掐死的,他项上肉中有明显的指爪痕。”众人一望,果是如此。又见四处并无拖动痕迹,陈致雍尸首近身处泥泞不堪,却并无任何脚印,当是在大雨之前便已经被杀,凶手痕迹也被大雨彻底冲刷掉。
  张士师没有丝毫头绪,问韩曜道:“你是怎么发现的尸首?”韩曜脸色苍白,吓得不轻,只说适才雨停即出来韩府,突然想来泉水边坐望彩虹,不料一出竹林,就看见了一具尸体。张士师心想:“陈致雍遇害当是在他莫名出来韩府到下雨这一段,时间极短,且当时我所能想到的人都在韩府里面,看来凶手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他的死与之前的两起落毒案是否有关联。”
  封三见张士师神色甚是委顿,忙道:“典狱,现在天色不早,大家伙儿也都累了,不如先将尸首带回衙门,向府尹上报,请仵作详细验过再说。”众差役生怕今晚回不了家,要耗在这又阴又湿的竹林中,也纷纷附和。张士师只得同意。
  当下也不再回韩府去烦劳主人,差役们自用腰刀斩断几根竹子,用随身带的绳索绑成一简易担架,将陈致雍抬了上去。张士师本不喜欢此人,但此刻见他横死竹林,还是不忍见他暴尸,当即先将外面公服脱了,将自己的单衣脱下来盖在尸首脸上,光着膀子直接穿好公服,命韩曜自行回家,不得随意外出,到问案时自会有差役上门唤他。
  俗谚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又刚下了一场暴雨。一路下山极其辛苦,虽然如此,毕竟是做公的,脚力还是要快些,刚好在山脚赶上了朱铣、郎粲。二人不知道差役抬着什么人,更不知道是死人,见那担架粗陋,也不以为意。直到差役越了前头,朱铣才迟疑问道:“那人……是不是陈博士?”张士师点了点头。朱铣道:“他怎么了?”张士师简短地道:“死了。”朱铣、郎粲异口同声地惊叫出声:“什么?”
  忽见一匹快马“得得”驰来。眼尖的差役已经认出马上之人正是同伴朱非,之前为张士师派去跟随张泌和耿先生下山。近得跟前,朱非勒住马头,不待跃下马便大叫道:“老圃瓜地里挖出了一个死人!”
  

第一章
  话说张泌、耿先生带着仵作杨大敞匆忙离开韩熙载府邸,差役朱非、霍小岩又追了上来,五人一道下山。张泌始终不说要去何处,朱非等虽觉诧异,也不好多问。中途陆续遇到差役带上顾闳中、周文矩、韩曜、郎粲等人山,亦有不嫌麻烦赶去韩府看热闹的好事者。到得聚宝山山脚,之前载过张氏父子的车夫竟然真的还在山脚下等待,张泌、耿先生与仵作杨大敞上车先行,朱非问起要到何处会合,张泌只说了四个字:“老圃瓜地。”
  一路上,张泌、耿先生始终不发一言,杨大敞不知情由,竟也能忍住不问一字。只有那车夫格外失望,竖起耳朵都未听到车内只言片语。他猜车内之人当有意如此,不过既是要去老圃瓜地,又有仵作跟着,必然是跟老圃有关,只有铁了心跟在后面,必然能知道真相,明日他就是这金陵城最受欢迎的车夫了。
  天闷热得厉害,黑云压顶,似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到了北门,车水马龙,人流如潮,都是些一大早到玄武湖避暑赏玩的金陵人,甚至还有不少权贵,因担心下雨,匆忙从城外赶回。见一时不得通过,张泌三人便下了车,步行出城。
  一出城门,便望见老圃站在瓜地最南边的李子树下,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再走得近些,便看到他手中提着把锄头,眼睛一会儿望望大道上的人流,一会儿看看自己脚下,神色极是张皇。
  张泌远远望见,叹道:“看来炼师所料不错,这里果然有问题。”杨大敞忍不住问道:“炼师认为是老圃往瓜中下毒么?”他虽然是问话,言语中却有全然不能相信的质疑。耿先生道:“老圃世代卖瓜,若说他往瓜中,想来谁也不信。”杨大敞一时愣住,不知道她是真的这样想,还是故意在说反话。
  三人小心地走进瓜田,老圃面向李子树、背对众人,注意力又全在他自己脚下,竟是丝毫没有留意。稍走得近些,便见到他身上那件无袖开襟小褂子背上已完全湿透,似是水洗过一般。
  耿先生叫道:“老圃!”老圃本能地横起锄头,转过身来,见到三人,骇异得呆住,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泌也不理他,回头道:“还请仵作验一下李子树下的土壤是否有毒。”杨大敞和老圃均大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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