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吹排箫的乐伎曼云忍不住道:“不劳娘子多嘱咐,我们一定会将金杯摆在堂中最显眼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最显眼”的语气,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这金杯原是王屋山随同韩熙载到宫中参加宴饮时所得,虽只是国主李煜随意赏赐之物,却也成了王屋山得意的资本,每次夜宴时都不免要特意拿将出来炫耀一番。她也听出了曼云话中的讥诮,竟然没有生气回击,一扭腰肢,打起珠帘便出去了。
刚出院落,王屋山眼波一转,便瞧见了舒雅正从东面石桥上下来。
这舒雅本是李家明寓居歙州时的旧识,诗才颇为不俗,经李家明兄妹竭力举荐,成为韩熙载的门生。后来参加了韩熙载知贡举主持的进士考试,当科共取中九人,舒雅高中头名状元。但当时正值南唐朝中党争,有政敌指使落第士子联名拜桥,攻击韩熙载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进士中竟有五名跟韩熙载熟识,其中当然也包括舒雅。国主李煜为了平息朝野非议,有意取消了这五人的进士资格。其时舒雅已经授官翰林院编修,亦被迫辞职,自此绝迹仕途,只是跟随韩熙载游戏浪荡于夜宴之间,颇令人惋惜。
舒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走到月门时,才发觉王屋山站在灯光明亮处,吓了一跳,急忙招呼道:“娘子有礼。”神色间似乎对她十分畏惧。
王屋山笑道:“舒公子,你这是打哪里来?”舒雅道:“这个……我……”他有心撒个谎,但见对方笑得似乎别有意味,揣度她已然亲眼看到了自己从东面过来,便改口道:“我来得早了些,四下逛了逛。”
王屋山笑道:“想来舒公子所指的‘四下’,就是东面的琅琅阁吧。”舒雅脸色愈加局促,只放低了声音道:“当然不是。”一面说着,一面抬脚便走。
王屋山却是不肯放过他,依然笑着打趣道:“舒公子见了我就赶紧躲开,不知道见了云如姊姊是投怀,还是送抱?”舒雅道:“娘子切不可胡说。”已然有恼羞之意。王屋山却知他懦弱可欺,正要再讥讽几句,却见舒雅望向她背后,神色陡然慌乱了起来,一转头,便看见韩熙载正慢慢踱步过来。
王屋山忙迎上前去,娇声道:“相公。”舒雅也跟上来叫了声:“恩师。”韩熙载神情冷如黑铁,只低沉“嗯”了声,便自顾自地进了花厅。舒雅茫然地看了王屋山一眼,便紧追了进去。
王屋山愣在当场,心中还在想着相公为何神态如此冷淡,莫非适才她嘲讽舒雅之语被相公听见了?正暗自琢磨,突然复廊方向传来一阵人语喧哗,闻声望去,紫薇郎朱铣、太常博士陈致雍等夜宴常客正笑语晏晏,朝湖心小岛而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众人中唯有他那么与众不同。他也望到了湖这边的她,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
只听见背后有人重重咳嗽了声,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她不用回头,便已经知道是她的对头李云如到了。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兴奋光华消失了,匆匆收回了目光,不及等待朱铣一行过桥,也不招呼云如,一扭纤腰,往花厅而去。李云如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花厅里遍燃灯烛,亮如白昼。堂上爽朗空阔,东西两旁一色乌木桌椅,线条纤细,简洁中不失典雅。椅子的靠背、椅面还套上了浅绿色的织锦丝垫,显出主人与众不同的品味和地位。
北面上首的主人席则不是普通的桌椅,而是摆了一张硕大的三屏风榻,煞是引人注目。这种榻在当地俗称罗汉床,大小近乎床榻,可坐可卧,三面装有半丈高的围子,围子框内还装饰有绘满山水画的心板,既自然又古朴,即成所谓的“三屏风”。
王屋山与李云如前后脚进来时,韩熙载已经脱掉鞋子,席坐到榻上,坐姿颇为古怪。他本是北方人,犹自留存着北人席地的生活习性。
韩熙载的门生舒雅则站在肴桌旁往一只金杯中斟酒,神色间蹙蹙靡骋,似有极重的心事。王屋山远远望见,忙奔过来道:“舒公子,这只阴文的金杯是我的,旁边阳文的那只才是相公的。”舒雅“噢”了一声,忙不迭地道:“又弄错了!实在该打,该打!”一面忐忑地道歉,一面偷眼瞧了瞧韩熙载的脸色,见他一直保持着适才的那副姿态,似乎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不免更加惴惴,难以自安。
王屋山见自己的金杯已经斟满了酒,不由得埋怨道:“舒公子,你怎么老是把我的金杯跟相公那只弄错呢?这两只金杯花纹不一样,区别不是很明显吗?”隐有质疑对方故意拿错之意。
舒雅一愣,尚未回答,后面李云如已然笑道:“屋山妹妹,这你可怨不得旁人。别说舒公子了,就连相公自己都经常拿错呢!除非都像妹妹你那样,成天只盯着那只金杯不放,那才不会弄错呢。”
原来李煜所赏赐的金杯原是一对:韩熙载那只为阳文,即花纹凸起;王屋山那只为阴文,花纹凹入。不过金子黄灿灿的光泽掩饰了花纹,正如李云如所言,确实颇容易混淆。
王屋山粉面一沉,露出不悦之色,但她素来在与李云如的嘴仗中占不到丝毫便宜,韩熙载也对姬妾争宠不闻不问、听之认之,为了避免在相公面前丢更大的人,她只好强咽下一口气。
李云如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三屏风榻旁,从舒雅手中接过酒壶,轻巧地往阳文金杯中斟满,双手奉给韩熙载,娇声叫道:“相公!”
韩熙载抬眼望了她一眼,接过金杯饮了一小口。李云如见他并无再饮之意,又忙接回金杯放回肴桌上。抿酒下肚,韩熙载心情似乎立即好了起来,竟然一改适才的沉闷表情,朝她微笑了一下。
一旁王屋山览在眼中,不免有些忿忿起来,又见李云如含笑看了自己一眼,颇有炫耀胜利的意思,心头愈是有气,有心发作,便转向舒雅道:“舒雅公子……”
舒雅自二女进来后,便一直垂首一旁,不敢多看二人一眼,仿佛生怕会卷入什么争吵纷争,突然听到王屋山叫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怔,见她脸上正挂着一副不怀好意的讥讽表情,又开始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向李云如望去。李云如连眨了两下眼睛,促声道:“屋山妹妹……”恰在此时,有侍女打起了珠帘,曼声叫道:“有宾客到!”
只见朱铣、等人鱼贯而入,争相上前与韩熙载招呼。除了新科状元郎粲外,余人尽是聚宝山夜宴熟客,韩熙载也不从榻上起身,只是抱拳虚作回礼状。韩府夜宴素来放诞,不分大小,不论年纪,更不讲官阶品级,当下众人将第一次参加夜宴的郎粲推到上首榻上与韩熙载并排坐了,各自再随意坐下。
一干宾客之中,以郎粲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却被推了与主人坐在一张榻上,他内心虽觉不妥,但因事先得了旁人嘱咐,也不加推辞,上前与韩熙载并排坐了。李云如和王屋山则各自坐了榻旁的椅子。
教坊副使李家明笑道:“人还没有到齐呢,原来我们几个还是早的了!”太常博士陈致雍环视了一眼全场,接道:“似乎少了潘佑、李平、徐铉、张洎几位。”李家明道:“正是。”顿了顿,又问道:“潘佑、李平二位相公今晚怎么会迟了?”
陈致雍所提及的四人,在南唐均非泛泛无名之辈:潘佑祖籍幽州,与韩熙载一样来自北方,年纪虽轻,却善于论议时事,很得韩熙载赏识,并直接举荐给国主,由此步入仕途,现任中书舍人,才三十岁出头,已极得李煜重视,时呼以潘卿;李平原本是个道士,早年云游四方,靠方术符箓为生,后亦靠韩熙载举荐为官,官至户部侍郎;吏部尚书徐铉为广陵人,在江南以文章书法著名,与韩熙载并称“韩徐”;张洎原任上元县尉,因辣手追杀了一帮盗墓贼而声名鹊起,时任礼部员外郎,知制诰,因博通经典得以参预机密。这四人均是夜宴常客,不过自韩熙载被罢官后,上次夜宴徐铉、张洎二人已然缺席未到,似乎有避嫌之意。但潘佑与李平均由韩熙载举荐入朝,有出自其门下之意,聚宝山凡有夜宴从来都是积极捧场——最早到场、最迟离开,不知何故今晚竟然迟了,难怪李家明好奇发问了。
紫薇郎朱铣听了发问,颇为奇怪地看了李家明一眼,心想:“那四人今晚决计不会来赴宴。如今的情势,可是大不同往日!”但随即又想:“李家明此人只知道莺歌燕舞,哪里晓得朝中大事。”他明明知道原因,却有意不说,只将目光投向陈致雍。
果听见陈致雍叹道:“他们四位,徐铉、张洎二位,应该是不会来了……”有意看了韩熙载一眼,见他丝毫不动声色,便接着道,“潘佑、李平二位大概正忙于朝事,也顾不上来参加今晚的夜宴了。是也不是,熙载兄?”
韩熙载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对四人是否会到来并不介怀,但却又仔细环视了一遍全场,令人不由自主地疑心他是在找寻什么要紧的人。这才道:“我们先开始吧。”正当侍女斟好酒、众人一齐举杯之时,有侍女在帘外叫道:“有客到!”
陈致雍心想:“竟然还是来了!不过以目前的局势,这四人断然不会一同前来,也不知道来的是潘佑、李平,还是徐铉、张洎?”朱铣却想道:“来的断然不是那四人,不知道会是谁?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蒻兰?莫非……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一念及此,愈发焦急起来。
陈致雍凡事喜欢抢在人前头,当即断言道:“来的当是潘佑、李平了!”拿征询的目光望着韩熙载。却见他摇了摇头,道:“是积善寺的住持德明长老。”
众人不由得大为愕然,和尚来聚宝山参加夜宴,这还是头一次听说的奇事,目光不由得一齐往门口望去。却见珠帘一揭,侍女陪同进来的客人既非德明长老,也并非潘佑、李平、徐铉、张洎几人,而是两位四十来岁的文士。
看清来者的那一刹那,韩熙载的面容起了飞快的变化,先是意想不到的诧异,随即转成了欣喜。他飞快地从榻上下来,踩上鞋子,也不及穿好,趿拉着迎上前去,大声嚷道:“闳中老弟!文矩老弟!真是稀客!”
周文矩笑道:“韩相公,我和闳中兄久闻贵府夜宴世所罕见,早有心来观摩乐舞,今晚不请自来,你不会见外吧?”韩熙载道:“哪里哪里!难得二位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还望海涵,别嫌简慢。来,这边请。这几位你们都认识了,不必我多介绍了。”
周文矩为人随和友善,当即上前与众人一一厮见,即便对王屋山、李云如这样身份卑微的姬妾也极为客气周全。顾闳中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性格,只是随在周文矩身后,淡漠点头招呼,俨然露出冷傲之意。诸人与这二人素无来往,却也忌惮他们时常追随国主左右,各自虚致欢迎之辞。
只有陈致雍心中颇有些不快,周、顾二人虽得国主宠幸,但毕竟只是宫廷画师身份,与韩熙载、徐铉这样既擅长文章书法、又在朝中享有盛名的显宦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二人不请自来不说,竟然还劳动韩熙载本人亲自下床迎接,后来者的气势完全占据了上风。他越想越是愤愤不平,等到顾闳中大模大样地朝他点头时,便故意笑问道:“二位特意选在今晚到访,可是因为听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顾闳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望向陈致雍身旁的朱铣。朱铣的表情也是极为怪异——他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顾闳中的目光。顾闳中一时呆住,露出惘然的神色,就连韩熙载也留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正要出面圆场之时,周文矩笑道:“正是听说韩府夜宴歌舞天下无双,所以才赶不及前来瞧瞧。”
事情遂迎刃而解。但场中的气氛却多少有些变味了,韩府夜宴历来都是随意调笑、恣意妄为,众人早就习惯了,此时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还是经常能够亲近国主的人,场面一下子冷清凝重了起来。
一干人中,尤以朱铣态度最为拘谨。其实从周文矩、顾闳中踏进花厅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这二人都是江南本地人,疏离韩熙载所交往的圈子,突如其来地光临聚宝山,原因只有一个,一定是受人之托,前来查探虚实,这二人正是来窥探韩熙载动向的细作。只是他有一点感到奇怪,为何韩熙载没有看出这二人来者不善?他这个人绝对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对这么明摆着的事不起疑心?
李云如媚声道:“大家干嘛都还站着?咱们开始吧。”李家明也笑道:“妹子说得对,美酒佳肴当前,咱们该当好好享乐才对。”当下各人应声就座。韩熙载正要举杯致辞,周文矩却突然问道:“怎么不见秦家娘子?”朱铣一直刻意保持沉默,听了这话,竟然不由自主地转向韩熙载,接问道:“是啊,秦家娘子呢?”
韩熙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明显皱了一下眉头。他是性情中人,素来不善于作伪,只是此刻众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又均知秦蒻兰在一干姬妾中地位最高,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暗暗惊诧。
朱铣却是心中“咯噔”一下,突然醒悟了过来——周文矩、顾闳中二人确是官家派来的,但却不是来查探韩熙载的,他二人是宫廷画师,又与韩熙载并无交往,充作细作的事还轮不到他们,官家亲自指派两位写生大家以赴宴为名来到聚宝山,定然是让他们来记绘秦蒻兰容貌,再将图像送给北方大宋皇帝,作为美人计的前奏。当然,这一切都必须要悄悄进行,以免惹来清议,夜宴正是最好的时机。
忽听得韩熙载问道:“韩老公呢?”陪同进来周文矩的一名侍女答道:“老管家去了前院迎客。”韩熙载微一踌躇,叫道:“丹珠,曼云,你们去催一下蒻兰。”丹珠、曼云应道:“是。”
朱铣目送二女出了花厅,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道:“失陪一下。”装模作样地捂着腹部。众人见状,均以为他是出去方便。李家明还笑道:“夜宴还没有开始,朱相公怎么就先吃坏了肚子?”
韩熙载听了信以为真,叫侍女道:“赶紧去沏一壶蕲州春茶来,留给朱相公漱口。”陈致雍忙道:“蕲州茶虽是贡茶,可是性子过寒了,不如泡我上次送给熙载兄的方山露芽,更绵软温润一些。大伙儿也都可以先喝上一杯,暖暖肠子。”李家明笑道:“我倒觉得蕲州茶更好,只是不知道朱相公更喜欢那种?”朱铣道:“我喝茶只为怡情,茶无好坏,皆产于天地之间的精华所在,请随意。”装做赶急奔至门口,也不等侍女过来,自己打起珠帘,快步奔出了花厅。
外面月华散采,玉宇澄清。朱铣见丹珠、曼云二女穿过南面小桥,径直去了前院,揣度秦蒻兰必在住处,有心跟上前去,却又觉得诸多不便。
第二章
正彷徨之际,忽听得厨下那边有人道:“今晚宾客不多,不必再多添菜。等会宴间小憩时,将那大瓜洗净,用玉盘盛了,连同玉刀直接送去席上,相公要亲自开瓜。”竟然是秦蒻兰的声音。朱铣不由得又惊又喜,忙绕过月门,奔将过去。
却见秦蒻兰正站在厨下门口的紫藤架下,细心向仆人小布和大胖交待着。朱铣叫道:“蒻兰!”又意识到不该下人面前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又忙改口道:“娘子!”一声出口,情绪也跟着高亢了起来。他与秦蒻兰一道上山,在大门口分别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却感觉已经相隔了十天半个月那么长。
秦蒻兰乍然见到朱铣出现,却没有那般激动,只对小布道:“你们多送去几坛酒去宴厅。”一旁周压早就想找机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