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光闪烁低垂,轻声道:“对不起,我还是不能放过你,薄姑娘,你,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杀人的人,如此气怯,她手中的剑再利,又有什么用?
泪,薄凉知道雪轻柔犹自逞强,她现在需要泪水,可是如今的她,真的再也流不出一颗眼泪,她
倦乏地靠在树上,手里没有任何兵器,慢慢地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腹上:“认识了他,还能有什么可以了却的心愿吗?大姐,你动手吧。”
大姐,这两个字叫得那样自然,却比剑还要凄厉,雪轻柔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脸色幽暗:“薄姑娘……”
慢慢地闭上眼睛,薄凉心里无限鄙弃雪轻柔的妇人之仁,她知道自己苍白如死的面庞,和宛如死去的绝望,一定会在心里击溃雪轻柔未泯的良知,她的声音,更加喑哑:“动手吧,这个孩子是
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是你们雪家的骨肉,死在你们雪家的剑下,也不枉他投爹投娘一回吧。”
悠长的叹息,同山风一样寒得彻骨,雪轻柔惊呼一声:“你,你也有了他的孩子?”
一丝浅浅的冷笑,掠过薄凉的唇:“这么说,我不是第一个了?其实对于你们来说,我们薄家也不是第一个了?”
走。
雪轻柔忽然闭上眼睛,剑垂下,鼓足了勇气说出一个字。
薄凉没有动,她的目的不是从雪轻柔的手下逃跑,可是想要了雪轻柔的命,所以她蓄足了了力道,准备一击而成。
没有剑,她的手中,只有一支发簪。
跺了一下脚,雪轻柔急道:“你还不走?等一下我爹爹赶来,你就万劫不复了!”
薄凉缓缓地张开眼,似笑非笑地:“大姐何必自欺欺人?你爹爹会为了你以身涉险吗?”
这句话,好像无形的一记拳头,打在雪轻柔的心口,雪轻柔的手开始颤抖。
如果需要牺牲掉她的话,父亲雪漫天绝对连眉毛都不会挑一下,薄凉在暗示她,如果自己今天放走了她,她终会来找雪家报仇,等到那天,自己今日之事就瞒不了父亲了,到时候,自己会比薄凉死的更惨。
雪轻柔几乎是哀吟:“薄凉,你为何一心求死?”
叹了口气,薄凉感觉时机差不多了,她的谎言,已经让雪轻柔失去了最后一丝杀机,只要骗得雪轻柔近前,她就可以杀死这个雪家的女人,她身子微晃:“也许,是生无可恋吧。”
话犹未尽,人,软软地委顿而下,雪轻柔纵过去,伸手要去扶。
嘭。
忽然有一条人影,横档在两个人之间,雪轻柔的身子,和冲过来的那个人撞了个满怀,她下意识地挥手一掌,不偏不倚地打在那个人的身上。
这一掌,并没有用尽全力,也就是五成的力道,
啊。
痛呼了一声,雪轻柔的身体,忽然蜷缩起来,长剑落地,左手捧着右手手掌,痛得倒吸冷气。方才那一掌,好像是打在一块坚硬无比的岩石之上,手腕处一阵钻心剧痛,再也不能使力,好像是
折断了一般。
腐朽霉烂的气味,从那个人的身上飘过来,呛到了雪轻柔,她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看清楚冲过来的这个人。
严格地说,这个人已经不是人,起码他不是有知有觉的人,或者可以说,他是一个活着的死人,也许叫尸人更准确些。
这个尸人长得也不算难看,但是此时他雪青色的皮肤,上边还长着霉烂的尸斑,眼睛空洞无物,早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光亮,他的身躯,将雪轻柔绷开以后,根本没有做丝毫的停顿,挥拳踢腿,向着雪轻柔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他的动作,僵硬呆滞,出招发力也不是特别的快,可以让人预算到方向和位置,但是这个尸人形容可怖,一招一式,都绷力不回,看得清楚,却无法躲避。
方才一击之下,雪轻柔的右掌已经受伤,无法使力,剑,也失落在地,一边忍着疼痛,一边和这个尸人周旋,而且从尸人身上散发出来浓烈的味道,呛进雪轻柔的鼻子里,搜肠刮肚地恶心。
薄凉此时蜷缩在树根处,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着,手中那枚簪子捏得紧紧地,她在盯着尸人和雪轻柔的争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这个尸人拖住雪轻柔,累她到半死不活的时候,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下手了。
当然,在她杀死雪轻柔的时候,不能让尸人发现她。
在天水,薄凉听过关于尸人的传说,这些尸人也被叫做僵尸,是由江湖中一个行踪诡秘的魔头操控,这个魔头自称为尸神,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来历,传言他可以在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封住人的经脉,把人变成僵尸。
尸神以僵尸为武器,僵尸无痛无惧,打斗起来死缠不休,所以尸神这个怪物,一般人都不肯也不敢轻易得罪。只是尸人不能独自赶远路,需要尸神驱赶,每次尸神都会驱赶一群尸人,这个应该是掉队的一个。
尸人有眼如盲,有耳如聋,不能变色闻声,只能靠着对手移动时,周围气流被震荡后发生的微妙变化进行攻击,所以遇到尸人的时候,最好也把自己装成死人,不出声也不要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雪轻柔香汗淋漓,娇喘吁吁,根本无法抵挡住尸人的进攻,完全处于被扼之境,薄凉咬着嘴唇,她完全可以冷眼旁观,看着雪轻柔被尸人杀死,只是没有手刃仇人,她有些不甘心。
忽然那尸人飞起一脚,正好踢到雪轻柔的小腹之上,轻而凄然地惨呼,雪轻柔脚步踉跄,向薄凉的方向后退数步,两个人的距离,不过是三尺之遥。
眼睛骤地张开,薄凉无法按耐住自己内心的恨意,手一抖,那只簪子破空而来,直奔雪轻柔的后脑。
也许真的是天算不如人算,在簪子飞出的瞬间,雪轻柔站立不稳,仰面朝天地跌倒在地,簪子从她的身体上方飞掠过去,尸人已经飞扑过来压向雪轻柔,不偏不倚,薄凉的簪子正好钉在尸人的肚脐中。
噗。
一股无法形容的腐朽恶臭,从尸人的肚脐涌了出来,那个尸人的动作立时僵住,浓绿色的液体,沿着簪子流了下来,尸人的身体,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再无声息,只是那股令人欲呕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雪轻柔和薄凉都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们越是咳嗽,那股味道越是往五脏六腑里边乱窜,雪轻柔方才摔得不轻,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摔断了一般,眼前还一阵阵发黑,此时刚要起身,耳边风声乍寒,薄凉已经扑过来,整个人都压在自己身上,冰凉的手,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薄……姑……娘……
勉强从喉咙里边挤出三个字来,雪轻柔想掰开薄凉的手,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右手不能动弹,左手也抬不起来了,浑身无力,除了满嘴满口的那股朽烂的味道,再也感知不到什么。
薄凉的情况比雪轻柔好不了多少,她拼尽最后一份力气,扼住了雪轻柔的脖颈,但是扣住的双手,却使不出力气来,她越是生气越是想用力,口鼻里边浓郁得化不开的腐朽味道,如成千上万只蚂蚁,从她的五官七窍,四肢百骸里边钻。
嘭。
薄凉用头,狠狠地磕向雪轻柔的头:“姓雪的,我一定要看着你死!”
江 湖
耳边,是吱呀吱呀的声音,好像竹子划过石子。
身子在轻轻地摇晃着,阳光很暖,风很香。
仿佛是躺在棉花上,薄凉浑身无力,连动动手指尖,都特别困难,她半睁着眼睛,满眼金红,阳光耀眼,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竹筏上边,被人拖着走。
路,颠簸。
青草和野花的香气,扑面而来,薄凉仰着头向前看,前边果然有个人用青藤拧成绳子,拉着竹筏向前走,迎着光,又是背影,薄凉只看到前边那个人,腰挺得很直,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健,也特别小心翼翼,生怕太崎岖的路,颠到了竹筏上的人。
雪轻柔,旁边还有人,应该是雪轻柔。
转过头去,果然雪轻柔就在她的身边,此时雪轻柔还没有醒来,闭着眼睛,随着竹筏而微晃。
前边的人好像感知薄凉已经醒转了,竹筏停下来,他走过来蹲下身子:“姑娘?”
薄凉的眼睛已然闭上,在没有弄清楚这个人是谁之前,她绝对不能先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个人的声音很年轻,是个少年,带着春风般的暖意,很有亲和力,让人莫名其妙就会觉得值得信赖。
只是现在的薄凉,不相信任何直觉,或者说,她连自己都不肯相信,因为世间之事,无常倏然,很多事情在突如其来之后,才发现其中的转变。
少年似乎笑了笑,好像洞悉了薄凉的心思:“我姓铁,在家族里边排行第三,所以家里人都叫我铁三,姑娘如果累了,就继续休息,你和这位姑娘都中了尸人的毒,浑身无力,不能动弹,如果不解毒的话,毒性会随着心脉流经全身,身上的筋脉就会被这股毒素消融掉,我现在已经为两位姑娘服下家传的丹丸,可惜不能对症,只可暂时缓解毒素的蔓延。我们现在赶去幽凉谷,那里有位隐居的郎中,很是奇怪的一个人,她不医病,却擅解奇毒。”
他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仿佛是解释给薄凉听,薄凉依旧不吭声,因为这个铁三同时救了她和雪轻柔,她现在仍然不知道铁三是何许人也。
铁三这个名字很普通,可是他竟然知道尸神的尸人,还看得出她们两个都中了毒,应该是江湖中人,但是铁三这个名字,好像并不出名,她连听都没有听过。
唯一可能的就是,铁三不过是个化名而已,那他的真身又是谁?
铁三并不在意薄凉一直装晕,声音依旧很温和:“再往上边,就是鬼门十八盘了,山路崎岖,百折千转,姑娘小心些,万一折下去,路边可是万丈悬崖。”
心,砰然而动。
万丈悬崖,这四个字,让薄凉的心里闪过一道光亮。
竹筏又动了,躺在上边,薄凉竭力调息内力,她只想拼出一分气力就好,只要在路陡悬崖之处,将雪轻柔撞下去。
真气涣散,薄凉晕了半天真气,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现实,她真的连头发丝都不能动弹了。
路,越来越难走了,薄凉开始担心的不是算计不到雪轻柔,而是害怕自己会被颠下悬崖去,越到山上,空气变得寒冷,耳边听得尖利的一声摩擦,竹筏被山路上的石头颠了一下,立刻向一旁滑去,薄凉差一点惊呼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腰间用青藤缠住,紧紧缚在竹筏上,这个铁三还真的很心细。
又是一声很尖利的摩擦,这次的声音,可不是从竹筏下发出来,而是从空中发出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带着一溜儿的火光,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在他们不远处落下来。
噗。
一股浓烟腾起,刺鼻的辛辣味道弥散开来。
咳咳。
薄凉咳嗽起来,无法抑制自己,张开嘴拼命地喘气,但是嘴越是张开,那股辛辣味儿更是呛得厉害,立时喉咙里边好像钻进了一根带着倒刺儿的软鞭,泪水也从眼中涌出来,憋得她脸腮通红。
湿湿的罗帕,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掩在薄凉的口鼻之上,湿湿凉凉的气息吸进去,缓解了咽喉里边的辛辣,铁三蹲下来,用另一条湿罗帕掩着雪轻柔的口鼻。
看到薄凉淌到脸上的泪,铁三毫不犹豫地撕开衣角,然后为她拭泪。
衣裳很粗粝,而且很旧了,带着皂角的味道,薄凉此时和铁三面对面,可是铁三背对着光线,她依然看不清楚这少年的形容,只有轮廓模糊的剪影,应该是一个衣着虽旧,却洗得干净的少年,这样的人,就是落拓,也不会自甘沉落下去。
贱人。
一时失神后,薄凉在心中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今时今日,她还想这些做什么?她现在不是人,只是一条丧家之犬,如果不把毁了自己全家的那些人咬成齑粉,薄家上下的在天之灵,都不能瞑目。
咬着嘴唇,薄凉任着铁三拭干自己腮上的泪水,想象着这个人就是雪飞沙,好让愤怒充盈胸臆之间,现在的她,除了仇恨,再不应该有别的感情。
铁三声音极轻:“别动,是尸解门的人。”
尸解门是遮衣国的国教,一向都在域外活动,很少入足中原。
这个铁三了解的还真不少。
忽然之间,薄凉就对这个少年充满了恨意,方才刚刚有过的好感荡然无存,因为她明白,只要她是薄凉,这个少年就不可能属于她了。
山风吹过,浓烟不但没有散去,那味道反而更加呛人了。
铁三蹲在竹筏旁,薄凉感觉不到他的呼吸,难道他能够收精敛华?
嘿嘿。
浓烟之中,有人低低冷笑,听声音,是女子。
那个女子的声音令人很不'炫'舒'书'服'网',尖利得和竹筏磨过沙地的声音相仿:“涂夫人,看到我们尸解门的灼花令没有打动夫人,虽然这里不是遮衣国,可是连接了我们尸解门三道灼花令还无动于衷,中原武林,迄今也只有涂夫人了,涂夫人是真的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她的声音,带着威胁,在空旷的山谷里边传得很远,但是没有回声。
女子好像很是恼火,冷笑起来,笑里边带着几许暧昧:“难道是我们尉门主看错了涂夫人?她一再吩咐我们要以礼相待,是不愿意和孤竹家发生什么误会,但是涂夫人为什么对归天教的少主一再袒护?难道是别有隐情?”
她很是不怀好意地将最后四个字说得特别重。
躺在那里不能动弹的薄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遮衣国的尸解门已然是难以招惹,可是尸解门要找这个涂夫人更是来头不小,那孤竹家指的是千毒帝君孤竹天,一个有着倾城之富,性情古怪,比恶魔还要令人胆战心惊的人,而其中又牵涉到的归天教,正是楼兰的国教,遮衣国和楼兰国本属于同脉同源,五十年前才分庭抗礼,南北对峙。
三方势力如今纠结交织在一起,对于他们谁是谁非,薄凉并不关心,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三方都是白道上的人物,一旦火拼起来,没有理由留着她这样的活口。
此时,手无缚鸡之力,连三岁孩童儿都可以杀死的她,第一次感觉到来自死亡的恐惧,宛若硕大无朋的翅膀,震动间就将沉郁灰死的阴影掠过自己,无能呼吸的窒息感。
当她面对利刃在手的雪飞沙时,也没有如此恐惧。
不要死,只要不死,她做什么都可以。
竹筏在向下滑动,铁三居然可以走起路来,不发出丝毫声息,已经退后了一段路,薄凉才有觉察,因为竹筏被路上的石子颠了一下。
可是没有声音,竹筏擦过石子儿竟然没有声音,薄凉惊异不已,借着眼角余光,看到铁三用一只手拖着竹筏,竹筏离地有一寸左右的距离,这个少年竟然用单手之力拖着她们两个人向后退。
走?
如果自己逃脱了,岂不是便宜了雪轻柔,薄凉努力挣了挣,除了几个手指,再没有可以动的地方,只是她不甘心如此走脱,用那几个可以动的手指有意无意地磕到了竹筏之上,发出轻微的声
音。
其实那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是没有逃脱那个尸解门弟子的耳朵,那个女子狂笑起来:“无知小
儿,这世间之人,谁能逃得过我们尸解门的灼花令?你们无辜枉死,只能怨时运不济,做了黄泉路上的鬼以后,去找涂夫人吧,谁让她见死不救!”
听得冷风嗖嗖,不远处又弥漫开浓郁的烟雾,正断了他们的退路。
唉。
有人幽然地叹了口气:“姑娘何必一再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