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奴婢记得真真的,就是公子要的莲子羹。”小宫女的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如此的波澜不惊。
帷幕刷地被拉开了,夜繁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柄长剑,嗖地指向了小宫女的鼻尖,怒目圆睁,“信不信我砍了你的脑袋。”
小宫女也就十四五岁,跪在地上,低着头,那双高举的手,宛如皓月,那只青釉的小碗内清水中沉着一支绣花小针,只是在她左手手腕的内侧露出一个半月形的刺青。
五年
夜繁心中一震!“当”的宝剑掉在地上。定定地看着那个刺青,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只有震惊!桀骜不驯的光芒,在他眼里一点点地流失。
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左手手腕处,同样有这样一个刺青,他习惯了在此处扎一根白色丝带,若是掀开,掩饰不住那一抹暗暗的青色。
——原来,他不过是一个杀手。
即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他深深记得,在那个深冬的雨夜,狂风暴雨,吹的天地飞沙走石的雨夜。苍茫的黑暗中,一场浩劫刚刚过去,雷声刚起,闪电再次划亮苍穹,映出劫匪手中滴血的刀刃。一伙人跳下马背,将倒在血泊中的众人,挨个拎起一刀割断咽喉,随后驾着满载玉鸷草的车辕扬长而去。
马蹄踏的山谷轰隆隆作响。
——被杀的,是一列从猎西国过来的商队,其中有个商人带着家眷。
那些劫匪,似乎都不曾注意到,混乱之中,母亲用身子挡住劫匪的目光,将孩子偷偷藏进不远处的一块山石背后,就在她转身之时,钢刀剖开了她的胸膛……
那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血,被大雨冲刷的绵延了数十米。
所有人,无一生还。
黎明时雨住了。
小男孩从山石后面走了出来,可能是被眼前的惨景吓坏了,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开始在众多尸体当中,寻找自己的父母。
这些人,都是他认识的,叔叔,伯伯……
他的手阅读了所有的尸体,连指缝都被鲜血染红了。
忽然一支手停在他的肩上,“别在看了,你的父母已经死了,愿意跟我走么?”
就这样,他被带走了。
那人,将他带到回帝都的玲珑坊,交给了老板月娘。
对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杀手。月娘,在他手上纹下属于我的永恒的标记。”
于是,他在玲珑坊的塞外重樱楼,一待就是五年。
千金
重樱楼内,都是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使命,——夜繁的使命,就是用他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去东晋国钳制东晋王。
——民间早有传言,东晋王,喜男宠,优胜女儿身。
随后,他被送去了东晋国都城,编了个新的身份,被东晋王侧妃‘画眉’遇上带进皇宫。
胭脂香粉,锦衣玉食。这些年,他从东晋国倒了北冥国,从东晋王身边,辗转成了繁罗身边的红人。即便是他放弃了原先的使命,也没有人出面对他发号施令,甚至也没有人来找过他,似乎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塞外还有个重樱楼,手上还有个抹不掉的刺青。
“夜繁。”小宫女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并不高,却异常的镇定,与她年纪极不和谐。
夜繁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站着。他似乎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夜繁,主人让我通知你,将这包药放进皇上的茶水里,尽快偷出玺印,逼她在圣旨上签上名字。你可听清楚了?”
夜繁一怔,道了声“是!”
“明天中午你在后宫弹奏挽歌,自然会有人和你接应。”
“是!”
夜繁沉默了片刻,直到芙蓉账内,传来模糊的声音,“公子,你在和谁说话。”
小宫女一听声音,马上转身走了,临走时,她看了一眼夜繁,那一眼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她和他一样,不过是重樱楼的杀手。
芙蓉账内,露出女人纤细的脚髁,披了件衣服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手搭在他的胸前。“公子,公子。”她一声唤了两声。
夜繁没好气地甩掉那只手。
“公子,为何生气?”女人跟了过来。“爹爹说要为公子,在帝都城南修一座髁纳万人的舞坊,公子可乐意。”
“回你的户部大人府邸。”他将地上凌乱的衣服捡起来,往她身上一扔,一头倒进芙蓉帐内。
“公子……”户部大人的千金忍不住靠了过来。
孤独
不料夜繁忽然怒了,一把将她推开,鄙夷地骂着,“你们这些王孙子弟,千金小姐,只不过都是为了利益跟我上床。滚开,滚开!”
户部大人的千金被他骂的傻住了。
一向风度翩翩的夜繁公子,竟会说出用这样恶劣的语气与人说话。呆了一会,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辱骂。
还是深夜,不能随意进出皇宫,她独自坐在御花园边的凉亭里,生闷气,口中一边愤愤地骂着,“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男宠而已。只会在皇上面前奴颜婢膝的小丑,好歹我爹爹也是总府。皇上新宠那么多,每日月进的不下百人,你以为你真的是第一男宠……”
她正骂着,忽然想起抬头看一下,——月色之中,在她头顶上方,飘过一朵青色莲花,悄无声息地向皇上的寝宫飘去。
莲花经过,地上却无阴影,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莲花闻声转过头来,——花朵,竟有一截完整的身体。
户部大人家的小姐,吓的撒腿就跑,一失足掉进水了,扑腾了几下,沉进水里。
………………………………
清晨,王宫里是处飘浮着一种浓郁而奇特的香味,这香味从皇上的寝宫传处,一直飘到天际。
一夜之间,帝都的上空忽然聚满了黑鸦。
“这不是七叶草的香味,却能引来那么多的乌鸦。”宫女、公公、全都站在外面,议论纷纷,恐慌和不安,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十三年前先帝驾崩的事情又忽现在眼前。
那些乌鸦在天空徘徊,躁动,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叫声。
自从小宫女离开之后,夜繁辗转反侧未能安睡,早上刚刚迷糊了一会,被这奇异地香味熏醒,翻身坐起。唤了声“来人。”等了好久也无人应答。
仿佛这诺大宫殿,只有他一个人。
悲哀
目光落在手腕上的刺青上,心头顿觉一阵寒意。——他以不是昨日的夜繁,潇洒快意,无一点羁绊。现在,他是杀手,有自己的使命与责任。
他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因为他还不想死。
——那半月形的刺青内,实则养着毒蛊。
制蛊术,为猎西沉香世家所有。将带有剧毒的毒虫,蛇蝎、晰蝎、蜈蚣等等放进同一器物内,使其互相啮食、残杀,最后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虫便是蛊。
月娘便为沉香世家的人,她将毒蛊植入孩子的身体,再送进重樱楼。每个人都是如此。那些蛊植入之后,跟随人的身体一起成长。只要不敲动他特质的虎皮小鼓,那些蛊便安稳地呆在人的身体里,与年岁共长。
重樱楼中,他曾亲眼见过一个杀手惨死的,因为,违反重樱楼的命令,杀了接头的人,于是被强制召回,
月娘手中的小鼓轻轻一敲,那杀手一头栽倒在地,抱头大叫,看的见毒蛊在他身体不停地游弋,穿走,那人足足叫喊了三天,才在痛苦中死去。
他永远记得,他在深夜里的凄惨叫声,以及他死去时那痛苦绝望的眼神,嘴角还带着笑意,是满足于死亡的笑。
“公子。”贴身侍女,匆匆走进门来。见夜繁以及穿戴整齐,连忙跪倒。
“皇上叫公子用完早膳去御书房。”
“知道了。”夜繁的淡淡地应了一句。眯着眼看了看大殿外混乱的人群。
心里却狠狠地吃了一惊。皇上从不早朝,日上竿头才起,他昨夜刚刚接到命令,今日她便招自己去她的御书房,的却有些怪异。
用罢早膳,夜繁刻意妆扮了一番。
铜镜之中,那眉眼,微笑,还是当年的模样。一袭长袍,还是他进宫时的模样,似乎岁月从来不曾将他改变。
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殿外响了起来。
夜繁抬起头,顺着脚步声声看去。那人三两步来倒夜繁面前。戎装在身,利剑在手,大将军从容地走进门来。
戎装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女人。
一个戎装打扮。
另一个,刻意地做了妆扮,逶迤着殷红的长裙,鬓角插着金色的发簪,坠儿一屡屡地下垂,面色苍白,眼如秋月。
夜繁想,这个人似曾相识;,但是在哪里见过就想不起来了。
夜繁并不相迎,一最冰冷的脸,最冷静的目光,最沉稳的姿势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他没有说话,嘴拧的紧紧的。
大将军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抬了抬手,算是见面的招呼,他说,“本将军在枷洛城时,就早有耳闻宫里有个倾城男色夜繁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夜繁冷笑了一声,微微弯了弯腰,“大将军军务繁忙,还有闲情听别人的闲言碎语。”
莫拓忽然将身后的玉二娘往前一推,“今日我给公子带了一位故人,公子可觉得眼熟?”
夜繁仿佛一震,他的目光又扫向了玉二娘,顿了顿说,“你是说她?”
莫拓冷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世间,见过本公子的人何其之多,本公子怎么可能谁都记得。”
玉二娘的脸色刷地变了,心上像被刀割一般的疼痛。
而夜繁的脸色,依旧平静如水,丝毫不曾改变。
“公子,真的忘了十八年前,东晋国都城占地四十亩的青楼名为‘羞花坊’么?”她的声音压抑着,一字一字清晰异常。
夜繁的笑容一瞬间凝固在脸上。
他突然感觉空气种弥散着一种杀气,“你……你是……莞尔姑娘。”
“没想倒,公子忘记还真是快。”玉二娘假装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是莞尔没有忘,羞花坊一把大火烧成灰烬,若不是当日马夫对我动了邪念,将我迷倒,偷偷运出城外。可能,也已经葬身大火。我迷药醒了发现手脚被缚,好不容易挣脱,程他不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我走了两日才走会都城,却发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子沦落街头,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这个仇我如何忘的了?”
忽然间的自我
玉二娘的呼吸有些急促,眼里浮动着泪光,这些年发生的事,又一一回到眼前,先是嫁给药材店的掌柜,后又嫁做商人妇,没两年的光景,夫死,被大夫人扫地出门,好不容易来倒琴城,卖了首饰盘了个客栈勉强糊口,从那时候起,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夜繁报仇。
她背着光,衣袂无风自动。
一旁的大将军轻轻笑了起来,“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走了两步转过身来,“这院子里的侍女和太监,都被我打发走了,你们好好聊。”
“你!”夜繁忽然语塞。
玉二娘手中的匕首逼了上来。
夜繁愣了愣,看着大将军远走的背影,说不出话来。他的手脚似乎被无数双手给缚住动弹不得,然而四下并无一个身影。
“我不明白,我跟你有什么仇?当初你为花魁,一夜春宵我付了你黄金三千两。古人不过,千金买笑,而我三千两买你一夜,真金白银。”说到哲理,他鄙夷地笑了笑,“我与你早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玉二娘低下头去,忽然悲从中来,眼睛一闭,泪水决堤而来。她不明白那悲伤从何而来,竟如此巨大,压的她几乎窒息。
“放我走。”他不想在说什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声。皇上在御书房等他,而自己又身负使命,不能与她在此纠缠下去。
玉二娘苍白的脸色,显得愈加苍白,她忽然扶住旁边的门框,身子瘫倒在地。——掩面而泣,哭声,如需绝望。
——她哪里是恨他,分明是因为那一晚,那一次相见,令她顿生爱意,终身难忘。否则怎么会因为那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的肝肠寸断。她终于明白,之前,之所以恨他,是因为他都是别人的男宠,在别人的面前温柔多情。她得不到,所以才恨。
“放我走!”他又说话,这一回的语气已经冰冷。
“当初,你为何肯舍得三千两……”
不等她说话,夜繁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你是花魁,谁都想摘花在手,而我,不过是年少气盛一时兴起玩玩罢了……”
莞尔
听他说完,她从地上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听得他还在说话,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手颤抖着。“多少年来,我一直惦记着你,对你念念不忘,即使是深陷囫囵也把你当成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来激励自己,可是……我没想倒,得到的竟是这一句‘年少气盛’。”
“你……”他的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身子摇晃了一下。
玉二娘已经不想其它,身子踉跄着。忽然从袖中摸出藏好的匕首,对着他的小腹刺了进去。
血,顺着手滴在地上,仿佛这时才清醒过来。发出绝望的嚎叫。
夜繁的身子倒在地上,双手捂住小腹,他知他使命无法完成了,却释然地笑了起来。“你说,这些年来,你都在想我念我,可是真的?”
“是……是!”玉二娘不住的点头,混乱的思绪令她不知道改做什么。她用手去堵那血口,却无法如何也按不住。
“是真的就好。”他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我……我以为,这世间从来只有利益和矛盾,从来只和杀戮和血腥……那些人靠近我,不过是想利用我以谋私利……没想到,老天爷居然还安排了一个人无所欲求地来思念我,在乎我……我忽然觉得很满足。”
他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匕首深入腹中,只有把柄露在外面。血不住地往外涌着,带走了身体的温度和力量。渐渐地倒在地上……
“莞尔。”他抓住了她的手。
“公子。”
多么熟悉的对白。恍惚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红烛高摇,暖红帐内,软语呢侬……那一切似乎还在眼前,而事间一晃已过了十八年。
忽然,夜繁笑了起来,宛如清风一般的温和,干净而又透明,蓦然有泪沁出眼睑。他的头渐渐地垂了下去。
“有刺客,快来人那。”一声尖锐的叫喊,划破天空。
十几个内侍卫应声冲了进来,将玉二娘围在当中。………………………………………
黑塔楼
她没有动,从夜繁身上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位置,狠狠地扎了进去。
周围人全都诧异地看着,任凭玉二娘的身子像一朵这段的莲花缓缓地倒在地上。
皇上坐在御书房内,她捧起龙书案上的奏折,放在鼻子下轻轻地嗅了嗅,闭上眼,回味着书卷上那淡雅的墨香。
随着日头愈升愈高,空气中奇异的香味也变的越加浓烈。
她似乎也闻到了这味道。这味道跟随了自己三千年,她早就厌倦了。但是今天不同,她甚至有些贪婪地深吸了一口。然后,仔细地回味着。
清晨时分,一束光线刚刚突破地平线,她就已经站在了摘星楼上。她要亲眼看着,太阳是如何跳出云层的包裹,将这皇宫的水晶琉璃瓦上照的明亮、剔透。
——这一眨眼,就是三千年的光阴。
这皇宫里的草木山石、亭台楼阁,然,物是人非。
她近乎贪婪地阅读着宗卷上的蝇头小字。
这一份,是户部晨大人的,憩凤城南可辟地建瓴,扩充皇宫。
这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