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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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三代-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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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我会转变过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虽然表面上别的同志没有看出来,但我的确是想通了,我详细地分析了我的处境,我唯一地就是想到了党,我明白目前是对我的最大考验,不仅在劳动中要向自然界斗争,向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斗争,我还要向病魔作斗争。我真正从思想上搞通了,于是我对吐血就一点也不怕了,我在入党申请书上曾写过:“为党的事业我要流尽最后一滴血!”现在我在农村劳动中因劳累而吐了一点点血,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真是个共产主义战士,就应该想得开,就应该把党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我现在虽不是一名正式的布尔什维克,但我要求做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战士,我在组织上虽然还不是党员,但在思想上要有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现在就是考验,要克服困难!我愿做一个无名英雄。我想,现在农业正在大跃进,我们在这里挖垄沟(水利化),虽然每天一个人铲不了多少土方,但是多一铲土就是向共产主义又近了一步,我不是天天地一点一滴地和全体同志在为党的事业而奋斗的吗?我不能因病而气馁,我要坚持下来,即便每天吐10CC的血,那也得一年以后才能吐尽最后一滴。那时候我的家里人可能会很痛苦和不幸,但是为了我们的下一代,为了旧宫公社农民的子子代代的幸福,在建设农村水利化时我牺牲了,我想这是心安理得的。因为我明白了这些道理,所以我的心情就开朗了,医生叫我全天休息,我偏工作半天,医生叫我做一点轻微工作,我偏要参加抗旱工作。血现在到底吐了多少,我已不放在心上了。总之我现在不看它,也不怕它了,我觉得累时就稍微休息一下,我想这样奋斗就一定能战胜自己。一个月以来,我觉得情况很好,精神也很饱满,这一关又过来了,我想这是党给我的力量,我应该时刻警惕,继续改造,继续和病魔作斗争,因为只有这样,才不愧为党的好儿女!
  

“8。25”事件
我从童年到青年时期的成长过程,实际上是在父亲的病程中度过的,是在他一次次吐血的恐慌之中度过的。
  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认为此老话儿实在是失之偏颇,我不仅自始至终是一个地道的孝子,而且“久病成医”,我知道他什么是“咯血”,什么是“吐血”,什么时候只需自我调养,什么时候必须去医院,甚至我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救护方法。
  如怎样服用云南白药,怎样用凉毛巾给他敷胸口,或冲一杯浓盐水等等,至于紧急时该去哪家医院,该找哪位大夫,我更是烂熟在心,这也是后来我父亲不曾离开我半步的原因之一。
  自打我懂事起,我就知道父亲有“吐血”的毛病,他这一吐就哩哩啦啦地吐了三十多年,吐了就“补”,情况好的时候炖只老母鸡,差的时候只有一个鸡蛋。
  一位长年给父亲看病的大夫,后来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他曾跟我说:“你爸爸真是挺神的,这么多年来,他吐的血是他自身血液的好几倍!”
  这个经过了三十二年方才印证了的事实,我一点也没有夸大的成分,可以说在父亲的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顽强。
  由于在这种特殊的生活环境里,我对血是极其敏感的,几十年来父亲的“小病儿小灾儿”从未间断过,因此不胜枚举,而危及生命的大出血亦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凡父亲出现吐血的时候,总是和他或我们家发生的“重大事件”相关连,现在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令人心急如焚,毛骨悚然!
  在我人生的记忆中,永远有着这么几页沉重不堪的片段:
  大约是1967年,如火如荼的“文革”之初,在当时的北京市文化局曾发生过一次所谓“”事件,父亲被惨烈地推到了“主角”的位置。
  那天他和几位“靠边站”的人一起布置文化局小礼堂的某次会场,突然一群由各戏校组成的红卫兵小将冲了进来,指着台上的钢琴问纪元:“这是什么?”
  “这是一架钢琴。” 父亲回答道。
  小将们说:“你放屁!这是棺材,你们是在诅咒伟大领袖。”
  说着话就“命令”父亲他们都得靠右边站好,交代自己“形左实右”的罪行。一位曾屡挨批斗的老者可能是吓坏了,央求红卫兵说:“我要去厕所。”
  “不成!有屎拉裤子里,有尿撒裤子里,谁也不许出去!” 红卫兵手持“红宝书”封锁了所有的出口。
  当时的父亲别看身体弱,可脾气不弱,跟小将们辩论说:“请你们上去仔细看看,是钢琴还是棺材?如果是棺材我立刻就撞死在你们的面前!”
  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全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了,有红卫兵叫道:“你是哪一派的?是什么阶级成分?”
  父亲知道要坏事了,忙喊:“我受过资本家剥削,是革命……”他想说“我是革命左派”,然而革命的“命”字还未喊出来,就听见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嚷嚷道:“他不是左派,他私藏枪支,对组织上阳奉阴违!”
  这块最痛的心病,居然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抖搂出来,那还能有好?红卫兵连推带搡将这几个“反动分子”统统拉到了台上。
  有人就逼问:“白纪元,你买枪干什么?说!枪藏在哪儿啦!”
  父亲咬紧牙关一字不发,浑身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质问他的人不想放过他,越逼越紧,父亲被逼得实在是走投无路,突然他就高呼口号:“毛主席万岁!……”
  红卫兵说:“这小子真是反动透顶!”
  话音未落,有人就用“武生”唱戏时耍的大片刀,抡圆了拍打到父亲的后背上,父亲两眼一黑,胸口发热,张开嘴“哇”的一口鲜血就喷在了台前,人就像被大风刮倒的一棵小树,一头就栽了下去……
  谁会相信?这令人发指的一幕就发生在我的面前。
  文化局的小礼堂,曾经是父亲带着我们看电影的地方,我小的时候有多少好看的影片,都是他带着我在这里“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时对这里太熟悉太向往了。
  而“”的这一天,我姐鬼使神差地又把我带到了这里,本来是闲得无聊想找点热闹看,结果万万没想到,在这里竟目睹了眼前这出自己父亲“血溅小礼堂”的惨剧!
  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大出血,曾有好几个夜晚我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幼小的心里像灌满了铅一样的沉重,那时我比同龄的孩子话少多了。俟长大之后,有人说白明有点“话痨”之嫌,那是我得把小时候的“憋闷”给找补回来……
  

父女之间
六十年代初期,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成批的城市青年学生打起背包奔赴祖国遥远的乡村或边疆,到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去了,这在当时被称做是一条知识青年“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金光大道。
  我们家住的宿舍楼旁边有一所学校,叫“铁三中”,我天天就扒着窗台探着个小脑袋往下看,看这所学校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批批地开拔。既看到了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那令人荡气回肠的激动场面,也偷窥到了母女、父子、兄弟姐妹间抱头痛哭的凄凄惨相。
  趴在窗台上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我姐我哥都还没有到“被派上用场”的年龄,心里边稍许轻松并感到庆幸。可回过头来一看,父亲却满脸阴云密布,愁眉不展,一个人不是低头喝闷酒就是躲在里屋抽闷烟。为什么?我不明白,也不敢多问。
  “少年不知愁滋味”,只能搬个小板凳凑到父亲的身边,陪着他长吁短叹,跟着他一块发呆。
  我这个人从小算术就不好,直到现在连身边最要好朋友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那时候即便是掰着手指头都没有算计出来,六八届接下来就是六九届了,那么我们家的宝贝女儿,父亲的掌上明珠,我那个特别爱拔尖儿的姐姐,恰好就是六九届的。难怪父亲他一天到晚托着个腮帮子发愁,满脸旧社会呢。
  或许父亲他从年轻时候起就走南闯北,他知道个中的艰辛,绝不是我姐这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比同龄女孩矮一大截的小丫头片子所能承受得了的。
  而我姐则不这么想,她为自己能赶上六九届的上山下乡,而且还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而兴高采烈,以至于一提起这事儿,她就激动得眉飞色舞,不能自已。于是父女之间产生了摩擦,而且是不能公开,不能让外人来调和的“政治摩擦”。
  父亲曾多次和她进行彻夜的长谈,一个苦口婆心,一个却嗤之以鼻,结果是不欢而散。
  最后我姐斩钉截铁地撂给我爸几句话:“这是阶级立场问题!这是世界观问题!这是我的前途问题!因此,没有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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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一个无畏的军垦战士
我姐叫白静,所在的学校是北京三十五中学。
  父亲拗不过女儿,便偷偷来到了学校,找“军代表”谈话,力求能照顾则个。
  恰好“军宣队”里的一位领导也是四野出身,和父亲还真挺谈得来,对纪元所陈述的“家庭困难”表示理解,他把大腿一拍爽快地说:“老战友哇,你看这样好不好?想办法到医院去给她开一张证明,只要这批榜上没有她的名字,白静就可以留城了。”
  父亲千恩万谢,两人除了紧紧握手之外,临别时彼此还行了个让纪元久违了的“军礼”。
  他高高兴兴地回家,不动声色,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到了“张榜”的时候,我姐一看居然没有自己的名字,于是便上蹿下跳,四处打听。同学们用轻蔑的口吻对她说:“白静呀,留下来伺候你的病爹吧……”
  “咱们‘军代表’可说啦,白静跟别人不一样,她是先天不足。人还没有枪高呢,可别让革命的重担给压趴下……”
  这还了得吗?我姐“泪飞顿作倾盆雨”,红着眼睛疯子似的跟家里闹开了。那动静,大有要“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小嘴儿厉害得像一挺搂不住火的机关枪,吧嗒吧嗒,将自己的父亲“批得体无完肤”!
  这还不算完,又向“军宣队”递交上血书一封,表示军垦她是非去不可,不惜与自己的家庭决裂!
  我那未满十五周岁,乳臭未干的姐姐呀,终于用鲜血将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军垦大军,“建设钢铁边疆”的“边”字六师五十五团的“光荣榜”上。
  嘿,您瞧瞧这两下子,甭用人教,跟她爸爸当年在战场上的冲动好有一比。
  我姐姐胜利了,坚持走“上山下乡革命道路”的小将们胜利了,父亲沉默了,许多孩子的家长都沉默了,沉默到了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地步,也许是因为寒了心,也许是被自己的孩子给“镇压”了。
  我姐临走的前几天,我们家都快成了这些“准知青”的活动据点,几个嘴上没毛儿的愣小子,踪着几个梳着歪辫儿的黄毛丫头,一天到晚地嘻嘻哈哈,唧唧喳喳,整个是一群“乌鸦与麻雀”。
  张三说:“这几天我们家在给我打行李,嘿,我奶奶那个老不死的,偷偷塞给我一块旧怀表。啥资产阶级的破玩意呀,我啪的一下子就当着她的面给摔烂了……”
  李四说:“你们听说了吗?上一批×××临走的时候,躲到女厕所里偷偷地扎在她妈怀里哭,臭德行样吧!——我可有话在先啊,咱们出发的时候谁都不准哭!”
  “对,谁都不准哭!谁哭就把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其他的人就迎合着。
  “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像个“跟屁虫”似的追着这群哥哥姐姐们,上上下下的为他们端茶倒水,被当个三孙子似的使唤,可心里边还特乐意,那一刻我简直羡慕死他们啦!
  唯有父亲悄悄一个人坐在里屋的床头,默默地叹息:哎!这群小兔崽子,怎么就这么生分呢!真的就没爹没妈?没兄弟姐妹?难道都是从石头子儿里蹦出来的?
  工夫不大,“乌鸦”和“麻雀”就一哄而散了,看着他们的背影,父亲咬着牙小声骂了一句:“不见棺材不落泪!”
  要远行的孩子真的没哭,但是他们的家长哭了,我的父亲纪元哭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在灯下用他那比女人还要纤细的手,一针一线地为女儿缝补棉大衣。再没有类似蒜条金之类的宝贝可以往里边藏了,父亲就把当年梦璋曾逼着自己穿走的那件皮坎肩找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拆开,将柔软的皮毛悄悄垫进了我姐的棉大衣里,祈望它能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里,为女儿聊挡风寒。
  父亲一边缝纫一边默默地掉眼泪,那是男人的眼泪,苦涩而又复杂。伴着眼泪的,是他大口大口咯出来的鲜血。
   。。

来自北大荒的“呼救”
1969年的10月24日,我姐终于盼到了出发的哨音。
  那一天偏偏是瑟瑟秋风,冷冷苦雨,父亲带着我;来到学校为女儿送行。
  其实我姐是个挺矫情的女孩,从小就总跟我打架,而且永远是她“战无不胜”,我曾经恨得她牙根痒痒。于是暗地里想:她走就走吧,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至少以后没人再欺负我了。
  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而且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眼泪,尤其是在最后分手的那一刻,我姐快速地、偷偷地把一块钱塞到我手里,然后又使劲把我的手攥了两下,那意思是:“别声张!”
  我觉得我姐是那样的慈爱,那样的疼人,于是就拽着她的衣角哭着嘟囔:“不要你的钱,你能不能别走?我再不跟你打架了……”
  父亲一把将我拉开,把那一块钱重新放进我姐的衣袋里,然后又掏出来少许零钱,让她看着将这把零钱都放在了我的手中,我姐就朝我们微微一笑,然后紧紧地咬住嘴唇。
  队伍集合了,我姐因为个子矮就排在第一行的第一位,她手里举着红旗,小辫儿甩来甩去,胸脯腆得老高,标准的一个“红色娘子军”的造型,不禁让人想起那个时代任何人都能背得滚瓜烂熟的一首毛主席诗词: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只是那本该出现的灿灿曙光,不巧被眼前的冷冷秋雨所掩,因此给这激动人心、蔚为壮观的场景大打了折扣,以至于不少人的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灰色。
  踩着欢送的锣鼓点,人们努力地露出近似呆板的笑容。
  指挥员一声口令:“报数!”知青们用碎步把各自的位置找准,向前边的人看齐,然后高声喊道:“一——二——三——四……”报完数,他们就列队出发,爬上一辆辆敞着篷的解放牌大卡车。
  我姐排列的那只队伍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父亲举起手臂,最后一次向女儿招了招,并把身体尽量向前倾过去,想凑得再近一些。他朝着我姐喊道:“白静同志,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团!入党!”
  一阵劲风掠过,呼啦啦的红旗漫卷。
  那旗子呀,就像一块轻柔的红色纱巾,抚摩着我姐稚嫩的面庞,我惊愕地发现,贴在她脸上的那一角红旗,刹那间竟被沁湿了。
  两个星期过去,我姐寄来她赴北大荒之后的第一封家信。信的开头,就十三不靠地甩出来两句豪言壮语:
  “我愿做大兴安岭上的青松,不当城市温室中的花朵!”
  并随信寄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身穿棉制的军大衣,头戴军棉帽,只是没有领章帽徽罢了,要不然还真以为她是个女兵呢。
  这张照片简直就像一针“兴奋剂”,一下子又把父亲的革命激情给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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