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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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三代-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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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照片简直就像一针“兴奋剂”,一下子又把父亲的革命激情给调动起来了,他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照例小心翼翼地在女儿这张相片的背后题诗一首:
  “革命小将胆气昂,英姿飒爽赴边疆。保卫祖国立壮志,忠于人民忠于党!”
  诗句写好后,他用两个手指尖捏起照片,对着灯光轻轻地用嘴吹拂那上边的墨迹,悠然自得的神色之中还带着点骄傲。
  然而,纪元为女儿“题诗”的墨迹尚未干透,女儿的第二封信就“追”过来了,在几张“充满革命激情”类似讲用稿的信札里,藏着一个小纸条,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快救救我吧!我错了……这里天寒地冻,根本就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的两个耳朵都冻坏了,脚上裂的都是大血口子,疼得都走不了路……我想回家,爸爸,您快帮帮我呀……”
  对于父亲来说,这不啻于是女儿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我姐当时还不到十五周岁,客观地讲,她的确“遭受”了现在十五岁的花季少女根本想象不出来的“罪”。回家?谈何容易呀!
  看着这张“不可告人”的小纸条,父亲的脸色先是铁青,接着又变得煞白,他想点燃一支香烟,但手却颤抖得厉害,怎么也点不着。突然,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就张大嘴“哇”的一下子,吐了满地的鲜血。
  我清楚地记忆着,这是我目睹我父亲的第二次大出血。
  那一年我妈在湖北干校,我姐在东北军垦,家里就再没有别的女人了。刚好剩下父亲、哥哥和我,这大、中、小三条光棍儿。
  关于我姐后来知青生活的“下一回”,就用不着我去“分解”了,当他们历尽了北大荒的苍凉与寒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返各自温暖家庭的时候,已经是八年以后的事情。
  那年我姐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了家门时,面对眼前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衰老许多的父亲,她并未表示出太多的忏悔,只是满脸无奈地、带着几分俏皮地说了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猎户老常”的一句台词:“咳!八年了,别——提——它——啦!”
  却不知八年之中,父亲为她吐了多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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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迫“退休”
从七十年代起,父亲便拖着病弱之躯,艰难地支撑着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并艰难地继续接受着组织上对他的种种考验。
  因为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必定不能像健康人那样,可以生龙活虎地投身到“反修防修”和“斗、批、改”的火热战斗之中。于是,他被安排在文化局系统,一个叫做“暂休连”的编制里。
  这个不伦不类的部门,据说是专门安置那些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老弱病残,他们被集中在一起进行“暂时休整”,这些人被看作是那个时期有点另类的“特殊群体”。
  在这里,纪元被当成了名副其实的病号,他自认为是龙困浅滩,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思想负担十分沉重,整日郁郁寡欢,并总觉得还要有更大的不幸发生。
  然而,怕也没有用,该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
  1971年8月的某一天,上级派来两位女同志到我们家,十分严肃地跟父亲“谈话”,二位姑奶奶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话题单刀直入,就是逼着父亲马上“退休”。她们将这把利刃一下子就捅进了纪元的心窝里,疼得他大汗淋漓,浑身筛糠。
  父亲就捧出当年“华大”的校徽、南下时“桂林市军管会”的臂章、战场中那“革命到底”的血书,还有就是历年所写就的入党申请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他呼喊着:“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你们不能剥夺我继续革命的权利,我才四十三岁呀!党和毛主席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把自己的青春和健康都献给了党的文化事业……我历史上没有问题,也不是五。十六分子……你们可不能啊……”
  来人中的一个说:“白纪元同志,请你站起来说话,别搞资产阶级下跪的那一套!”
  另一个人则把父亲手里的东西拿过去,扒拉来扒拉去,然后用眼睛乜斜着跪在地上的纪元说:“白纪元,你的这些东西里好像还少了一件什么吧?”
  “是少了什么?”
  “别装糊涂,少一把手枪!”
  这一刀又狠狠地从父亲的背后插入,被捅了个透心凉!他顿时没话可说,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他那两片苍白的嘴唇上下抽搐着,想说些什么,但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哇!”又是半腔子的热血喷涌而出,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两位来人也被吓坏了,她们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血,而且是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嘴里吐出来的,居然就愣住了。
  我赶紧将父亲扶起来放到床上,找出云南白药,抠出里边的“保险子”塞进他的嘴里,然后用我那红红的小眼睛狠狠地瞪着那两个操蛋娘儿们。
  那俩人也发憷了,战战兢兢地说:“白纪元同志呀,你冷静点,这可不是我们的意思,这是组织上的建议,你先养病,再好好地考虑考虑,我们过几天再来……”话没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跑到了门口,俩人似乎又觉得不太对劲,其中一个把我叫过去悻悻地说:“你——给我听好喽!回去给你爸好好读读‘八一社论’,让他看清楚形势。别动不动就拿吐血吓唬人!”
  那时我还不足十三岁,望着那两个女人远去的背影,我拿把菜刀砍了她们丫的心都有。
  对着黑糊糊、空荡荡的楼道,我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地喊了一句:“操你们个姥姥!”
  这一次对纪元的打击太大了,也是他吐血最多的一次,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才抢救过来。
  在这一年的9月13日发生了“九。一三林彪事件”,晴空里一声霹雳,人们天天祝福“永远健康”的副统帅,竟然是谋害伟大领袖的罪魁!就好像天使大声地向众生宣布:如来佛祖最忠诚的弟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刺杀佛陀的元凶”!
  人们被惊得目瞪口呆,不要说平民百姓,就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们恐怕也难以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据说曾有人闻此当场惊疯,更有人一下便长病不起。
  接下来是“全国共诛之,全党共讨之”。新一轮的政治运动急风暴雨般地袭来,于是没人顾得上再为逼着纪元“退休”的事情光顾我们家了,老天爷“开恩”,又给了父亲生命中一次喘息的机会。
  但是父亲的脑子也彻底混乱了,他感到了一阵阵的迷茫。血还是哩哩啦啦地吐着,从这个时候起,十多年的时间他再也没能正经地工作上班,没人去关照他,也听不到组织上的任何“召唤”,完全蜗居在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直到有一天他正式办理了“离休”手续。
  他仰天长叹:自己的政治生命被自己耽误了,是被这恼人的吐血给耽误了……
  我不禁想问:在父亲经历的那些个“杜鹃啼血”的岁月里,我们家为什么怎么总是忧郁?总是不安?总是分离?总是身不由己?
  四十岁以后我认识到;父亲作为家庭的顶梁柱,在当时他方方面面都是弱者。健康状况像一根枯萎的小草,政治面貌似一张揉皱的白纸,生命之中充满了无奈和孤寂。
  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大声地向人夸耀;夸耀我那羸弱不堪的父亲。不知人们是否认同这样一个观点:弱者才是值得夸耀的,因为他们有着异乎寻常的坚忍和执著。
   。。

最后的遗言:关于党旗
久病的人,就像一只熟透了的瓜果,总有一天是要从枝蔓上跌落下来,被摔得七零八落,最后化为一撮净土,回归大地。这是自然规律,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事情。
  欢庆九十年代的钟声刚刚敲过,父亲的大限之日就快要到了。
  元宵节的那天,也就是五十多年前那位“二大爷”和人打赌险些被元宵撑死的日子,父亲用筷子夹着半个元宵,本想给我们再讲一遍这个让人发笑的故事,以缓和一下家里因为他久病而长年过于压抑的气氛。突然,他沉疴骤犯,大口地吐血不止,他忙用手捂住嘴,血就从他的指缝间淌了出来。他异常镇静地看了我一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医院的急救室里,父亲一直是昏睡不醒,我片刻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子夜时分他醒过来了,欠起身子,精神头挺好,血也不吐了,让人看了不禁感到高兴,认为这一关他可能又闯过去了。
  父亲饶有兴致地跟大夫搭话,指着我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在出版社里当编辑……我还有个大儿子,是党员呢。对,还有女儿,他们都很孝顺。”
  那大夫就乐呵呵地说:“老白,您好福气!把病养好喽,回家享清福去吧……”
  父亲面色红润,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他抱拳给大夫作揖说:“谢谢您啦,让您费心了。”
  说完了他就躺下身来,对我说有点冷,于是我就将被子给他往上拉了拉。
  父亲抓着我的手说:“这回病好了以后,你到我的单位去报销的时候,我有个信封你替我交给××,是这些年来在家里学习的‘心得体会’,人离休了,思想不能落后。人家顾不上我,还不兴咱们主动点儿?”
  “老爷子,快歇着吧您哪,为这点屁事儿您这辈子的苦还少受啦?”我就狠狠地说。
  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头杵着我的脑门儿说:“浑小子!现在是打不动你了,净胡说八道。你爸爸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死的时候能盖上面党旗……”然后他又苦笑着说:“盖上党旗,我就不怕死了。”
  我打趣地说:“盖着党旗您可就死不了啦,为什么呀?暖和呗!”
  父亲就笑了,在微笑中他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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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之死
和以往一样,“大难”即将过去的时候,带来是无限的轻松。我常常想:只要爸爸活着,自己便无欲无求。在医院的楼道里,我来回地踱步,使劲伸了个懒腰,算计着哥哥是不是该来换班了。
  忽然大夫把我叫过去,轻声地说:“目前不太乐观,你爸爸的情况可不好啊。他现在不吐血了,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吐了,血都憋在胸腔里,看来我们是回天无力了,你得作好思想准备,凌晨可是个鬼门关呀……”
  那刚才呢?是回光返照?!
  我不禁悲从中来,抱住大夫号啕大哭,记不住说了多少哀求他的话。但我也知道这已经是无济于事了,所以必须冷静,必须临危不乱,这是父亲教给我的。
  家人都到齐了,看着昏睡中的父亲,默默流泪,束手无策。那个大夫的话真不是耸人听闻,的确是医学上的经验,凌晨四点左右,父亲的血压和心电图都开始出现异常,大夫们准备做最后的抢救。这时候我成了“一家之主”,便吩咐家人再最后看一眼父亲,就“命令”哥哥、姐姐将母亲搀了出去,余下来的事情我要一个人打点。
  不久,父亲的心电图就完全变成了一条直线——他的呼吸停止了。
  大夫把一种叫“心率三联”的强心针给他打进去,父亲的心脏在心电图上“抖动”几下,很快就又没有了任何动静。接下来是最后一招,大夫们给他做人工呼吸,我忽然觉得这样做不好,既然父亲的胸腔里都是淤血,这种“程序”还有什么意义?这不是给他平添痛苦吗?如果他还能有知觉的话。
  我把大夫手拦住了,深深地向他们鞠了个躬,泪流满面地说:“谢谢诸位了,你们已经尽到了职责。请让我父亲安静地走吧……”
  主治医生似乎为这种通情达理而感动,他摘下口罩,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父亲和你都很坚强,节哀顺变吧,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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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得闲
按照回族的习俗,父亲是要土葬的。
  他被停放在朝阳门外南下坡的“回族殡葬所”里,那入葬前的最后一夜,仍旧是由我来陪伴着他。
  说来也奇怪,1990年的初春,有那么几天是大雪纷飞,雪片大得像纸钱似的漫空飞舞,落到地上就迅速化掉了。望着窗外的雪花,我不大相信会有“天人感应”,但确实体验到了“悲天悯人”。
  父亲就这么走了?永远地不再搭理我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哪怕是骂我一句或者是一声让人揪心的咳嗽。父亲生于腊月而卒于正月,才六十岁出头,刚好走完了一个人生的甲子。
  雪白的布单罩住了他的躯体,按照习俗我要一根一根地为父亲点香,望着袅袅上升的烟柱,我不可遏止地产生了一种“宿命”感,爷俩昨天关于“党旗”的谈话,竟然就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遗言,可终究也没能享受到这份他盼望了一生的“殊荣”,想来现实竟是如此的残酷,这大概就是“命”吧。
  忽然间,我看见灵房里有一块墨绿色的帏帐,那是用来罩在逝者灵柩上的,上边赫然绣着四个金黄色的大字:“今日得闲!”
  这四个字让我惊骇不已,这分明是淳朴而又勇敢的穆斯林民众对死亡的豁达见解,甚至是一种赞美,有点像藏族同胞在###的时候赞美那“应召而来天的神鹰”一样……
  我这时乖命蹇的父亲,您的一生不能说是活得没有价值,但实在太累太累了,今日方才真正落得清闲。
  我被这四个大字感动了。
  父亲“入土为安”的时候,来了不少的亲戚朋友,墓地周围黑压压一片。
  我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头,只是和哥哥、姐姐一起,不停地向前来为父亲“送行”的人们鞠躬,替我们的父亲向人们道谢。
  按照习俗,亡者下葬的时候亲人们是不能哭泣的,人们就轮流着,将一锹一锹纯净的黄土撒向深深的墓穴,呼唤着父亲那已经远去了的灵魂。
  就在墓穴即将被填平的时候,大家终于忍不住了,像开闸放水,亲朋好友们顿时哭声四起。这哭声告诉我:从此以后,父亲将永远和我们阴阳两界,天人永诀。
  这时在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浮现出墨绿色灵帏上的四个大字:“今——日——得——闲”!
  于是,心情竟异乎寻常地平静了下来。
  

记忆西山
就在纪元咳着鲜血,拖着病躯,日夜奔波在北京旧宫公社的农村水利改造工程;就在文英腆着大肚子,坐在老式打字机前,为大跃进时代繁忙的机要工作汗流浃背的日子里,我出生了,那是1958年流火的7月。
  火热的年代、火热的激情、火热的天气搅和在了一起。我妈说,一生下来我就长了满身的痱子。
  有人问:这孩子应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我爸妈可就费心思了。
  按说应该叫“跃进”或“超英”、“赶美”什么的,偏偏姓白的不好这么起名,陈跃进、张超英、王赶美都好,可“白跃进”、“白……”不成,那不是把大家伙的功劳就全都给抹杀了吗?唉!这小东西刚生下来就跟“第二个五年计划”不合辙。
  父亲纪元指着襁褓中的我说:看来这孩子没有在大跃进年代里争先进的福分,生就是块白丁的料儿,既然是天亮时分出生,就叫白明吧,这辈子他能活得明明白白就算不错。
  另外,我生下来的时候又瘦又小,说不清像一种什么长着四肢的爬行动物。正好有人送给父亲一个偏方,用蛤蚧泡酒据说专治肺病。于是,我爸又给我起了个“别号”——蛤蚧!说完了,他看都不看“蛤蚧”就甩手走了。
  据说这时候我睁开了一只粘满眵目糊的小眼睛,偷着瞥了父亲一眼。
  按说名字这玩意儿,不仅仅是个简单的符号,自打被书写进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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