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三代》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白门三代- 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从儿童医院回来后,我的脖子上系着绷带,将受伤的右手吊起来。父亲没再责备我,只是问:“疼吗?”
  我说:“不疼!”有点轻伤不下火线的劲头。
  这时我姥姥来了,嚷嚷着:“手破了就得去医院缝针?非落疤瘌不可!老年间的土法子不是挺好吗?”说着话她就钻进了我们家那黑糊糊的西厢房,不知道是从哪个青花罐子里抓来了一把“鸡毛灰”,据说还是日本时期留下的,非要往我的伤口上撒,幸好被我妈给挡住了。
  

派性
接下来好像社会上就开始“分派”了,小派多如牛毛,大派有两个,说起来能吓死人:“天派”和“地派”。不少的家庭一时间被派性给分了“天”、“地”,经常有两口子不是一派的,于是就举家站在当院儿“大辩论”。辩来论去结果是分崩离析,各自归队,“誓死捍卫革命真理”去了。
  但凡这个时候,最倒霉的是孩子,不仅忍受着家庭破裂带来的恐惧,还得是爹妈“两派”争夺的对象。我们那条胡同就有这么一家人,分了派以后,爹带着女儿奔了“东方红战斗队”,妈拉着儿子归了“井冈山造反团”,临别的时候两边人还相互指着鼻子骂:“甭他妈臭美,咱们大字报上见!”
  忽然有这么一天,我爸我妈的谈话中也带出股“火药味儿”,于是俩人就不再捉迷藏了,干脆亮出“底牌”。哎哟喂!可了不得喽,敢情这公母俩压根儿就不是一派的耶!
  听着他们一句紧似一句,一声高过一声地争吵,吓得我不敢再听他们的谈话,竟破天荒地一个人钻进西厢房,并把两只耳朵都给堵了起来。在这幽暗的小屋里,看着那一排深色的家具和凝重的瓷器文玩,我没有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地寻思:这回可完了!我们家也是非散不可了。到时候我能跟哪派呢?跟“天派”还是跟“地派”?
  去你妈的吧!哪派都不跟,我就跟我们家这“派”!想到这里我咧开嘴哇哇大哭,哭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以为我们家要出人命呢。
  大人们赶紧来到西厢房,见我蜷曲在一张八仙桌的底下,鼻涕、眼泪、哈喇子滴沥耷拉地流了一身,我爸我妈就暂时的“偃旗息鼓”了。
  要不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我们家那座“政治火山”的岩浆眼看要喷发的时候,一块茅坑里又臭又硬的“花岗石”把这火山口给堵住啦。
  您猜怎么着嘿,幸亏我们家的户主是“封建家长制的一言堂”;幸亏不管你有理没理,从来都是我爸他一个人说了算;幸亏我妈当年因为喝豆汁儿在我爸这栽过面儿;幸亏她甘愿一辈子夫唱妇随。在这个“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我妈居然就让步了。
  前边说过的“八。二五事件”中,我爸被打吐了血,事实上他便以养病为由,暗地里作了“逍遥派”。于是这两口子就不再辩论各自的立场、观点了,我们家的“天地”总算是没被“派性”给分成两边。从里屋到外屋,依旧是我爸的趾高气扬和我妈的唯唯诺诺。
  这场景在当时让我看来,就像是有一首歌里唱到的:“哎——真是乐死人儿呀,真是乐死人儿!”
  

我爱毛主席像章
那个时候人们走在大街,很难简单地从衣着或体态上分辨出一个人的“身份”来。只要放眼望去,衣服统统或蓝或灰,体态也大多中等偏瘦。
  可不知是谁率先给大家支了这么个“高招”,几乎所有人的胸前都挂着象征着身份的“搂勾”(Logo)——金光灿灿的、五花八门的毛主席像章。
  其中“单边儿”的不如“双边儿”的“横”,个儿小的没有个儿大的“狂”,圆的没有方的“范儿”。要是能戴上个有机玻璃做成的“荧光像章”,那一准儿得是个单位里的头头儿才有的殊荣。
  “文革”伊始,我还是个三天两头“辍学”的小儿郎,对像章的企盼和追求是不能够言喻的,那邪劲儿不亚于这两年我对清三代官窑瓷器的贪婪。
  记得“文革”前,民族文化宫里有一个长年举办的“西藏农奴展”,里边人皮人骨的甚是吓人。“文革”一开始,这展览就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阶级斗争展览,被加进去不少令人“炫目”的内容。如把整套的《三国演义》和《红日》等连环画被当成“毒草”批判展出,在玻璃展柜里画着“黑叉子”。另一个展柜里,还有更让人眼儿热的,是那用金黄色的毛主席像章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忠”字。
  流连在这些展柜前,我和伙伴们的内心里有着同样的冲动:半夜三更摸进来,把展柜砸了,将这些“小人书”和纪念章都给它偷走!
  窃取展览会里的毛主席像章,这事儿也只能是在被窝儿里偷着想想罢了,而真正天上掉馅饼,让我第一次得到毛主席像章,是我妈带着我参加了一次“时髦”的婚礼。
  那婚礼是在单位的礼堂里举行,来了不少的宾客,没有人送床单被罩、暖壶茶碗之类的礼物,倒是送了几十枚五光十色的毛主席像章,真是“照到哪里哪里亮”!
  在欢快的《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中婚礼开始了,“军代表”大声地讲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而后郑重地将最精致、最耀眼的像章分别给两位新人戴满了胸前,新郎新娘向墙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转过身来,向同志们三鞠躬。鞠完了躬,就把胸脯子挺得老高,那意思是让站在最后一排的人,都能够“感受”到我胸前的像章所发出的“万丈光芒”!
  现在回忆起来,他们当时的那份尊容,真有点像参加过“诺曼底登陆”的二战老兵,把一生的信念和炫耀都溶汇到了胸前的“纪念章”里。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婚礼结束了。我们这些幸运的小孩儿,除了每个人的嘴里含着一块硬邦邦、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化掉的水果糖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枚小小的纪念章。别看它是个“单边儿”的,在当时来讲是最“够不上档次”的,但是属于我自己的,因此对我来说,它称得上是弥足珍贵!
  欲壑难平——这大概是一些人的本性,我即如此。有了这枚小纪念章,我就想着要有大号的纪念章,有了一个就想着有五个、十个……我认为受这种欲望“折磨”的人一定是不在少数,要不然在当时的西单路口儿,怎么就形成了个人们偷偷交换纪念章的“Corner”了呢?
  这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不管天儿有多热,大家都是穿两件褂子,内衣上别满了像章,外衣起保护作用,以防被抢。有点像现在的邮市或者潘家园的某一个角落。在当时的绝对计划经济中,偏在领袖的形象上,少许露出了一点“市场”的端倪。
  后来像章的制作规模越来越庞大,品种不厌其繁,制作不厌其精,个头不厌其大,数量不厌其丰。我就曾见到过跟盘子大小差不多的毛主席像章,想必那不是为了别在人身上的。
  几十年后,某湘籍大贾在京城一新开张的湖南餐馆设宴,邀我“品尝”一下这“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新生事物。席间有漂亮的女服务生为我们隆重介绍一道“佳肴”,展开瞧来,竟是一碟子黄灿灿、金闪闪的毛主席像章,然后每人的酒杯前都被摆上了一枚。同桌有人为此勃然大怒,色厉内荏地嚷嚷道:“太不像话啦!太不严肃啦!把你们的老板给我叫过来。——哎,哥们儿您这是K金的吗?”
  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着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并回忆起在当年老宅的西厢房里,曾保存过一小皮箱子的像章,只是搬家的时候连同那些搬不走的旧家具一起,都留给“继往开来”的新住户了。
  

二饼成了“特嫌”
在像章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之外,我好像还曾经参与过另一次关于领袖像的“虚幻体验”。
  突然的有一天,胡同里家家户户都争先恐后地跑出去买毛主席像,新华书店的门前就又排起了“长龙”。其实家里边该挂的地方都挂上了,干吗还要半夜起来排队抢购呢?这里边可就有了说辞。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个“秘密”,说把这种最新印刷的毛主席像卷起来,贴在耳朵上,您就能够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毛主席万岁”声,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瞬间掀起了抢购的风潮。
  您就瞧吧,满大街的人都把新买到的主席像卷起来当“听筒儿”,一个个歪着脑袋,聚精会神。突然就一蹦老高地、激动万分地大叫:“我听见啦!我听见啦!——毛主席万岁!”
  这事儿可不是天方夜谭,可不是瞎讲故事耶!那是我亲身经历的,我就“听见”过,而且“听”得是热泪盈眶。当我把那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印刷品卷起来,小心翼翼地贴在耳畔,顺着耳鼓里一阵阵“嗡嗡”的似天籁之声,使劲儿地、再使劲儿地听下去,真就听见了好像人们在天安门广场上发出的欢呼声,于是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了。
  几天之后,忘记是在个什么场合,看见二饼正给一群人讲解“声学原理”,他认真地告诉大家:您听到的“毛主席万岁”声,这不过是“声音”在我们脑海里产生的“虚幻”,不信您拿任何的东西卷起来听,都能听见您想要听到的“声音”。说着话他就用报纸、杂志卷起来让人听,嘿!还真就像他所讲的那样,连骂人的话儿只要您想听都能听得出来,心里头“想”什么听筒里就给您“说”什么呗!于是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暗自就说了:嗨!咱们整个不就是一群二百五吗?
  不久之后,“会喊万岁”的画像风潮就过去了,但却给二饼招来了塌天之祸,这个华侨出身的“四眼儿大花猫”,一定是脑子里进水了,本来您的成分就不好,吃饱了撑的没事儿给人瞎讲哪门子“声学”呀,这回踏实了吧?造反派说你“别有用心”。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背上了一个极端腻歪人的罪名:“特嫌”(特务嫌疑)!
  “特甜”的事儿一般人肯定是够不着的,摊上那“特酸”或“特辣”的事儿也还能凑合撑着,最怕的就是“特咸(嫌)”。每次二饼挨完了批斗以后,就唉声叹气、嘀嘀咕咕:“唉!特嫌呀特嫌!还不如他妈直接给我打成特务呢!抓起来也好,枪毙了也罢,它好歹是一锤子买卖。现在你们给我来了个‘小孩儿花钱——零揪儿’。”
  二饼被看管起来了,除了参加大小批斗会之外,还每天都要在我们这条胡同里扫街。到了钟点,他先得到各家各户给人家扫“门道”,这事发生在建平死后的第二年,所以一看见二饼我就想起了他侄子建平。因此,凡是二饼敲我们家的门要给我们扫门道的时候,我就大声地喊:“扫过啦!”二饼也大声说:“得嘞,明儿个你们可得留着让我扫!”然后朝我憨憨地微笑。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溜达着一位提着条“武装带”的红卫兵。
  我说过的,在我们这条胡同里,也有一些坏小子,我挺相信有这么一句老话儿,叫“胎里坏”。这伙人偏偏要在太阳落山以后的黄昏时分,把二饼叫出来,逼着他给他们扫门道。这时候胡同里的路灯尚未点亮,那门道里便是漆黑一片,二饼被人驱赶着,手里拿着个破扫帚疙瘩,一下一下地在地上划拉,为了能看清楚点儿,他的脸都快贴着地了。有人在他刚扫干净的地上又扔了个烟头,就骂道:“嘿——嘿!你他妈糊弄事儿是不是?”照例就又有个红卫兵走过来了,二饼赶紧嗫嚅地说:“您瞧,我怎么就没看见呢,我给您再扫一遍。”然后就又扫了一遍,末了,还得用手把那烟头捡起来。
  我看着二饼那虾米似的身材,在影影绰绰的灯影里前后晃动,心里边好不是滋味,他那嗫嚅的声音和笨拙的身影,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晚上回来一闭上眼睛就是“这出儿”,于是就又想起了建平,就不住地要哭,就怎么着也睡不着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父亲的愧疚
“二饼事件”把这条胡同里的人吓坏了,我父亲出来进去表面上平静,但内心里却翻江倒海,战战兢兢,生怕哪天二饼会突然站出来“揭发”他点什么,譬如我们家那西厢房里“曾经的秘密”。
  于是,凡是能表现自己是“革命左派”的地方他全都“表现”出来了,比如带大号的主席像章、能大段大段地背诵《老三篇》,连排队买烟的时候都掏出“红宝书”,一个劲儿的如饥似渴,对二饼其人更是“退避三舍”……
  接下来有那么几天,我爸就眉头紧皱,跟我妈嘀嘀咕咕。那结论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别等着让二饼给咱们家揭发个底儿掉,赶紧“表态”吧!于是,他就笔走龙蛇地写了一张大字报,大概意思是“陈××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彻底交代自己的‘特务’罪行”。
  那大字报写好之后,就贴在了我们家门口的墙上,为了能粘得尽量牢固些,我爸还用了一斤“富强粉”熬糨糊,因此这大字报就跟膏药似的,真在墙上挂了好几天。
  后来,二饼被红卫兵押着,来到我们家的门前看大字报,他始终是沉默不语。我爸则跟作贼似的,从街门塞报纸、信件的“邮孔”向外边偷窥,那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想来个中滋味恐怕很是不好受!
  再后来,就是这对“肺痨”各自经过了近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在北京一家不起眼儿的医院里竟不期而遇。记不清我爸是第几次因为“吐血”住院,而二饼则已经是肺癌晚期,以医院为“家”了。我爸当时肯定是想“躲”来着,但却躲不过去,两位面色跟纸一样惨白的“难兄难弟”,终于坐到了一起。
  二饼自始至终只字没提当年我爸的那张大字报的事儿,倒是饶有兴致地没完没了地追问我们家西厢房里那些鼻烟壶的下落。苍凉憔悴的脸上,依旧浮现着“灿烂”的笑容。
  几天以后,二饼在这家医院里孤独地咽气了。
  那天我爸被我搀扶着,大口地咳着鲜血,踉跄地来到二饼的病房,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并喃喃自语:“好人……好人……”然后就哭了,大滴大滴地掉眼泪。回到自己的病床上,我爸极度虚弱并抑郁地对我说:“老陈的今日,就是我的明天……”
  果不其然,仅一年多一点儿的光景,我爸便步二饼的后尘而去了,走的时候那遗容和二饼出奇的相似。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天国”里,父亲一定会对自己的这位“特嫌”朋友解释,解释当年为什么会写出了那张昧良心的大字报,并且一定会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向他做出道歉!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姥爷的耳朵
1968年底,我母亲去了“五七干校”,这一年我刚刚十岁,怎么能不想妈呢?想妈实在是想的急了,就“投奔”了姥姥家。
  我姥姥是最疼我的,瞅着我这个缺温少暖的小瘦干儿狼,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了,然后说:“今儿个姥姥给你做好吃的,咱们烙韭菜合子,敞开儿吃,管够!”
  韭菜合子烙好了以后,先得给我姥爷端过去一盘,我姥爷这时候已经快八十岁了,是耳聋眼瞎的,整天坐在一张被改造过的破太师椅上,没事儿就打盹儿玩。
  姥姥家住的是个大杂院里的头一家儿,街坊四邻们出来进去的没事都爱跟我姥爷逗闷子,知道他耳聋就故意大声冲他喊:“刘大爷,吃了吗您哪?”我姥爷就回答:“啊?几点啦?快八点了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