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映锦悠悠转醒,看着红绡幔帐忍不住落泪。崔墨染正在外间和箫傲菊说话。
“你说的都是真的?”箫傲菊抹着眼泪儿问。
“自然是真的!”崔墨染急道,“好了小师妹,我知你医术高明,便是那御医也未必比得上你,你快去替她看看,到底碍不碍事?”
“那铜牌既不是你留与她的,你又为何这么关心她?救你命的是那曹荔轩,与她何干?”
“傲菊,你自己不也常说行医者应悬壶济世么?”崔墨染道,“眼看她一个弱女子如此,你便就忍心不救?”
“我哪有说不救?”
“那你——罢罢,我也知道你的心性,”崔墨染说,“如今你不肯救她也在意料之中,我也不强你,你自去,若她有个好歹,我陪她便是。”说完便自行进去了。留下箫傲菊在那里气得干抹眼泪,刚想负气离去,偏又想起师兄方才说如有好歹,自己便生死与共的话,师兄向来言出必行,若她真有个好歹……待要去看看,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踟蹰半晌,心一横走了进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师兄有事!
“让开!”箫傲菊气道,坐到映锦身边开始诊脉。这不诊还好,一诊倒把个箫傲菊吓了一跳——
“你有身孕了!”
崔墨染亦大吃一惊,望向床上的映锦。映锦闭上眼睛,那么大的泪珠就从眼角汩汩滚落。
“这孩子是……”箫傲菊望望师兄望望映锦,“你干嘛还让曹荔轩走?我生平最恨这种轻浮浪子,自以为才俊,恨不得天下女子供我片刻之兴,你也不用哭,等我把他抓来与你出气!”
“姑娘不可!”映锦哭道。
“师妹!”崔墨染拉住她,低低摇了摇头。箫傲菊一把甩开他。
“似你这般唯唯诺诺,岂不给那纨绔子弟占尽了便宜?”箫傲菊气得大喊,本来她是十分不满映锦的,这会儿到替她抱起不平来,“你不用怕,若真出了什么事儿,我一人承担!”
“姑娘!”
崔墨染赶忙去将映锦扶起,映锦歪歪地倚在枕头上,脸上泪痕斑驳,崔墨染心中大是不忍。
“姑娘莫要误会,并不是他负我,”映锦哭道,“只因身份悬殊我一介红尘女子,高攀不起,不如放手,与大家都好。”
“什么高攀不起?”箫傲菊怒道,“就是因为你们会这么想,他们才敢这么饱食远扬的!”
映锦摇着头跌回枕头上,崔墨染摇头示意傲菊,又仔细替映锦盖好了被子,才说道:“姑娘须要珍重才好!在下虽为江湖浪子,恩义二字却也明白,如有需要,姑娘但说无妨,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多谢先生!”映锦擦了擦眼泪,伸手将什么东西取了出来,“这块铜牌还是物归原主吧!方才借它撒了谎,在这里给先生赔个不是罢!”
可是崔墨染将铜牌推了回去:“既是你捡到了,便留着吧,我既说愿为姑娘效劳,自是当真的,便是一生,也是愿意的。”
映锦惊讶地望着他,崔墨染有些尴尬:“姑娘珍重,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便自去了,箫傲菊瞪了他的背影半晌,才懵懵懂懂地抬起步子走了,留下映锦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
此后崔墨染便天天去那锦香院,起先映锦不肯见,他便在外面问候几句,日子久了,映锦不能一直如此,只好将房门打开,那崔墨染便向待自己亲人一般待她。映锦明里暗里说过好多回,无奈崔墨染只是装没听见,映锦只好推说身上不爽,让丫头鸢儿陪着。
这鸢儿也是个有心计的,先时看曹公子对小姐那么好,料想自己跟着嫁过去,这辈子也算有了指望,谁承想小姐不知哪根筋不对,硬是把曹公子给回了!可愁坏了鸢儿,天天长吁短叹,眼见这崔墨染天天亲来探视,自是对小姐有意,更何况那日在曹公子那儿见到他自己便留了意,细看这崔墨染,虽比不上那内务府营缮司郎中曹家的显贵,却也比那些个只知取乐的斗鸡走马之辈要好上许多,因此伺候得格外殷勤。
但是映锦终归为青楼女子,怀孕是断不能有的事,曹荔轩自那日之后再没来过,她又不肯将孩子打掉,因此老鸨便大不喜,起初还好言好语地劝着,后来竟立逼着要她把孩子做了,映锦抵死不从,老鸨便威胁她要将她赶出去,映锦本是孤儿,哪还有地方可去?因此终日以泪洗面,又不敢太过悲伤,恐伤了腹中胎儿。
第79章 墨染锦菊(三)
崔墨染这一日去锦香院,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遍寻不到,却发现映锦有一封书信留与他。
崔公墨染敬启:
蒙三月相看,顾照之恩感激不尽,然锦亦不能长留于此,遗书信一封权作话别,珍重!
一封信好像洗掉了崔墨染的魂魄,傲菊在后面怎么叫他都没听见,走上街茫然四顾,只觉得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竟辨不清东西南北,膝盖一软跌坐在路边,仿佛失掉了所有力气。
又过了五日,崔墨染再也找不到滞留在京的理由:为了找映锦,他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只除了那紫禁城并各大小官府。心想着映锦会不会去找曹荔轩,但又思及她的个性,此事断不可能。因此天天借酒浇愁,醉了之后究竟连自己干过些什么也不记得了。倒是小师妹最近忽然安静许多,也不怨他也不劝他了,眼看年关将近,师父苦劝,他答应赶在年关之前,回了江南。
初春,小师妹忽然失踪,连师父也不知她的去向,崔墨染心中不安,隐约觉得此事与自己有关,但左思右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同映锦一样,小师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师父年迈,又兼年前的那次行动伤了元气,入春之后病得越发重了,偏小师妹这个素手华佗又踪影全无,崔墨染日日侍汤奉药随伺跟前,但师父还是于三月二十九撒手人寰,临终遗言要他找到小师妹好好照顾,崔墨染含泪应了,自去操办师父的后事。
不过一年,崔墨染仿佛历经了沧桑般,爱人离去,亲人失踪,连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师父也驾鹤西游,崔墨染不禁心灰意冷,在城外租了几间草房几亩薄田,日日以农事为主,倒也清静。
这一日崔墨染进城卖菜,忽闻锣响,打听起来,竟是新任江宁织造到了,自有官差出来肃清街道,常人驱赶之,若遇到乞丐一类,则毫不留情乱棍打至一边,若有动作慢点的,轻则头面红肿,重则断胳膊断腿。崔墨染放了担子等在一边,眼看着一队官差将一个瘦弱的乞丐打过来。
“列位官爷——列位官爷手下留情!”崔墨染看不过,拉过乞丐赔笑道,那几个官差看了他一眼,又恫吓地挥了挥手里的棍子,才走去寻其他乞丐去了。
“小兄弟,你没事吧?”崔墨染问。
乞丐笑嘻嘻地拉着他又唱又跳,破烂的衣裳里隐约可见的胸部让崔墨染认定她是个女人。抬头细瞅崔墨染不禁万分惊讶:哪里是什么乞丐,分明是那时不辞而别的映锦!
崔墨染万分不解,问她话,她却连一句也说不明白,要不就像是在跟襁褓里的孩子说话,要不就像是在跟什么人——崔墨染觉得是曹荔轩——说话,语声温柔细腻,依稀还是那时的样子。只是头发散了,衣服破了,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崔墨染将她带回去,请邻居大嫂帮忙给映锦洗了澡,换了衣裳,只是她仍旧疯疯傻傻,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话,崔墨染去城里请了大夫,大夫说那是失心疯,于是崔墨染又延医用药悉心照料,直过了几度春秋,一年快到年关下了,映锦才好了些。
一日下完雪,崔墨染去林子里拾了柴回来,看见映锦在院子里站着。
“你怎么出来了?”崔墨染柔声哄到,“外头冷,一会儿在屋里升起炭火,给你说故事听好不好?来,跟我进来?”
映锦看着他,微微笑了:“我已经好了。”
崔墨染愣了一会儿,问:“那我是谁?”
“崔墨染,”映锦说着从腰里取出铜牌,“你给我这个,说有事我可以去找你。”
崔墨染心下大喜,只是事出突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于是又问:“那你是谁?”
“京城锦香楼的头牌周映锦。”
崔墨染这才信了,不觉喜从天降,直想把映锦抱起来,却又不敢,只抓着她笑。
映锦微微低下头:“这些日子我恍然梦中,竟不知是如何到这里、也不知都发生了些什么,想起京城种种,恍若隔世,人道是人生如梦,此乃真言矣!”
崔墨染说:“外面冷,去屋里在说吧!”
映锦说:“想不到这南方的江宁也会下雪,可见天气无常,一如人生。”说罢幽幽叹了口气。
崔墨染想了半日,终究没敢问:想问问她离开这几年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才好的病又犯了,因此决定打住,不管她曾发生过什么,只要她现在是好的,就行了。
正想着,谁知映锦自己挑起了话头:“先生难道就不好奇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崔墨染笑笑:“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再提,徒增伤心!”
映锦缓缓坐到树下:“先生说得何尝不是?然有件事映锦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什么事,或许我可帮忙?”
映锦凝视着光秃秃的老树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先生可还记得,当日我离京时曾怀有身孕?”
“记得,彼时该是已有四个月了。”
映锦点点头:“不错,我本是烟花之人,不想却得到了先生错爱,对映锦照顾的那三个月可谓无微不至。鸢儿常劝我何不应了你,但我岂不知自己的身份,怎么能拖累于你?思前想后,我决定离开,到这四季如春的江宁来。”
“我只想了自己,却没有好好想想别人。到江宁大约半年的功夫,我们身上带的盘缠就都用尽了,正在那时,我生下了他们。一男一女,红扑扑的小脸那么开爱。”
“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只想到了自己,却没想到别人。鸢儿是吃不惯苦的,本承望我能嫁个好人家,她这一辈子也算有了着落,却不想我是如此落魄,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于是她背着我联系了买家,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将孩子卖了,得了银钱一人远走高飞。及至我知道的时候,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房东见我如此,怕我交不了房租,索性将我赶了出来,茫茫天地间,我头一次那么绝望。我想——”
“别再说了!”崔墨染打断她,“别再说了!”
映锦虚弱一笑:“如今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事也都看开了,功名富贵、仁义恩情不过都是过眼烟云,说散便散了,并不能久持。但我心里始终放不下我那一双儿女,也不知道被鸢儿卖与了谁家,若是寻常人家、父母拿自己的孩子疼倒好,若是那贵势大户,唉,岂不是又要受苦?”
“姑娘但凡宽慰些,依我看,”崔墨染劝道,“竟是普通人家的面儿大些。你想,那大户人家哪个不是姬妾成群,怎么会生不出孩子?再者,那鸢儿认识的人也有限,岂能就认识到了大户人家中?必是寻常百姓小夫小妻,你若悬心,不如我帮你找寻找寻?”
映锦又叹一声:“找寻?我何尝不想,只是我这个做娘,哪还有养活他们的能力?可那毕竟是我的孩子,是他……哪有做娘的希望孩子在别人家的道理?”
崔墨染知她想说什么,也不点破:“我明白姑娘的忧虑,我替姑娘找寻找寻,怎么也得得着个信儿才好!”
映锦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倒身便拜:“此恩映锦今生无以为报,来生无论牛马,定报先生大恩!”
崔墨染赶忙扶起:“对我,姑娘又何须说这个谢字?”
映锦摇摇头:“映锦心已死,此生绝不再嫁!”
崔墨染听闻呆了半晌,才说:“这又何妨?你既不嫁,那我二人做个朋友如何?朋友有难,难道不该帮么?”
映锦瞅着他。
崔墨染笑道:“你刚才说道你什么事都看开了,我又何尝不是呢?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正好和你做个伴,也算有个照应,不知姑娘以为如何?”
映锦这才点点头:“如此,甚好!”
因闻说那新任江宁织造姓曹,乃是前任内务府营缮司郎中,映锦便跟崔墨染说想去姑苏转转,崔墨染亦明白,遂带了映锦往苏州而去,只拜托了人仍旧在此打听。
随着小买卖越做越大,提亲的人也多了起来,虽然映锦也帮着说和,但崔墨染只笑着摇头,映锦便明白了,想要劝他,他却只说来日方长,况且还有小师妹要寻。映锦只好作罢,可喜崔墨染待她一如朋友之礼,她便也渐渐忘了当年之事,久了,到成了一对真正的知心好友。
第80章 墨染锦菊(四)
这一日崔墨染来到映锦的美人归,伙计告诉他老板娘正在里面会客。
“这是说得哪里话?锦娘有事,我怎可不稍尽绵力?”
崔墨染蓦地站住脚步,这个声音他认识,是旧年结识的权贵子弟,名唤纳兰性德。
“先生来了竟也不知会我一声?”丫头打起帘子,崔墨染笑道,“我还留着那鹅掌鸭信,等着你一起喝酒呢!”
纳兰性德站起来笑道:“怎么不曾去的?只因路过这里,心想顺便进来探望一下,故而迟了!”
映锦亦站起来:“鹅掌鸭信非你那里的才好?你们且都站住,也尝尝我这里的,是不是就是比你们那官中的差了!”
“如此,便叨扰了!”二人同时拱手说道,映锦掩口一笑,自去筹划了。
崔墨染道:“先生何时来的苏州,我竟不知?也不曾派了人去接应接应!”
纳兰性德道:“崔兄客气!前儿刚到,收拾了下住宿的地方,这不刚腾出空来,就想着来拜访你们。”
“先生这次,可是还住上回的地方?”
纳兰性德摇头道:“不了,此次无甚要紧的公干,所以寻了艘画舫,学学那起逍遥隐士,在苏湖上住几天。”
“先生果真雅得紧!”
纳兰性德叹道:“不过邯郸学步,也只能止于此了!”
崔墨染见状笑道:“先生何必烦恼?在苏州一日,我们便高乐一日,先生爱这江南灵秀,若是对着这样的山水反而慨叹,岂不是大不为美?”
“此言有理!”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却原来是映锦引着丫头们端来了几样小菜并一坛好酒,揭开红绸,只闻酒香扑鼻,还没入口,二人就先赞了一声好。
酒过三巡,正值耳酣酒热之际,忽家人来报,说崔家有客来访,无奈崔墨染只好告了罪,随家人回去。
客厅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一位玄衣女子,正低着头喝茶,她身边立着位翩翩少年,仰头看正中挂的那副对联:惯看花开花落,漫解来兮归去。
崔墨染太吃惊了,竟站在门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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