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包,”叶其安轻轻唤,“算了,你去吧……”
坚持了一会儿,白虎低啸一声,甩甩头,耸起的肩背放松下来,回头在她身旁躺下,将头搁在她腿上,喉咙中低低哼着,呜呜咽咽。
“……也罢。”叶其安抬手覆在它头顶月牙,“我也不放心将你留下,那就一起走吧。”她抬头,望向一旁的韦谏,而刚好,韦谏面无表情地朝着台下,嘴唇张合。
叶其安心里一顿,狂乱地跳动起来。
他说,带她走。
她心慌意乱:“韦……”
台下的人群突然乱了,然后,监刑官的方向传来了一句:
“来得好——”
第七十章不过是场戏
陷阱!
眨眼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军队,将刑台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悄然而立,手中弓弦饱满,箭头齐齐对准了混乱人群,只等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
混乱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自己竟成了众矢之的。
一名红袍官员,稳立于军阵之中,高喝:“无生门众人,劫法场乃不赦之罪,若能束手就擒,皇恩浩大,或能免去株连之苦……”
人群已然再次混乱起来,就好像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什么力量搅动了水底,渐渐波及四方。慌乱奔逃的人群惊叫着、哭喊着,躲避着随处而起的刀光剑影。血肉飞溅,渐渐演绎出修罗场一般的恐惧。
看戏的人,现在变成了戏中人。这出戏的名字,叫做杀戮。
数道人影骤然自人群中拔起,扑向这场混乱的中心,去救援困于铁链之下的门主。
“带她走——!”
韦谏猛然挣扎站起,如同屹立于狂风暴雨中的神祗,鲜血顺着他肩头的铁链滴落于地,红艳艳的,摄魂夺魄。一声清啸,韩迁淮跃于半空,手握一柄长剑,内力灌透剑身,迎着韦谏身后铁链斩下。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铁链从中而断。韦谏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晃,受铁链传导的内力所激,唇角有血滴落。他身旁,韩迁淮剑势不停,瞬息之间,逼退围攻而上的武士,手臂上铁链缠绕,身形转换间,染血的铁链决然抽离,自他肩后带出一股血剑。
痛楚压抑的嘶吼中,韦谏折身上前,一把扣住叶其安腰带,将她高举起来,远远抛向空中。
“莫怪,”他痴痴望着远去的身影,“终究是……”
终究是毁弃前言,终究是不愿你死……
叶其安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短短的数秒却仿佛永恒一般漫长,眼前的一切,用极为缓慢的速度渐渐远去。
视线里,高台之上,小包啸声阵阵,每次挥爪张口,已是血肉飞溅,白色的毛皮上,有鲜血淋漓,手握武器的士兵却因为本能的惧怕,在虎爪之下惨呼连连;韩迁淮剑势如虹,矫若飞龙,仅凭一人之力,生生将围剿一拨拨击退,而二者之间,黑袍乌发的韦谏,单膝跪地,唇边血痕刺目,一双眼,哀伤地望过来,重复着别离。
骗子……
叶其安喃喃而语。
一抹紫色人影斜斜自不远处高楼掠下,接住叶其安下坠的身体,就势在下方人群轻点借力,几次腾跃,渐渐远走。
骗子……
叶其安吐掉口中腥甜,胸口剧烈而痉挛的痛楚,开始卷走她眼前的光明,越来越浓烈的黑色涌进眼底。
骗子……
她死死盯着逐渐模糊熟悉身影。
不是说一起离开,不是说即便走散,也定去寻你?
若是阴阳两隔,却又去哪里寻?
“定心!”耳边响起阴柔的声音,“你若是这时血气逆流,心脉尽毁,届时有人向我讨要,我却又去哪里找来……”
一股暖意沿着肚腹之间游走于全身,片刻之间,胸口的痛楚稍减,视野慢慢恢复明朗,可惜却不能够再看得清远处那一人一虎。
更多的人,聚拢在高台上韦谏身边,护着他,艰难地,在不断有人倒下的过程中,缓慢地,想要从牢密不破的包围中突破,而他们的周围,越来越多的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涌上,眼看便要将他们淹没其中。
“放我下去!放开我!放开我……”叶其安无助地挣扎起来,软弱而可怜,“求求你!放我下去……”
身下的人突然间稳住了身形。
“总教头,”对面有人冷声喝问,“这是往哪里去啊?”
“呵呵,”察尔斤轻轻一笑,将叶其安放下地来,只手牢牢锁住她上臂,“肖指挥使往哪里来,在下便是往哪里去了。”
肖指挥使冷冷一哼,不再理会,负手望向远处混战声传来的地方。
这处街道的寂静,与那一边的喧嚣,如同冰火两重天。若是身处街外,谁也难料仅仅数墙之隔,竟藏着一支精锐锦衣卫,悄无声息地,等待着随时发难。
“啧啧,”察尔斤面含笑,“不过几个江湖人,何犯如此?”
“哼,斩草除根。”肖指挥使冷声道,“他们既敢来劫法场,便不能纵虎归山!”他挥手一指,“那些人,置于战场,皆是能万军之中取将首级之辈,京师重地,下官岂敢怠慢?”
“万军之中取将首级,或许不假。”察尔斤往身后看了一眼,“不过,竟连这玩意也拿出来,未免叫人心惊胆颤了。”
挣扎中的叶其安没有预兆地停下来,愣愣回头,目光越过杀气四溢的锦衣卫,停在不远处那乌沉沉的庞然大物上。
一尊铁火炮。
“有备无患。”肖指挥使语气不变。
“大人英明。”察尔斤嘻嘻一笑,“在下可要复命去了,大人给让让路。”
肖指挥使不说话,抬手轻轻一挥,身后锦衣卫让出一人通行的道路。
“多谢。”察尔斤虚礼一下,拉了叶其安要离开。叶其安愣愣望着铁火炮,浑似忘了周遭,脚下不动。察尔斤皱眉,索性又将她负在肩头,足下一点,人就轻飘飘如叶,转眼已在数十米之外,身后一众锦衣卫目中也不由露出敬慕之意。
……
……
东宫正殿。
皇太孙负手而立,遥望南方。
“殿下,”太监李鸿小心翼翼凑上前,“药好了。”
皇太孙摆了摆手。
“是。”李鸿应着,退了出去,遣走送药的小太监。
殿中复又陷入一片宁静,正如同今日午时以来的每个时刻。
终于,报信的人来了。听完消息,李鸿的目中也不由有一丝如释重负,连忙进殿。
“殿下,”李鸿的腰深深弯下,身体仿佛要从中折断了一般,“总教头回宫了。”
皇太孙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慌乱,许久之后,才语气平淡地吐出几个字:“她……怎样?”
李鸿自然知道,自家主子那刻意的平淡之后,掩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急急回答:“回殿下,一切安好。”
皇太孙眼一闭,再睁开,眉宇舒展:“……是么。”
……
……
干清宫外,叶其安站在汉白玉台基之上,保持着与东宫主人一般的姿势,遥望南方。相隔已远,耳旁却仿佛还听得到洪武门外的令人恐惧的哭喊惨叫,眼前仿佛还看得到血肉飞溅的修罗场……她闭一闭眼,心底涌起无止境的厌倦和疲惫。
死也好,活也好,随它去吧。
对抗不了,逃避不了,那就随它去吧。
她仰首向天。天空蓝得恣意,阳光施然洒在身上,那么慷慨,那么包容。一阵风来,扬起她一头白发,轻轻扬扬,悠然不止……
宫门缓缓而开,张德海迎出来,见到那一头白发,虽早已知晓,却还是没掩住惊色。叶其安身上衣物已焕然一新,可惜这一头发丝,恐怕再已不会回转,在艳阳之下,无比刺目惊心。
宫内又走出一人,却是凛然自威的燕王。张德海连忙回身一礼,退开几步。
“安阳。”燕王沉声唤,看到缓缓回身的叶其安,那一双眼里,已经找不到灵魂。什么东西,在燕王眼底一闪而过,不等人察觉便已消失不见,他浑若无事地转身,“随我去见父皇。”
叶其安便如同打开开关的人偶,举步随燕王入宫。
#炫#以往在宫内自由行走时,干清宫的南书房,叶其安也从未到过,这时,燕王却将她直直引往南书房。
#书#皇帝龙袍在身,由一个太监扶着,站在书房西向墙边,就着明亮灯火,观看墙上所挂一幅巨大地图。
#网#燕王一入书房,便跪地向皇帝行礼。叶其安垂头跪在他身旁后侧。
“起来吧。”皇帝语气平淡地开口,却没有转回身来。
燕王起身,恭敬站在一侧。
叶其安却只是从地上站起,一步也不挪动。
“安阳,”皇帝道,“你过来。”
叶其安抬步走到皇帝身边。皇帝将搁在太监臂上的手抬起,朝她递过来。她没有动,也没有伸手。一旁的燕王却已变了脸色。反倒是皇帝,不怒不恼,仍旧平静地等待着。
皇帝的腰看起来不是很直,悬在半空的手微微颤抖着,王冠下,一头发丝也是花白一片,除去那明黄的龙袍,眼前的人,也不过是个将死的老人。
随它去吧……
叶其安伸手,取代那名太监,扶住了皇帝。
皇帝侧头看了一眼叶其安,复又抬头看向地图,长久的静默之后,极突兀地开口——
“那人,朕不会杀。”
叶其安初时恍若未闻,随即猛然抬头,看着皇帝苍老的侧影,第二眼,却是看向燕王。
迎着她的目光,燕王点了点头。
“朕不杀那人,但无生门却不能再留。”皇帝又道,仍旧看着墙上地图,似乎不过是随口说了句闲话。
叶其安突然想笑,眼底却是极端的厌恶。皇帝的一句话,轻巧地在她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之光。
给与希望,是为了将来更干脆地夺走罢了。
与之,夺之——在这些人眼里,似乎不过是游戏罢了。
皇帝又看她一眼,目光洞察如烛,将叶其安眼中的情绪一览无余,且置之一笑。
“你来看看,我大明疆域,”皇帝转开了话题,“与你后世相比如何?”
叶其安漠然抬头看向那幅地图。
灯烛下,图上线条交错,笔力透纸,渐渐的,演化出一片山峦叠嶂、江河奔腾、城池林立的江山。百姓们世世代代便在这片河山繁衍生息,无穷无尽。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有人出生;每一刻,都有人哭泣,有人欢笑;有人一生痛苦,有人一生淡然无为,熙熙攘攘、纷纷纭纭……六百年前,六百年后,有些东西,一直都在,根深蒂固在了每滴水、每粒土、每一丝空气中,渗透在人的血脉之中……
没有力气开口回答,叶其安已捂住胸口跪下地去,因为剧烈的痛楚而紧闭双眼。
“你这丫头,”皇帝淡然道,“小小年纪,心中装的事,却比朕这老人还多还重。心事太累,也难怪一夜白头——罢了,今日且先去歇着,歇好再入宫,朕还有话问你。”
……
……
叶其安神志重新清醒时,人已在干清宫外。燕王抱着她,正一步步走下石阶。石阶下空地之中,早有软轿候着,软轿旁,宫女太监们垂首而立,虽然人数众多,却听不到一丝一毫多余的声音,于是,燕王的低语就显得尤其突兀。
“可能走?”
叶其安点头。
燕王停住脚步,将她放下,却没有立刻松手,扶了一下,直到她站稳。
“暂行回府将养,”燕王望着她,“太医为你配的药,已遣人送回你府上。你便好好在府中等候皇上宣召。至于你心中牵挂之人,皇上既说了不杀,便不会死,不过劫法场乃是重罪,自然不可轻易开脱,你且耐心等待。”
“你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到头来却又将人留下。寻开心么?”叶其安冷冷接口。人这种生物,一旦内心重新燃起希望,哪怕是微不可见的一点点,便会有了情绪,有了活着的气息,于是也就有了怒气。
燕王一直冷硬的表情,在叶其安这句话之后,有了些松动:“区区一个江湖门派,朝廷还未放在眼里,断源截流即可,杀人乃是为立威,只懂得杀人,又如何能得天下?几个江湖人,留下来,也不足为患。”说到这里,燕王顿了一顿,转而道,“过几日,我便要返燕,离京之前,你我不妨择时续谈。”
叶其安看得懂燕王的顾忌,干清宫前,即便他是皇帝宠爱的儿子,但有些话,毕竟不能说的畅顺。
或许是历史课上留下的印象太深,对着燕王,她不自觉地会顺从,会掩去种种不甘不愿,因而只是在举步离开之前,想要确定某些东西似的问道:
“真的……还活着?”
燕王微微眯眼,负手于身后:“皇上见你之前,洪武门外风波已定,收押名单摆在南书房御桌之上。你若想看,我去向皇上求来送到府上,你慢慢看,也仔细想想,皇恩如斯,却该如何回报。”
……
坐进轿,叶其安闭着眼,什么都不想,任由软轿将自己带离。
软轿一路出宫,在宫门外换了马车。
叶其安终于踏足土地时,眼前一座宅院,大门上方几个苍劲雄厚的大字:郡主府。
第七十一章起点和终点
一切似乎如常。
只除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新面孔,以及赵哲、孙善有些病态的脸色和明显不自然的走姿……
一切似乎如常。
只除了……
一踏进后院,便传来低低一声虎啸。那只血染锦毛的白虎,桀骜不驯地高昂着头,站在院中草地上,身前躺着一人,它一只前掌正踏在这人胸口。四周站着几人,隔了老远,手中握着武器,却没有人试图上前解救虎爪下的人,只是惊惧地戒备着白虎发难。
叶其安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虎爪下那吓掉半条命的人,而是白虎身上密密麻麻缠绕着的锁链,只觉得那重重锁链,明明是生生压在了自己心头。
什么时候,要如何,才能解脱?
她一步步走过去,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都汇聚在她头上,冷冷地低声吐出一个字:
“滚。”
众人都听出了那一声滚,里面冰冷无情的意味,纷纷垂首弯腰而退。躺着那人也在白虎抬起前掌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赵哲和孙善退到几米之外便静候不动,两人眼中都是重重的忧虑,为叶其安那一头雪似的发,也为叶其安神色中的落漠。
去而复返的叶其安,不再有哀伤,不再有悲痛,只是淡淡的、万事由天的落寞。
叶其安费了许多力气,总算将缠绕在小包身上的铁链解开,然后拾起了散落四处的布巾、药品,仔细为小包清理着身体上的血迹和几处伤口。方才大肆闹腾,以致不过是要替它打理的众人不得不用铁链捆缚的小包,此刻乖巧无比地坐在叶其安面前,柔顺地配合着,将脖子递过来、将受伤的爪子搁在她手里,或是在叶其安因为弯腰而不时凑近的脸上轻轻一舔。
“你长大了,”叶其安手上不停,和声低语着,“原以为,把你留在身边,能够保护你,谁知道却反而常常让你陷入这样的局面中。如今,你已经长大了,若是有机会,便离开吧,去到你出生的山林,远远地离开人类,在那里,你的力量已经能够保护自己,只需记得远远离开人类……或许那样的话,你会过得更加快活,自由自在……”
小包轻轻地叫一声,纯净的蓝眼望着她,眼神温柔地令人想哭。
可是叶其安却再也哭不出来。
……
回屋后,看着小包仍与往常一般,占据了整张床榻,渐渐进入梦乡,叶其安枯坐榻边,手捧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迟迟送不到嘴边。
眼看汤药冷却,一旁服侍的孙善终于上前一步:“主子,奴才将要拿去温热了?”
叶其安一怔,似乎才醒过神来,摇头:“不用了。”随即抬手,将药碗送到嘴边,一口气喝下了苦涩难当的汤药。
孙善接过药碗,告退出去。虽然尽量克制,但那走路的姿势,令人忍不住想像着他每走一步,所要经历的痛楚。
因为郡主遇刺,底下这些人都受了罚。
五十杖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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