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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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茧-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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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找到了错,找到了对,发生了的也不会再重来。

“道衍,你先下去。”燕王轻轻摆手,待道衍退出后,他坐回椅上,闭上眼,喃喃低语:“天命……天命……”语气沉重,且带着浓浓的嘲弄。许久,他睁开眼,低头怔怔望着手上带着清淡药味的丝巾,开口问道,“你时时随身带着药?”

叶其安一愣,随即点头:“是。”

“你的身体……如今须靠药将养?”

“封大夫好像是这么觉得,我倒无所谓。”叶其安抚弄着身边小包。

一阵沉默之后,燕王抬眼看着叶其安:“……我何时起兵?”

燕王的语气很平淡,叶其安却突然觉得那种五金的悲凉气息又开始自脚底涌了上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没有狂喊出声。

“我只知道是在新皇登基之后。”

“……若是此时准备,也须一年时间。”燕王眉峰聚拢,思索着,“兵火无情,战事拖得太长,易动摇王朝根本……你可有弄错,四年之役过后,我朝果真能繁盛一时?”

“是,”叶其安迎上燕王视线,“正因如此,王爷名留史册,是一代明主。”

“名留史册?”燕王突然冷冷一笑,“那史册上可有留下朱棣黩武嗜杀,好大喜功的名声?可有留下朱棣篡夺君位,大逆不道之名?”

叶其安一震,抚在小包头上的手不知为何微微颤抖起来。

“叶其安,本王也只愿你是个满口胡言,装神弄鬼的小人,如此一来,本王仍可做个辅佐君上的贤良之臣,未尝不能名留史册……”

叶其安放在小包颈中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扯痛了小包,发出低沉而短促的吼声。她猛然惊觉,垂头看着小包幽深的蓝眼。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又是在对谁道着歉呢……

“罢了,”燕王摆手,“先下去罢,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出门之时,叶其安不由回头看去。

燕王手扶额上,合着双眼,一双浓眉紧蹙,紧得好似再也不能分开。

……

……

“小叶?”封青迎上来,“燕王可有为难?”

叶其安摇头,走向内室:“没事了,都去休息吧。我要睡了。”

进了内室,她径直扑上床,将整个人完全塞进被褥中,紧紧闭上双眼,试图驱赶开脑子里纷纷杂杂的念头,外面传来陆续离去的脚步声、轻轻的关门声,还有雨珠儿极其压抑的小声“我饿了”……然后,剩下了一片静默。

窗外有山里独有的各种声音,或远或近、或轻或重,编织得夜晚格外亲近。在黑暗中,听着这些声音,人的心绪很容易就会平定下来——可惜,这时候需要安定心绪的人叫叶其安,叫叶其安的人,如今已很难再能安定心绪。

没有脚步声,没有多余的呼吸声,叶其安却知道,自己并非独处。

“灭了灯。”她头也不抬,在被褥里闷闷地开口,“若是担心,就陪我躺会儿。”

空气里随即多了一丝烛火熄灭的烟味,隔了一会儿,她身边多出一个人的身体。她往一边挪了挪,让自己能靠近仍显僵硬的身体,窝进对方颈中,长长地吸口气,让整个胸腔充满那股能令她安宁的混杂着药味的清新气息,于是,脑子里那些如战鼓雷动的声音、念头便这样渐渐远去,太阳穴上的脉动也慢慢平息。

“好些了?”头顶传来低沉但温和的询问。

“唔。”她闷闷回答,因为头痛缓解而舒展了眉头,“还好……”

还好你在身边……

如同在开封城那个被死亡围困的夜晚,韦谏默默抬臂环住她的肩,将她拥紧。

“……也许……我真是乱世之妖……”叶其安喃喃道,思绪在黑暗中飘飞不定,“是我的缘故,将你们的命运都改变了……你,封青,雨珠儿,双福,朱允炆,燕王……你会是江湖一方霸主,仗剑天下,快意恩仇。封青仍旧做他的独行郎中,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快活地等待着一株奇药长成。雨珠儿还有爹爹,双福不会死,而太孙仍旧是太孙,燕王也仍旧做他的贤王……偏偏多个我,便什么都变了个样……我的确是个乱世的妖魔……若是我没有出现,那该多好……”

许久的沉默之后,韦谏淡淡开口,声音如同飘渺的风。

“……八年前那一夜,韦义庄如同火海,兄长将我打晕锁进密室,待我清醒,破开密室出口,脚下却已是一片废墟,处处是烧焦的尸骨……不过是顷刻之间,我已一无所有……”他的身体因为回忆而僵硬,渐失温度,“……那时的我,便已死了……叶其安,若是你未曾出现,我又如何才能活?”

若是没有你,又如何能够有力气活得下去……

叶其安在他颈中睁开双眼,心脏一点点抽紧,又一点点放开,每一次,都让身体仿佛在巨大的滚石下碾碎。可是,每一次被碾碎的躯体重新聚拢之后,血液中,细胞里,便多了一丝坚持下去的力量。

“……是。”她重又闭上眼,“所以,你活着一天,我便努力活一天,直到最后……”

韦谏侧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窗栏微响,一道黑影挟着股肉香跃进屋内,跳上床,挤在两人身边,呵欠连连,柔软的皮毛好似一袭厚毯隔阻了窗外清冷的夜风,霎时间,怎么也驱赶不走的寒意,就这么渐渐退却。

两人一虎,慢慢在来自……不易的温暖中睡去。

……

巨大的敲门声,将叶其安自熟睡中震醒,睁开眼,对上韦谏清醒的眼神。

不知从何而来的局促,叶其安有些不自在地笑笑,重又缩回他怀里,垂头时,目光所及,两人合衣而眠,身上的衣物已是皱得不成样,还沾上了许多虎毛。

一旁的小包睁了睁眼,睡意朦胧地伸懒腰翻身,将两个人之间的空间更抢走了无数。

紧贴的,温暖了的身体,异样的情愫在空气中流转。

“我——”韦谏窘迫开口,却似乎被自己暗哑的声音惊吓,愣住。

叶其安抬眼,看到他眼底幽暗的光芒,和在那光芒之中闪耀的艳丽火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啪”地绽放开来,点燃了一切……那样的感觉,如此的惬意,如此的急切和激动,每一个细胞都在雀跃着,欢唱着,同时又是那么空虚,无边无际……看着他的眼神迅速地愈发地深沉,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眼中,也有同样的艳丽无边的光芒,终于,她迎上去,在双唇相触的一刻,无尽满足地叹息,随即,又是更多的渴望和索求。叹息声中,他微微一震,随即翻身将她压住,启开她双唇,深深吻下来,唇舌间,交汇着两人不分彼此的气息。

“叶其安……”他在她唇间喃喃地唤,有欢悦,有悲哀,有怜惜,有孤注一掷的绝望。他的手抚在她腰间,一寸一寸游走,每一次移动,便点燃一簇火焰……

叶其安叹息着,浅浅呻吟着,泪水却自眼角无声滑落。

这一刻的幸福,为何仍是万般的凄凉……就仿佛,下一刻便是世界末日……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这一次,还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在喊——

“郡主!王爷有请!”

短暂的,恍若梦境般的放纵像个被刺中的肥皂泡似的破碎了。

韦谏离开她的唇,埋头在她颈中。

呼吸仍旧急促,心跳仍旧急迫,奔腾的血液却已经渐渐冷却下来。

叶其安睁开眼,看着屋顶,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一种想要伸手握住,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属于自己的某个生命的片段的冲动——

屋外再次传来催促声。小包早已不耐烦下地,摇着头晃到门边,喉咙里低低地吼。

韦谏抬起头,眼底氤氲着浓浓的雾霭,唇边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他抬手,将她额上的发丝拢往后面,暖和的指尖在她眉梢眼角缓缓而过,停留在依然嫣红如花的唇上。

他幽幽地叹息,低头在她唇上轻触。

她抚着他的脸,心里的酸楚悄无声息地涌上来——

“若是能在这一刻死了,该有多好……”

第七十九章破

收拾停当步出房门已是许久之后。

门一开,小包当先几步窜出去,惹得门外相候众人回首来望。燕王居中,负手而立。他的属下皆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见到叶其安和韦谏两人一起出门,众人脸上神色各异。燕王眉峰紧蹙,面有怒意;封青眼底唇角都是笑意;次郎一脸漠然,仿佛眼前所见与平日并无异样,其余人俱是满面尴尬,神色窘迫。

“男未娶,女未嫁,共处一室,不成体统!”燕王冷冷道。

叶其安一愣。不成体统?是了,这里是几百年前的封建时代,即便是几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未婚同居,也并非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事情。她和韦谏一夜共眠,虽然并未发生什么,旁人眼里,自然是不成体统了。然而奇怪的,她并未因为燕王的职责而不自在,反倒勾起不久之前房中旖旎的记忆,心中一动,不由侧首看向身边人,而韦谏也正朝她看来,眼底流光溢彩,映在晨间霞光之中,勾魂夺魄,一时间令她看得呆住,忘记了身周万物。

一声冷咳,燕王神色更为恼怒。

“叶其安!随本王来!”燕王怒斥一声,迈步朝前走开。

韦谏面上露出淡淡赫意,唇角浅扬,挪开视线。

叶其安微笑着凑上前,在他手掌轻轻一握,随即转身跟上燕王。

隔开众人一段距离,燕王负手遥望远方,良久不语。叶其安站在一旁,眼中是霞光下山峦叠嶂,薄雾隐隐,耳中是鸟鸣阵阵,鹰啸万里……晨风猎猎,舞动额前发丝,挡住视线,她本能抬手去抚,却听见燕王一叹——

“如此江山……”

叶其安一震,侧首看向身前燕王伟岸身影。山色光影中,燕王巍然而立,整个人笼罩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金芒,莫名气息不动声色在身周蔓延开来,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膜拜。

“……叶其安,”燕王没有回头,突然沉声开口,“你可后悔将未来之事告知先皇?”

仿佛又听见那位身着龙袍的老人,用洞察一切的睿智,疲惫地叹息着“天意弄人”,叶其安胸口一窒,低头道:“后悔。”

“若能重来,你会如何?”

“……”叶其安抬眼望向远处群山,“不知道……”

“说与不说,于你,可有差别?”

“……说了,好像卸掉了一些担子,不说的话,或许比现在更加轻松。”叶其安自嘲地扯动唇角,“许多事,我原本以为理所当然,最后却发现面目全非——王爷,我不知道有无差别。”

燕王慢慢回身,看着叶其安,眼底双瞳隐约有夺目光辉,将身后霞光逼退。

“有些话,我从未对旁人提及。”他沉声缓缓道,“自宋以来,程朱之学大行其道,世人多信命理。先皇本为街巷乞儿,一生戎马,夺天下,立朝建国,成就宏图霸业。因而,我不信命!我不信命理,只信人,只信自己。不过,这样的言语,却不能为外人知。叶其安,你本也是不信命理之人,凡事只求力所能及、无愧于心,虽武不能,文不举,但光明磊落、敢作敢当,颇有男儿风范,尤其胸怀黎民,心系天下,仅此一处,便将无数权贵子弟比了下去。绾雪与你年纪相若,却远不及你,我一直深为憾事……”

不信命么?叶其安惶然。她又哪里不信?早在无数次与至亲分离,早在皇太孙痛彻心扉的眼神中,早在那一声声“天命”里,她便已信了。冥冥中,一直有只无形的手,牵住她身后看不见的一根绳,牵引她走向愿与不愿,幸与不幸的茫然前途,令她或欣喜,或失望,惶惶然不知如何挣脱,所以,才屈服了,妥协了,放弃了……

“……正因如此,”燕王上前一步,抬手抚在她脑后,令她不能移开视线,“我便信了你四年靖难,信了四年后我大明昌盛一时。本王不信命理,不信神鬼,只信了一个六百年后的子孙,信了这一头白发之下的赤子之心。本王——便做那个黩武嗜杀,好大喜功的朱棣!便做那个篡夺君位,大逆不道的朱棣!只为我后世能生出如你一般,可思之所愿,行之所好,求之所欲之人!只为我后世能求得老幼有所养、病残有所依的治世、盛世!”

恍若被惊雷击中,叶其安张口而不能言,一阵晕眩欲坠,却被燕王稳稳扶在掌中。

“这般话,本王便在今日此地说,你好好记下了。”燕王闭闭眼,双瞳中精芒敛于无痕,手上一松,慢慢将她放开,“本王心中,并未当真后悔不曾将你杀了。”

失去扶助,叶其安软软落坠下地。后方一声清啸,疾风起,夹着熟悉的清新和淡淡药味,韦谏飞扑近身,将她揽在臂中。

“叶其安,”燕王摆手阻止随后属下行动,淡然道:“本王只是恼你,为何如此大意,令皇上先一步得知此事。皇上年幼丧父,一面须替父尽孝,赡养老幼,一面早早便得将社稷天下,负担于肩,为此,他舍弃私己欲求,不敢贪图片刻欢愉,谨慎言行,只为能担得起江山之重,黎民之福。此中痛,此间苦,旁人如何能体味一二。因而,忤逆也罢,无道也罢,便由本王承担,皇上便只有背叛自己的叔父,而无需有为天下所弃之痛。如今——却要让他如何撑持……”

叶其安字字听在耳中,双手紧握成拳,只图掌心刺痛,能换来心神片刻清明。

“你与韦谏,患难相交,情深如斯,本王岂会不知,也不欲拦阻,不过私心里,只盼你感念我那侄儿一番苦心,助他度此劫难。”燕王说着,看了一眼韦谏。

韦谏微微低头,一双眼只专注怀中惶然无助的叶其安,旁人如何说,如何做,似乎半点与他无关。

“罢了,”燕王负手,微眯双眼,“本王今日便要返京。日前遇袭之事,恐怕还须你等回京备查。且去收拾打点好,日后圣旨一到,即刻起行回京罢。”

……

……

大雨如注,叶其安靠坐在凉亭廊柱旁,头微微侧向外,面无表情,遥望着远方,身边小包摊开四肢躺着,头搭在她腿上,眼睛半睁半闭,不时地甩一甩尾。

隔了雨帘,韦谏站在廊下,望着凉亭中连姿势都不曾动过的叶其安,眼神深邃无边。

再远些,孙善次郎等人站在走廊一头往这边看着,正巧,封青抬着一碗药水,出现在他们身旁。

“聚在此处作甚?”封青顺着他们视线望去。

“封大夫,”孙善少年心性,始终按耐不住,“自燕王离去,郡主便这般枯坐了七日,小人担心,如此下去,郡主的身体抵受不住。偏偏韦公子也这般不动声色地瞧着,一句话也不劝,令人实在焦虑。”

“唔。”封青点点头,“放心罢,小叶此时模样虽然令人担忧,却是好兆头,若她真能由此契机,放下心中包袱,我恐怕便无需日日为她熬制汤药了——孙公公,留雨珠儿一人在书房读书可不妥,赵将军他们巡山或许也该回来了,不妨去熬些姜水替他们驱寒。”交代着,封青端着药碗,径直朝着韦谏走去。

韦谏动也不动,恍若不知来了人。封青在他身旁静立片刻,暗自叹息一声,低声开口道:“听那日燕王口气,怕是已下了决定,不日便要起兵了。这般的安宁,不知还能多久——燕王,也是个难得的人物。”他侧头看着韦谏,“……若是小叶最后仍是要去那人身边,韦兄,你……”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许久,韦谏回头看他一眼,面上眼中没有流露丝毫心中所想,淡淡一笑:“是她的药?”说着,伸手接过药碗。碗中汤药有两人内力维持,仍旧热气萦绕。他以袖为幕,遮挡住雨水,抬步走向凉亭。

望着韦谏离去背影,封青视线缓缓移向天际雨幕,半响,长声一叹。

好似有人掀起雨帘,韦谏缓步于天幕之下,雨如注,却在离他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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