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板了脸道:“再没钱,也不好意思赚亲戚的钱,再说她还小,哪里来的钱?若我没记错,她与你家仲微,还有婚约在身呢,你怎可如此苛待她?”
方氏听她这话讲得严厉,懒得再顾脸面,还击道:“大嫂不当家,自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这么些年,你们大房从未朝家里拿过钱,我想方设法添些进账,你还要拦着,是何居心?”
杨氏瞧她一副要吵架的样子,不愿与她斗嘴跌了身份,只与旁边侍立的小丫头流霞递了个眼色,吩咐道:“讲了这半日,嘴干得很,且沏壶茶来。”
林依感激杨氏替自己讲话,正要帮忙去厨房打热水沏茶,却见流霞径直走到搁茶壶的桌边,妆作不经意地朝脸盆架子上看了一眼,叫道:“不想小小眉山城,竟有这般好的澡豆与牙粉卖。”
方氏表情颇不自然,道:“那是大嫂托人捎回来的。”
杨氏脸上隐隐有了笑意,流霞却还没完,又一个“不经意”,路过方氏妆台,感叹道:“难怪二夫人脸上颜色好,原来有这样澄净的胭脂。”
方氏愈发尴尬,道:“那也是大嫂捎回来的。”她见杨氏的笑容露了出来,猜到这是花招,气道:“这些个小物件,能值几个钱,能养家侍奉老人?”
杨氏未在公婆面前尽过孝,在这话面前矮了一头,不敢作声。流霞却道:“二夫人当家有功,可张家的田地,也不是你一人的,大老爷虽没拿钱回来,但也没向家里要过钱,说起来你们花销的那些,里头有大房的一份哩。”
方氏气极,骂道:“你一个奴婢,有你讲话的份?”流霞丝毫不惧,还嘴道:“你背着老太爷卖掉的几仓粮食,里头也有大房一半。”
方氏抓起个茶盏欲摔,又舍不得,想打流霞两下,又不敢动杨氏的人,又气又急,险些内伤。杨氏忙道:“是我的丫头不懂规矩,顶撞了弟妹。”说完斥了流霞几句,命她到地坝跪着去。林依偷瞧窗外,见流霞面色平静,无丝毫不忿,猜想,这大概也是设计好的?果真是官宦人家,不消言语得,几个眼色就能成事。
方氏再恼火,见杨氏主动罚了丫头,也无话可说,但她对杨氏白给屋林依住的提议,实在是不赞同,遂自倒了一盏茶,学杨氏一般慢慢啜着。林依瞧她二人全稳坐不动只品茶,觉着好笑,明明是自己来交租金,怎地演变成了家产之争?她在一旁站到腿麻,见她俩还没开口的意思,只好主动问道:“若是二位夫人不得闲,我明日再来?”
方氏听她讲的是“二位夫人”,不是“二夫人”,脸色一沉,道:“你租的是我的屋,与大夫人何干。”
杨氏指了个凳儿,叫她坐下,问道:“你在那屋里住了几日?”
林依还不知大房二房之争,谁人能胜出,不敢轻易就坐,仍站着作答:“正好半个月。”
杨氏点头,道:“这半个月的钱,我替你出了,往后你搬到向阳的那间粮仓住,我叫流霞帮你收拾。”
林依瞧见方氏的脸色愈来愈暗沉,心内忐忑大过喜悦,犹豫问道:“那租赁钱……”
杨氏挥手道:“不消把得。”
林依不知是应下,还是回绝,把方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决定跳过这节,另问其他:“二夫人,饭食钱如何算?”
这话问得好,方氏来了精神,也不理杨氏,提笔自算,道:“算你每日吃米两升,菜肉八两,再加上柴火佐料等物,一月下来,正好一贯钱。”
杨氏今日似要与方氏争到底,道:“她小小的人儿,一天一升米都吃不完,哪里来的两升?咱们孝中,桌上少见荤腥,怎地还收肉钱?”
方氏被她几句话顶住,索性摔了笔,问道:“那依大嫂看,该几多钱合适?”杨氏回道:“如今米价确是贵些,但菜蔬却是自种的,花费不了多少,一个月四百文,很是公道。”
房租不收钱,饭食钱只要四百,方氏气得想拍桌子,费了大气力才忍住,道:“此事太过重大,我须得与二老爷商议才能定夺。”说完便将林依朝外赶,叫她明日再来。
杨氏先起了身,林依落后几步,二人一前一后出得门来,走到地坝上。杨氏笑道:“一共才几个钱,此事真真是重大。”
林依不语,方氏此举,可不是仅为了几个钱,而是想漫天要价,好叫她自动自觉离开张家——这在方氏眼里,事关儿子亲事,自然是再重大不过的事了。她对杨氏还不甚了解,不敢将这话讲出来,只福了一福,谢道:“承蒙大夫人错爱,那间屋子,不管我有无福气住进去,都是感激的。”
'正文 第三十五章方氏挨打'
杨氏一笑,没有多话,转身朝流霞走去,道:“起来罢,今日难为你。”流霞爬起来,摇头道:“是二夫人欺人太甚,明明是祖屋,被她讲成二房的。”
林依听到这里,心道,杨氏今日举动,不是为争家产,就是为争一口气,至于免费把屋她住,不过是顺带。既是这样,有她甚么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于是向杨氏告了个罪,转身回房,栓了门,取出怀里交子和欠条,算起帐来。
所欠户长三贯五百文,并未约定期限,无须着急,倒是李三家的那亩地,得赶紧买下来,免得饥荒过去,就该涨价了。上回她与丁牙侩约的是先付定金一贯钱,签好地契,这一贯钱就算作中人费;田地总价二十贯,一年内付清,分期次数不限,这个分期付款,乃是与卖家的约定,但林依谎称她“姑姑”不便露面,便只将钱交与丁牙侩,由他转交李三。
林依算了算,手里的五贯多钱,甚至可以暂时不动,以作本钱,做点别的小生意。她喜滋滋地藏好交子和欠条,突然想起,房租和饭食钱还没付呢,若是杨方之争方氏获胜,那就得每月拿出一贯多钱去,照这样,一切计划全得泡汤。她从喜笑颜开想到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倚坐在床边,望着木门发呆。
天色渐晚,杨婶在外敲门,唤道:“三娘子,去吃晚饭撒。”
林依回神叹气,拉开门道:“二夫人不自在哩,我不去触霉头。”
杨婶压低了声儿,道:“瞧出来了,板了半天的脸,还把任婶训了一通,也不知为何。”
任婶吃瘪,林依还是高兴的,笑道:“我去厨下吃。”
杨婶摆手道:“是大夫人叫我来唤你的,你怎可不去?”
林依叹道:“我还在二夫人手下讨生活呢,岂敢顺了大夫人,得罪二夫人?”
杨婶却道:“理那许多作甚?守孝要守足二十七个月,大夫人一时半会还走不了,你就先傍她这尊佛,捡两年便宜再说。”
林依琢磨一时,感叹道:“果然当局者迷,还是你想得通透,反正二夫人不论我怎样讨好,都入不了她的眼,不如跟着大夫人谋些实惠。”
杨婶把她朝饭厅那边推,笑道:“就是这个理。”
林依进得饭厅,当面一张八仙桌,杨氏坐在上首,方氏与田氏打横,她上前行过礼,到下首落座。
方氏愣了愣,问道:“你怎地来了?”
杨氏轻描淡写答道:“我叫她来的。”
方氏忍了气,又道:“大嫂,她不过一个租客,同主人家一桌吃饭作甚么?”
杨氏驳道:“她是租客,又不是下人,为何不能与咱们一起吃饭,又不是不给饭食钱。”
方氏饭食钱还未收到手,哪肯让林依在桌上举筷子,冲她道:“你端去房里吃。”
杨氏不慌不忙道:“端去房里吃也使得,只是这饭食钱,是不是得减几个?”
方氏只差加钱,哪里肯减,只好让林依留下把饭吃完。她憋了一肚子的气,根本吃不下,略动了动筷子就离桌回房,叫任婶去请张梁。张梁正在吃饭,不肯就来,半个时辰后肚子填饱,才晃进卧房。方氏见他这般拖拉,急道:“咱们的房屋,就要被大房夺去了,亏你还吃得下。”
张梁挑了把交椅坐下,又叫任婶搬了张凳子与他搁腿,惋惜道:“房里没个妾,连捶腿的人都无。”方氏气道:“我在与你讲正事。”张梁不耐烦道:“妇道人家,无事就爱瞎想,大哥都说了,家产一分不要,谁来与你争夺?”
方氏急道:“大哥哄你的哩,大嫂今日才逼我把粮仓分一间与她,好送给林三娘住。”
张梁不晓得杨氏心思,探起了身子,奇道:“好端端的,大嫂卫护林三娘作甚么?”
方氏见他心思终于转了些过来,暗喜,也寻了把椅子坐下,端了茶来吃,道:“管她是为甚么,反正房屋都是咱们二房的,大嫂做不了主,这事儿你得与大哥说道说道。”
张梁将方氏瞧了几眼,忽地想起她的秉性,急问:“你不会已跟大嫂吵过了罢?”
方氏端了茶盏遮住半边脸,含混道:“也不算吵,争了几句而已。”
张梁闻言气极,提起腿下的凳子,直直丢过去,方氏正低着头吃茶,不曾留意,待到听见声响,已来不及躲开,那凳子边边将她额角狠擦了一下儿,撞得她眼冒金星,昏头昏脑。任婶听见动静,跑了进来,见方氏额上好大一个包,唬了一跳,连忙上前去瞧,称要去寻游医。张梁好歹是个读书人,不愿让别个晓得他打娘子,便道:“请完游医,顺路把她送回娘家去。”
方氏忙拉住任婶,道:“幸亏是圆凳子,没得角,并不怎么疼,你且先下去,莫要声张。”
张梁胸中之气未消,恼道:“蠢货,就不该把你接回来。”
方氏额上疼痛,倒吸了几口气,气道:“我护着家里也有错?”
张梁又骂了几声“蠢货”,问道:“咱们的两个儿子,将来是种田,还是做官?”
方氏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儿子,答道:“州学每年的束修可不少,花了那么些钱,自然是想他们奔个好前程的。”
张梁恨得牙根痒,气道:“既然晓得儿子们将来是要做官的,那你去得罪大嫂作甚么?咱们亲戚里,就只有我大哥与你大哥是个官,瞧你大哥那副德性,将来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再不把我大哥拢着些,怎生是好?”
他将道理讲明,方氏顿悟,若两个儿子有出息,做了官,少不得要靠人提携,靠人照拂,她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却还是嘴硬,道:“你怎么就晓得我大哥指望不上,他可是正做着官的人,你大哥还在丁忧,两年后在哪里还指不定呢。”
张梁恨不得再提个凳子丢过去,骂道:“瞧瞧你方家是如何待八娘的,他们苛待我闺女,难道会厚待我儿子?再说他自家也有儿子,岂会将我儿子放在前头。”
这话不假,外甥哪有儿子亲,张栋虽也有儿子,却是个病秧子,少不得要将心血花在亲侄儿身上。方氏再寻不出话来反驳,垂着头坐了一时,道:“我头疼得紧,先去歇歇。”
张梁好似没听见,拽了她的胳膊拖到门口,指着外头道:“去与大嫂陪个不是,她不领情,你不许回来。”
方氏做惯了当家主母,猛然要她去低头,有些难为情,踌躇着不肯挪步。张梁朝她后背心猛推一把,催道:“还不赶紧去,若是大嫂已歇下,你就自回娘家去罢。”说完顿足捶胸,懊恼道:“不该将八娘嫁去方家,害我如今休不得你,你这样的媳妇,又败家,又得罪人,真不晓得留着有甚么用。”
'正文 第三十六章林依搬屋'
方氏被张梁逼着,磨蹭到屋檐下,掏了条巾子勒住额头,掩住那浑圆的大包,才到杨氏房前敲门。小丫头流霞出来,将她接了进去,报于杨氏知晓。杨氏正半躺在榻上,由田氏捏着肩膀,听得禀报,便叫田氏住了手,抬身坐直,请方氏坐下。
方氏没做过道歉的活计,不知如何开口,扭捏了半晌,寻了个话头,道:“大嫂寻了个好儿媳,着实孝顺。”
杨氏见她这般,还道她有话不好叫人听见,便遣了田氏与流霞下去,才问:“弟妹这般晚来我屋里,有甚么事?”
房中没了外人,方氏胆大了些,结结巴巴将张梁叮嘱她的话讲了,又道:“都照大嫂吩咐的办,还望大嫂大人不计小人过,莫与我一般见识。”
杨氏不晓得张梁才拿凳子砸过她,还以为她是真心所致,很有几分触动,忙将出场面话自责了几句,又恭维了几句,直到见她脸上勉强露了笑意,才唤田氏来送了她出去。
流霞进来,接了方才田氏的手,继续替杨氏捏肩膀,杨氏眯了会子,吩咐道:“你去讲与林三娘知晓,叫她明日搬屋。”
流霞忙应了,穿过地坝,敲门进到林依房间,道了声恭喜,笑道:“大夫人一心为你打算,好容易说动了二夫人,把对面的粮仓腾一间与你住,每月的饭食钱,也只收你四百文。”
林依没想到杨氏真个儿争过了方氏,惊喜道:“当真?替我先谢过大夫人,明日再当面拜谢。”说着摸了几个钱出来,塞进流霞手里,口中称:“莫嫌弃。”流霞忙推辞道:“你孤身一人,年纪又小,每月四百文也不少哩,还是留着自花。”
林依听她讲得诚恳,便将钱收起,另取了个毽子来谢她,道:“我也没甚么好物事,这小玩意,你留着闲时耍罢。”
流霞接了,反福身称谢,又道:“三娘子明日几时搬家,来唤我一声儿,我与你帮忙。”
林依想傍杨氏这株大树,自然有心与她的丫头结交,又见流霞懂礼节知进退,对她很有几分好感,便留她坐下,闲话几句。流霞却不肯坐,只站着说笑,道:“我是大老爷拿一瓶流霞酒与人换来的,大夫人便与我取了这个名儿,唤作流霞。”
林依赞道:“大夫人有学识,流霞是个好名儿。”
流霞听得她赞誉,抿嘴笑了,又道:“我们大夫人好着呢,待人从来和和气气不红脸的,这几日,实在是二夫人欺人太甚。”
林依不明用意,不敢轻易接嘴,便转了话题,另将张三郎的病来问她。流霞叹了口气,道:“三少爷的病,躺在床上不动,隔日还要犯一回,这回回来奔丧,路上奔波劳碌,他哪儿经得起这个折腾,昨日郎中才来瞧过,说他……”
话未完,门外杨婶在唤:“流霞,大夫人问你怎地还不去回话。”流霞忙应了一声儿,向林依辞过,推门去了。
林依栓好门,宽衣上床,想到每月省下了不少钱,心内激动,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睡着。
第二日早饭时,方氏未露面,称头痛病犯了,在房内歇息。杨氏关切道:“想是老太爷丧事操劳,累病了,正巧替三郎请的郎中今日要来,叫他顺路与二夫人也瞧瞧。”
田氏起身应了,道:“媳妇记着。”
流霞瞧着二房的下人都不在,便凑到杨氏跟前,悄声道:“听说二夫人不是头里面疼,乃是外头疼。”
外头疼?杨氏想了又想,犹豫问道:“长疖子了?昨晚她来,我没瞧见呀。”
流霞笑道:“好大一个疖子,昨日被她头上的巾子掩着,咱们才没瞧见。”众人都不解,齐齐拿眼望她,她抬手在额角比划几下,道:“碗口大一个包,听说是被二老爷砸的。”
杨氏瞪了她一眼,斥道:“胡说,二老爷读书人,怎会朝娘子伸手。”流霞挨训,忙垂了头,退到后面去。杨氏侧头,冲林依笑道:“我这丫头,甚么都好,就是嘴碎。”
林依回道:“我瞧着倒好,大夫人会挑人。”
杨氏见她会讲话,很是高兴,笑道:“你是个聪敏人,不枉我送你间屋住。”
林依正欲起身相谢,杨婶冲了进来,急急忙忙喊道:“大夫人,不好了,三少爷吃饭时摔了。”
杨氏闻言大惊失色,丢了筷子,带着田氏与流霞,顾不得大家仪态,提着裙子冲去了堂屋。林依意欲跟去,杨婶却拦住她,悄声道:“我瞧着三少爷是不大好的模样,你别去触霉头。”
林依犹豫道:“我才得了大夫人恩惠,岂能不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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