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微咧着嘴笑了,自在外乐呵一阵,望见任婶出来,连忙讲了一声“我走了,再来看你”,随后藏在屋檐暗处,一路小跑奔回堂屋去,接着吃年饭。
林依将窗推开一道缝,站着望了许久,直到青苗提醒她酒快冷了,方重回桌边坐下,亲自满斟两杯酒,与青苗干了。
青苗一杯热酒下肚,身子暖起来,话也多了,单手托腮,嘻嘻笑道:“三娘子,二少爷真乃你良配。”
林依一愣,笑骂:“你晓得甚么叫良配,哪里听来的。”
青苗朝外一指:“听如玉讲的,她总说她与大少爷是良配。”
林依教导她道:“莫要听她混说,她一个丫头,讲出这话,实在不够尊重,你别跟她学。”
青苗连连点头,又道:“二少爷待三娘真好,等你将来嫁过去,咱们就不用冷清清过年了。”
林依不是大宋小娘子,一听见嫁人字眼,就要藏起躲起,只是觉得奇怪,问道:“你才骂过二夫人,转眼就盼我嫁过去,作何道理?”
“三娘子怕到二夫人面前立规矩?”青苗又一杯酒下肚,已有些醉意,摆着手道,“任你嫁到哪一家,都有婆母在,二夫人这还算好的,至少知晓根底,还有大夫人护着你,若嫁个不知明细的,那才叫苦哩。”她一气讲完,趴倒在桌上,睡了过去。林依望着她稚气未脱的脸,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她将青苗扶到她房里睡下,再将碗筷等物事收拾了,送到厨房去,路上远远儿地朝正房方向望了一眼,堂屋里还是热热闹闹,不时有猜酒拳的声音传来。
除夕夜,照例是要守岁的,林依不愿独自静坐,想了想,包了个红包,走去放到青苗枕边,再回来擦了擦脸,也上床睡了。
初一大早,她是被青苗惊喜的叫声吵醒的,待得穿好衣裳,一开门,青苗就冲了进来,高举着那只红包,叫道:“三娘子,你看这个。”林依笑着看她,青苗乐了一时,才反应过来:“是三娘子放的?”
真够迟钝的,旁边能进到她房里去?林依白了她一眼。青苗连忙爬下磕头,讲些恭喜的话,又自嘲道:“我越长越回去了,竟忘了一进门就要磕头的。”
林依被她情绪感染,笑得欢快。青苗磕过头,打了水来,服侍她洗过脸,主仆二人到杨氏房里去拜年。杨氏受过她的礼,开口先道歉:“昨日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
林依忙道:“不怪大夫人,是我鲁莽,本就不该去。”
今日元旦,不好讲些不开心的话题,杨氏便不再提,只微不可闻一叹。林依与田氏相互拜过年,流霞捧上一只五辛盘,一壶椒花酒,那五辛盘,乃是五样不同的辛辣菜蔬,拼装在一只大盘中,宋人认为,食用这五种菜蔬,能散发体内五脏指气,有益身体健康;那椒花酒,则是在除夕夜,取三七粒椒,并柏叶七枝浸酒而成。
昨晚张仲微送来的,便是这椒花酒,林依接过流霞递过来的杯子,饮了一口,觉得还是昨日的味道更好些。
杨氏道:“这酒本该除夕夜里吃,但昨日总寻不到机会与你送去,只得留到今日。”
林依暗自微笑,昨日,她已经饮过了呢。
乡间正月里,除了走亲访友,聚众赌博,别无其他,转眼过了元宵节,在林依观念中,这便是工作时间到了,这日,她正准备去田边转转,才出房门,便瞧见方氏站在屋檐下,指挥任婶与杨婶拆猪圈。她见冬麦在一旁看热闹,走去一问才知,原来自分过家,张家二房田地少了一半,担心今年粮食不够开销,不想再养猪,索性就将猪圈拆了。
林依瞧着心痒,顾不得与方氏有旧怨,走过去道:“别忙拆,二夫人这猪圈,卖不卖?”
方氏只听过买屋的,没听过买猪圈的,她还以为林依没得户藉,买不得田,嗤笑道:“你能养得起猪?别仗着卖菜赚了几个钱,就张扬起来,我劝你还是省着些花,不然等几亩地租约到期,就等着坐吃山空罢。”
林依懒得与个蠢人置气,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方氏暗道,自家的屋,才不要卖与她,但她既想养猪,自败粮食,为何不成全她?于是答道:“不卖,租倒是使得。”
林依问道:“租金怎么算?”
方氏答道:“一年十二个月,共两千文钱,一次把足。”
一头猪养成,也不过卖个三千文钱,方氏的猪圈要价两千文,真是狮子大开口,林依价都不愿还,扭头就走。
二房下人的待遇,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任婶与杨婶巴不得家中能有进账,忙齐齐上前劝方氏:“二夫人,猪圈空着也是空着,租与林三娘,赚几个租金,多好的事。”
方氏道:“又不是我不租,是她自己不愿意。”
杨婶叫道:“那般贵,她哪里租得起。”
任婶帮腔:“会拿钱出来租猪圈的,恐怕仅她一人了,二夫人千万莫放过赚钱的机会。”
方氏被她两个唠叨到不行,只好遣了任婶去与林依谈价钱。林依见到任婶,冷声道:“又想把我说与哪家?”
任婶是揣着小心思来的,可不敢得罪她,陪着小心道:“那都是二夫人指使,我一个下人,哪里敢反驳,三娘子体谅则个。”这也是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人物,林依瞧她一眼,问道:“所来何事?”
任婶将方氏叫她来谈价的事讲了,又道:“三娘子,我帮你说服二夫人,将那猪圈五百文租与你,如何?”
价钱一下降了四分之一,林依将信将疑,道:“你有这本事?”
任婶笑道:“有没有本事的,反正包在我身上,不过……三娘子可得与我几个辛苦钱。”
原来在这儿等着,既是有所求,林依反倒放心了,问她要几多。任婶伸出三根指头,道:“三百文。”
林依走到门边,笑道:“我也不是非租猪圈不可,不如拿这事儿去讲与二夫人听,兴许她一高兴,打发我几个赏钱。”
任婶跺脚,急忙把她拉回来,道:“两百文,不能再少了。”
林依砍掉一半:“一百文,爱租不租,我在屋后搭个茅草棚,一样能养猪。”
任婶道:“茅草棚,你也不怕猪被偷走了。”
林依道:“偷了也与你无关。”
她口气极硬,任婶也无法,装了样子要走,偏她真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最后只得应了这一百文,去方氏面前当说客。方氏听了五百文这价钱,大幅摆手,连声道:“不租,不租。”
第六十二章 冬麦告状
任婶与杨婶丢了个眼色,突然转了话题,道:“杨婶,我家孙子病了,借几个钱与我。”
杨婶马上接口,叫苦连天:“上个月月钱还没发呢,哪有闲钱来借你。”
方氏这才想起月钱拖欠这回事,脸上表情僵硬起来,任婶又好言相劝,讲些错过这村就没这店等语,杨婶也在旁帮腔,两人好说歹说,终于把价钱谈了下来。
林依等到回信,大喜,先与了方氏五百文,再悄悄塞给任婶一百文,又听说杨婶亦有帮忙劝,也想与她一份辛苦钱,但杨婶坚辞不受,只得罢了。
青苗与流霞听说林依租了猪圈,一起来瞧,帮忙收拾,将已拆掉的圈栏重装装回去。流霞一边干活,一边担忧:“养猪要花费粮食,你地里小麦还未收呢,怎么养?”
林依与她讲过猪草的事,无奈她总不信,只得胡乱答道:“先养着,到时再说。”
青苗却是对林依极为信服,道:“三娘子连我都养得活,养猪自然不在话下。”哪有人将自己与猪相提并论的,林依与流霞听了,笑作一团,她自己却恍然不觉,也跟着笑了一气。
猪圈收拾妥当,林依谢过流霞,与青苗两个回房,道:“明日咱们进城,去买猪仔。”
青苗却道:“不消去城里,我那日与户长家的婆子闲话,听说他们家猪仔养多了,恐粮食不够吃,正想卖呢。”
林依笑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青苗得了夸赞,十分欢喜,连声催着林依快走,免得去迟了,猪仔被人买光了。村中养猪人家,掰着指头数得过来,哪有那许多人去抓猪仔,但青苗兴奋,催得紧,林依只好依了她,立时动身朝户长家去。
正月里拜年时,林依才与户家娘子送了份大礼,以作封口费,因此她这回见了林依,极其热情,拉开引路的婆子,亲自带她去猪圈瞧。猪圈里正巧有个婆子在喂猪,几只小猪争抢着朝食槽里拱,林依见有一只争抢得最凶,便命青苗抓来,看其四肢,听其叫声,最后满意点头,与户长娘子谈价格。
户长娘子是晓得林依底细的,心知她卖菜赚了钱,肯定是买了地,指不定来日就是村中另一大户,她由此高看林依一眼,报价时就十分公道,连青苗回去时都称赞户长娘子人好。
林依抓回猪仔的头一件事,就是给猪圈门上了锁,此举本正常,却引来张家二房众人不满,因为乡间猪圈里面就是茅厕,这一锁,叫他们到哪里方便去?因此事事关重大,方氏亲自来与林依商量,道:“没听过谁家猪圈门还上锁的,你这是防着谁呢。”
林依一笑:“又不是防着二夫人,你急甚么。”
方氏哽住,强辩道:“我只租了猪圈与你,没租茅厕。”
林依地里正需要农肥,多个茅厕,少花多少钱,才不听她这番强词夺理,道:“我租的那间偏屋,不是猪圈。”说着叫青苗拿她们的租契出来瞧,上头果然写的是偏屋一间。
方氏语塞,忿忿回房,遣任婶去耍泼,任婶才拿了林依一百文的人,哪里肯去,道:“又不是甚么大事,咱们还有偏房空着,叫冬麦取锄头,再挖个茅坑出来。”
方氏本不愿吃这亏,但她正愁无处折腾冬麦,听了这话,面儿上虽还没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遂将冬麦挖茅厕一事交与任婶去办,叮嘱道:“须得挖的深深的,莫叫她偷懒。”
任婶领命,去寻冬麦,交待差事。冬麦没得钱贿赂任婶,只得向张梁求助,但任婶道:“挖茅厕是大事,咱们都要上阵,并不是只有她。”
冬麦到底没有明路,在正经事上,张梁不好公开护着她,只得好言劝了几句,叫任婶领她去了。冬麦握着锄头,有气无力地抡了几下,却发现只有她一人做活,忙问:“不是说你们都来的?”
任婶道:“杨婶要做饭。”做饭亦是正经事,不做就要饿肚子,没得说道,冬麦就把任婶一指,道:“那你怎么只站着不干活?”
任婶笑道:“怎么没干活,二夫人与我派的活儿,就是监督你。”
冬麦又气又急,上前扒她,欲冲出门去寻张梁。任婶力气比她大许多,只轻轻一推,就叫她坐倒在地,反手迅速将门关上,拴了起来。冬麦摔疼了,叫嚷起来,想让张梁听见,任婶上去捂她的嘴,道:“农户家的下人,哪个不干活儿,叫你挖个茅坑,你就唤二老爷,丢人不丢人?”
冬麦被捂住了嘴,讲不了话,呜呜直叫,任婶怕她惊动张梁,不敢松手,但这样又做不了活,想了一想,便掏出条帕子,塞进她嘴里,但这样有甚么用,塞了嘴,又不好绑手,转眼冬麦趁她不在意,将帕子掏了出来,扑到门边大叫。
任婶慌忙去拦她,又是捂嘴,又是抓胳膊,好不忙活。
过了一时,外头果有人敲门,冬麦得意非凡,忙自个儿将头发抓得更乱些。任婶忐忑不安去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张梁,而是方氏。方氏走进来,也不关门,就敞着门笑道:“二老爷陪大老爷出门踏青去了,怕是晚上才能回来,就算你要告状,恐怕也得等上一等了。”
冬麦在正室夫人面前不敢放肆,忙垂头道:“冬麦不敢。”
方氏瞧她几眼,责骂任婶道:“我叫你看着她干活儿,没叫你与她干架。”
任婶辩道:“她不听话。”
方氏道:“不听话,咱们张家自有家法,你一个奶娘,又是我陪嫁,不比一个小丫头体面些,与她打闹,成何体统。”
任婶忙应了一声,脸上带笑,得意望冬麦。冬麦倒是能审时度势,听说张梁不在,立时换了副模样,与方氏磕头道:“是我气盛,不该任婶一抱怨二夫人,就冲上去与她扭打。二夫人放心,我一定好好做活。”
任婶急道:“我何时抱怨过二夫人?”
冬麦道:“怎么没抱怨,你才刚不是说二夫人拖欠了你的月钱?”
方氏的目光,在任婶与冬麦之间来回,没个定处。任婶跟她多年,一瞧这模样,就晓得她信了冬麦的话,急得直冒汗,忙不迭地辩解。
方氏在冬麦面前,还是与任婶留了脸面,道:“休要胡说,任婶自小跟着我,怎会讲埋怨的话,定是你这妮子想躲懒,编了谣言出来。”说完还让任婶盯着冬麦挖茅厕,自回房去了。
任婶回身,望着冬麦冷笑,反手又是将门一带,冲上去欲打。冬麦一边躲闪,一边威胁:“你抱怨二夫人的,可不只那几句,你有本事就将我打死,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要去二夫人面前告状。”
任婶高举的巴掌,在空中犹豫一时,最终还是落了下去。她在张家资历最老,今日却叫个丫头降服住,心内堵得慌。冬麦见她吃瘪,变本加厉,只要她催着干活儿,就将告状的事搬出来讲。任婶拿她无法,只得背了身子,由着她去。
冬麦比乡间的正经小娘子都生得娇弱,哪里是挖茅坑的料,直到太阳落山,屋内的地面也只去了一层皮。方氏叫过她责骂,她却委委屈屈:“二夫人,不是我躲懒,实在是没力气。”
张梁此时已回来,护她道:“她确是没气力,你叫任婶帮她。”
方氏一气,又想吵架。任婶想起上回她身上的伤,暗急,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位夫人怎地就是不长呢。她连忙上前劝阻,悄声道:“二夫人,惩治冬麦,来日方长,先把茅厕挖好是正经,不然总借用大房茅厕,农肥都便宜他们了。”
方氏一想,确是不能让大房占了好处,便点了点头,暂时放过冬麦,另命任婶与杨婶明日早起,去挖茅厕。
第二日晚上,茅厕建成。第三日晚上,任婶脸上挂了脸,据说是方氏失手跌了茶盏,被碎瓷片子划的。青苗在其他几个丫头那里打听到消息,回来与林依道:“谁信呢,捧个茶盏子,能摔到脸上去?”
晚饭后,流霞亦讲了此事,杨氏无甚反应,田氏却悄声与林依感叹:“我先前还道官宦人家规矩多,羡慕二房乡间生活,不想她们罚起人来,更为厉害,不像大夫人,顶多责骂罢了。”
林依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田氏点头,与她闲话几句。杨氏吃了半盏消食茶,问道:“三娘子,猪养得如何?”
林依答道:“过得去,年尾应是有肉吃。”
杨氏又问:“你养的猪,真只吃了草?”
林依道:“还搜罗了些米糠来,掺着喂。”
杨氏听后,还是满脸怀疑神色,道:“实在不行,就去买点糙米来喂。”
林依应了,又问她鸡仔养得如何。杨氏称是流霞在养,她不知详情,流霞送林依回去时,笑道:“大夫人瞧着别人养还成,自己养嫌脏,只需我把鸡窝搭在屋后头呢。”
林依不甚意外,杨氏生在东京,长在东京,又是官夫人,不愿摆弄这些事体,实属正常。
第六十三章 仲微送狗
气温回暖,冬麦反青,佃农们忙着化锄,追肥,林依民青苗轮流在田里盯着。方氏不种小麦,水稻播种又还没到时候,清闲得很,就又动了帮张八娘挑“帮手”的念头,带了任婶,亲自进城寻牙侩买了个样貌一般,看个忠心老实的丫头,与方家送了去。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即将动身去雅州,每日里除了念,就是准备见李简夫时要呈献的文章。大房一家没了儿女,无事可操劳,深居简出,让人瞧了,很有几分心酸。
这日林依终于得闲,便与青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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