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送牙膏给她,就请早点。荷边刷完牙回到屋里,立即受到常娘娘的斥责。
“女人家的,连找自己的丈夫要东西都应该脸红,大白天在街上开口向别人家
的男人要牙膏,这叫不要脸。我这样说你是受到梅外婆的教育,换了别的婆婆,自
己家的媳妇敢这样做,非得用针扎她的舌头不可。做女人最要记在心肝上的事情是,
要晓得自己的分量。不是做婆婆的我说话不好听,过了今日,你丈夫不仅是镇公所
的书记员,还是商会会长。所有开店的、卖小货的,都得听他的指挥,也算是有身
份的人了。这场婚事若是拖到今日,做新娘的就不会是你了。所以你也算得上是有
福之人,千万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几天你是不是又花心了?据说你在外面放风,
想趁着现在好赚钱,将临街的屋空出来开店铺,专卖淮盐和湖南青布!你哪来这么
广的路子,以为淮盐是西河里的沙子?你问过别人没有,街上卖淮盐的谁不是天天
在着急,有钱时进不到货,进得到货时,又愁手里没有现钱。你不是同圆表妹很谈
得来吗,可以问问她嘛——看上去湖南青布进货容易,出货也不难,可那是雪家,
既有多余的钱压货,又有多余的钱放在路上周转,做起生意来才既不显山又不露水。
换了别人,能在这上面赚点钱的,谁不累得脸色同湖南青布一个样。我把丑话说在
前面,你来常家的第一件事做得不错,开胞就生了一个儿子,添了一根血脉。第二
件事你丈夫满不满意我不晓得,我是不满意的,你要当好天亮的眼睛,让他看得比
你更清楚。”
荷边像一只潲水缸,臭的丑的都得装下,而不能还嘴。自始至终都不说话的还
有常天亮。每天晚间上床、早上起来,常天亮都是如此,一个人关在里屋里,将这
一阵镇里各种经济往来、文字传达默记几遍,直到倒背如流才罢休。常天亮拿着账
本走出来,常娘娘正要说话,却被他一伸手挡了回去。荷边找到说话机会后,略有
报复地告诉常娘娘,但凡常天亮不答理人时,肯定是有些数字没有记清楚。常娘娘
又找到斥责荷边的理由,那也是由于她识字太少,又不会算术,只能给常天亮帮倒
忙。常娘娘说的都不错,常天亮从家里出来后,不与街上的任何人说话,经过九枫
楼,径直进到白雀园内的测候所。雪柠和柳子墨都在,常天亮将手里的账本递过去,
要他们帮忙看看自己有没有记错。
这件事完毕了,常天亮才去设在九枫楼下的镇公所。刚在段三国旁边坐下,林
大雨就来了。只会缫丝的细米,这些时总在家里同林大雨商量,要他将铁匠铺变成
铁厂,像当年王参议要他将九枫楼变成铁打的堡垒那样,造一座化铁炉,再请一些
人专门在西河里淘铁砂,放进炉子里炼成铁砖,既可以自己用来打铁,又可以卖给
别的铁匠,肯定比下死力打铁多赚几十倍的钱。林大雨被说得心‘动了,特意赶早
来,先与段三国沟通一下,趁商会成立之际,能否从其他人那里借些钱给他,将铁
厂办起来。段三国不置可否,将林大雨的要求全部推到过一会儿才能选出来的商会
会长身上。
各家店铺的当家人很快就聚齐了。代表新丝想绸布店的人是圆表妹,她刚去县
城里看过董重里,并带回董重里亲笔写的他给常天亮儿子取的名字:常稳。几个月
前常天亮就托董重里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字,圆表妹说,董重里想了好长时问,最
后还是觉得,应该叫做常稳!“常稳——常稳——常稳。”常天亮叫了几遍,从说
书人的角度来看,名字虽然有些怪,响亮却是没有问题。在场的人都在惊讶之余连
声称赞,常稳好,常稳好!常常安稳比什么都好。
成立商会本来就是好事,经过这段插曲,大家变得更高兴了。
段三国开口说出他所中意的商会会长人选时,不仅无人反对,叫好的更是一个
比一个邪乎。林大雨甚至说,应该让常天亮上南京去辅佐蒋介石,当国民政府的财
政部长。这话也得到许多人的喝彩。
林大雨这样说当然有他的目的。接下来他便抢在最前面,将开铁厂的计划重复
一遍,并正式要求商会给予贷款上的帮助。林大雨的话立即得到大家附议,在同意
商会帮助林大雨开办铁厂时,都有进一步的要求。好久没有仗打,大家开始全心全
意地往好日子的路上奔,本钱越多生意越好做,林大雨想要的大家都想要。
一一五
雪家收音机里,每天都播反政府的共产党军队被打得大败的消息。
远处的事大家只是听听而已,身在此中的大别山区从未有过的安宁却是眼见为
实。天门口街上,几乎每天都有新店铺开张。
不逢集的日子,也是人流不断。当了商会会长的常天亮,依然是镇公所的书记
员,为了记住从早到晚各种各样的事务,他必须每天晚睡一个小时,早起一个小时,
对着空寂独自默记和默想。
这天晚上,常天亮刚刚开始对这一天中的所有事情进行记忆,就听到有人在外
面敲门。常天亮正在想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已经带着常稳睡下了的荷边,披上衣服
将门打开。
“常会长睡了吗?”说话声有些陌生,但是常天亮还是听出一些熟悉来:这不
是冯旅长的爱将吕团长吗?不等荷边来叫,常天亮主动走出去,叫门的果然是吕团
长。那一年,吕团长坐镇小东山上的观测室,指挥几十挺轻重机枪拼死阻击,小岛
北率领的日本军队才没有进到天门口镇内。后来,在向驻守在樟树凹一带的独立大
队发起的攻击中,吕团长的队伍同样最为骁勇善战。吕团长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间,
卫兵们都被他留在街上。客套的几句话说过后,吕团长便问有没有更方便说话的屋
子。穿过位于中间的睡房,来到最后面的第三间屋子。吕团长感叹,这是他所见到
的最为寒碜的商会会长之家。吕团长的弦外之音让常天亮突然紧张起来,过去十几
年,因为马鹞子是段三国的女婿,天门口街上的商家一直无人敢来敲诈勒索,一个
指挥着上千名精锐士兵的团长如果有这样的动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常天亮赶紧依话接话:“吕团长能够这样看,便是对穷乡僻壤的莫大体恤。从
那一年日本人来,一把大火烧伤了元气,都快十年了,也没复原。”
吕团长并不转弯抹角:“常会长不要往歪处想。吕某虽然不会经商,走在街上
哪里繁荣哪里落泊,还能看出来。说实话,我手里有些闲钱,想找个合适的人和合
适的地方放贷出去,听说常书记员当了商会会长,我就冲着你来了。”
见常天亮不开口,吕团长又说:“这些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这样跟你说吧,自从政府军中桂系的第七军来大别山后,从冯旅长到我们,大
家再也没有过上顺心的日子。抗战胜利了,多少人得到了数不清的好处,只有我们
保安旅,往日要打共产党必须守在山沟里,今日,共产党军队垮的垮,散的散,自
首的自首,不自首的也躲在旮旯里不敢露面,国民政府还将我们留在山沟里受穷,
这心里不服气呀!所以,我才来找你,既不使强,也不动武,按照商界的规矩,让
我们合情合理地从抗战的胜利果实中分得一点利益。“
涉及到生意与交易的吕团长丝毫不改丘八脾气,下命令一样说,三天之后,他
会亲自将全部现款送到天门口。
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彻夜留在常天亮的心里。早上起来,常天亮便去九枫楼面见
段三国。
段三国眼睛直直地想了好久,也才想到应该将商会的十个理事召集到一起,让
大家共同拿主意。听说有贷款了,作为手艺人代表被选为理事的林大雨跑得比谁都
快。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常天亮才将昨夜吕团长来商会强行放贷的经过细细说了一
遍。
“利息怎样算?”
“大加二,一百元月息二十元。”
“有些高,大加一还差不多。”
“吕团长一共要放贷多少?”
“法币两亿。”
“天王老子呀,这可是吕团长他们半年的军费!”
商量了一整天,也没形成定见。代表雪家的圆表妹出了一个主意,为何不打电
话问问柳子墨的亲哥哥!商会的人都觉得可以问一问。问下来的结果让大家更担心,
柳子文在电话里一口咬定,只要在协议中写清楚,借银元还银元,借法币还法币,
一定是发财的好机会,莫说两亿,就是十亿二十亿都可以全盘接受。柳子文还让打
电话的柳子墨提醒常天亮,国民政府有法令,不允许军队放贷,就算有个万一,那
些家伙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柳子文说得好,在武汉三镇做大生意的大老板的确与众不同。
第二天上午,商会再次开会议论具体条款时,多数人又变得害怕起来,风在街上吹
过,刮起一种类似马蹄踏地的声音,都让他们觉得心惊肉跳。国民政府的法令,没
有哪一款、哪一条是不好的,到头来没有一项真的做到了。所谓当兵的,其实就是
另一种意思上的为非作歹。当兵的如果不为非作歹,三尺半长的步枪就会变成女人
手里的吹火筒。柳子文所说一点不假,却只对了一半,在天门口,当兵的眼珠子一
横,所有的出路就会变成死路。
大家越怕越要说,说完了,心里又会更怕。眼看这事不能再往第三天早上拖了,
很少说话的常天亮才开口。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比久在生意场中摸爬滚打的
那些人更清醒:吕团长来天门口放贷是一道鸿门宴,这些时谁个不知,谁个不晓,
上街下街各家店铺都缺现金,能接受而不肯接受,反而会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烦。常
天亮的想法是,吕团长的贷款可以全部接纳,期限至少为一年,也可以接受大加二
的利息,就像柳子文所说,从借款到还款,一律不得将法币换算成银元,借什么钱,
还什么钱。所借吕团长的钱,由商会出具总借据,然后分出明细,由商会借给各家
各户。
第三天吕团长果然带着两亿法币如期而至。
吕团长的法币在天门口街上只贷出八千万。剩下的一亿二千万法币被常天亮转
手贷给了县城的商会。常天亮比吕团长算得精,一方面还账的时间只有半年,另一
方面,所还的钱,一半付法币,一半折算成银元。拿到贷款的林大雨迅速办起一座
铁厂。其余店铺也因有了现金周转,各家各户屋里各种货物堆积如山,从早到晚,
天门口街上送货的人和打货的人像用线牵着一样,一来就是一大串。
那一天,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摇着铃铛顺着西河左岸走过来。
孩子们在后面追,领头的一镇和一县都在用力往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跳,路上
有沙,轮子一滑,连人带车倒在地上。臂肘被摔破的邮递员骂骂咧咧地走进九枫楼,
将一份县政府的公文交给常天亮。
董重里签署的政令说得很清楚,从本月起,县政府在发给工教人员和自卫队军
官每人四十五斤主粮之外,还给一些人发薪粮。
其等级是:县长每月糙米二百三十斤,科长二百一十五斤,科员一百五十斤,
参事二百一十五斤;县自卫队大队长二百一十五斤,中队长一百五十斤,分队长一
百零五斤;中学校长二百三十五斤,中学主任二百一十五斤,中学教员一百八十七
斤,小学教员一百二十八斤。其他一般职员和士兵暂不列入此名单中。
上述文字在常天亮的心里结成一个疼痛不止的脓疱。县政府这样做无异于公开
向大家承认,如今的钱不值钱了!这种判断,很快得到印证。就在吕团长成为天门
口商会的大债主后不久,各类物资的价格就开始飞涨。短短五个月,大米时价就由
每两百斤法币两万五千元飙升到六万元,一百斤淮盐从法币一万五千变成四万元,
法币十五万元一匹的湖南青布更是身价倍增至四十万元。
物价飞涨,法币狂贬,街上开店铺的人家每天只存货不存钱。六月的天气还不
算太热,作为商会会长的常天亮只要一算账,就会像身上的脓疱被人碰了一样痛得
大汗如洗;眼睛一闭就会梦见吕团长提着一支枪口冒烟的手枪,杀气腾腾地在家门
前走来走去。被噩梦缠绕的常天亮召集商会的人在九枫楼里议论,吕团长也许会提
前回收贷款,借了钱的人都要早做准备。为了从县城的商人那里将一亿两千万贷款
提前收回来,身心疲惫的常天亮少收了半个月的利息,其中六千万元法币的本钱仍
然按五个月前的兑换价折算成了三万元银元,利息也是一半法币,一半银元。只要
将这些银元兑换成法币,便足以还清吕团长的贷款。只因心中另有打算,常天亮反
而更加难以放下心来,法币每次贬值,都让他害怕吕团长像驴子狼一样到来。
五个月还差几天,吕团长果然派一名亲信副官来讨账了。强作镇定的常天亮提
起当初双方的协议,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吕团长的亲信副官强行打断:“杀人偿命,
欠债还钱,老子再给你三天时间,按当时的价格,借我两亿法币,还我十万银元,
谁敢差一分一厘,就要谁的好看!”
好在常天亮看不见,换了别人也许当场就被对方的样子吓得屎尿横飞。到了这
种地步,常天亮反而镇静下来。他到街上走了一圈,让大家将当初所借的法币如数
还给商会。一般的人当天就将要还的法币筹齐了,交给常天亮。像林大雨一样借钱
办厂的几家在稍费一些周折后,也在天黑之前,用借来的法币换回了存放在商会里
的借据。半年时间不到,大家就不再愿意使用法币了,那些手中还持有法币的人,
将上门借钱的林大雨等当成了救星。背着商会的人,常天亮又按时价用银元换了一
些法币,将连本带利正好四亿元法币凑齐了。望着一大堆不值钱的法币,吕团长的
亲信副官将手枪摔在桌面上,甚至从荷边怀里抢过不省人事的常稳,举在头顶上,
做出一副摔死不会偿命的样子。常天亮看不见,荷边吓得哇哇大哭,他在一旁故作
镇静地揉着眼睛问出了什么事。
“假如贵军非要用强,废除协议,这事就不好办了。”
“那个协议是不公平的,早就应该废掉。”
“做生意如同用兵,赢了当然好,但也要输得起。”
“吕团长多年征战,没有败绩,这笔生意当然也要赢。”
吕团长的亲信副官忽软忽硬地威胁着常天亮,僵持到第二天下午,吕团长领着
几个参谋模样的人骑着马来到天门口,紧随其后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冯旅长属下的整个保安旅,接到国民政府的紧急命令,必须火速越过长江和淮
河的分水岭,往大别山东部一带开拔。自攻克宣化店后,这支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没
有仗打的军队难免有些涣散。
军令难违,冯旅长只得让吕团长先行一步,作为前哨团开到天门口。
因为有冯旅长的命令,没人敢上雪家号房子,其余家家户户全被士兵们住满了。
住在常天亮家里的是吕团长的警卫班。与阻击小岛北以及后来攻击独立大队时的高
昂士气相反,那些以各种借口来警卫班打听消息的军官和士兵,没有一个不是牢骚
满腹,有人骂骂咧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