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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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下)-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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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上街下街,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不将马鹞子的去向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甘休。

    为此,杭九枫带着阿彩跑了一趟武汉,找在省人民政府当副主席的傅朗西评理。
傅朗西去北京了,要在那里开筹备会,准备成立新的国家政府。夫妻俩只与好不容
易怀孕的紫玉见了一面。每动一步都会用双手护住腹部的紫玉劝杭九枫,如何安排
那几个与独立大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傅朗西早就给县里打过招呼。所以县里
的意思,也就是傅朗西的意思。傅朗西要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杭九枫在天
门口翻了这么多年的筋斗,也该到县城里住一住,享受一下新生活带来的幸福。

    离开县城时,阿彩没有说自己也有事情要办,跟在杭九枫后面,一副夫唱妇和
的模样。等到见了紫玉,阿彩才说,县里如何安排她都不管,请紫玉帮她往武汉调。
紫玉在武汉正寂寞,傅朗西的事情特别多,十天里有五天要在办公室或者外面什么
地方忙到三更以后才回家,如果是离开武汉往下面跑,半个月不见人还是好的,这
一次到湖北省西部一带视察,一去一回整整两个月,刚刚到家,又要往北京赶。听
到阿彩说想调到武汉来,紫玉就高兴得合不上嘴:“我正想说这话哩,你要不开口,
我还不忍心将你们夫妻俩活活拆散。”其实紫玉一直在打雪柠的主意,她觉得梅外
婆雪柠和柳子墨,本来就是在武汉生武汉长的人,让他们回武汉来生活,应该是天
经地义的事。紫玉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傅朗西听,傅朗西却大为反对,他要紫玉想想
这些年来梅外婆和雪柠在天门口起的作用。

    如今,地方和民众都要以安宁为主,再也不需要各种各样的暴乱了,所以,关
键不是梅外婆和雪柠离不开天门口,而是天门口已经离不开她们了。

    紫玉说,傅朗西怕她一个人憋得难受,特意在董重里学说书的那一带,学了几
段说书给她听。那些说书,虽然也是将大汉民族从起源到中兴,历朝历代所经历的
苦难拿来说唱,内容却不大一样。

    不听则已,一听到这样的说书,紫玉就开始拼死拼活地想天门口。

    杭九枫做梦也没想到,紫玉还真敢做主,当即将阿彩留下来,同自己一起在军
事管制委员会里负责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为了找一个故人做伴,紫玉也曾想到阿
彩,她觉得阿彩是最有可能来武汉的。紫玉也向傅朗西提起过这些,傅朗西当时是
同意的,只是觉得阿彩后面有个杭九枫,那是个离了天门口就觉得生不如死的家伙,
哪怕阿彩来了武汉,也可能是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阿彩来得正好,紫玉做得也正
好,有傅朗西先前的意思,也不算她吹枕头风了。

    杭九枫觉得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回天门口当区长的事没办成,他们夫妻
也被拆散了!他一生气,就在紫玉面前说起狠话:如果阿彩不能回天门口,他就要
将紫玉带在路上做伴。紫玉也不是从前的紫玉了,一时忘了医生要静心保胎的嘱咐,
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说三声:“你以为这是哪里,有种的你就试试看!”话音
刚落,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便随着一汪血水喷了出来。杭九枫自知这祸惹大了,
只得将阿彩的去留丢在一边,离开武汉,独自回到天门口。

    雪柠等人都以为阿彩只是羡慕武汉地界上的繁华,梅外婆用手指在躺椅的扶手
上轻轻弹了几下,柔柔地提醒他们,阿彩若是只有这类想法倒没什么,只怕她还记
着当年受到春满园的二老板羞辱那件事。雪蓝将来龙去脉追问清楚后忍不住说,这
么多年过去了,阿彩不说人老珠黄,也是徐娘半老了,还在记恨这事,活得真是一
点味道也没有。张郎中和常娘娘说,从梅外婆到雪柠,再到雪蓝,一代更比一代美
丽,当然不明白女人脸相漂亮却长着一头癞痢的痛苦。梅外婆又在用手指弹击躺椅
的扶手,让雪蓝去书房备纸磨墨,一会儿张郎中写药方要用。还在几天前,邓裁缝
托人捎来一大包夏天穿的新衣服,趁着还能动手,她要写信感谢人家。

    雪蓝刚离开,张郎中就要替梅外婆把脉:“等您老用力拿过笔,脉象就不准了。”
张郎中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体会一阵,眼睛还没睁开,脸上先笑了,“您老真是大
福大贵之人,眼见着这脉象就像春天里的溪水,细是细,可是那不是您老的问题,
若是大河变成的,细小了就不好,你是天堂里的小溪,本来就不大,这样的涓涓细
流是要长流不息的。”

    柳子墨陪着张郎中在前面进了书房。雪柠和常娘娘等都要搀扶梅外婆,一步一
步地走得很慢,等她们进到书房里,张郎中已经将药方拟好了。柳子墨看了一眼,
马上交给雪柠。雪柠也只看一眼,便交到梅外婆手里。梅外婆看了一会儿就将药方
放下来,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数落张郎中,虽然很会看病,可就是爱装神弄鬼,好
好的一个药方,硬要添上几样似是而非的东西。

    梅外婆手指一点,药方上出现三个字:乳穴水。




    “我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却要用这种东西煎药喝。一旦被那些爱挖古
的人晓得,成天挂在嘴上说来说去,这鼻子两边的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郎中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等到弄清楚梅外婆是将乳穴二字,领会成了女人
身上的隐秘之处,不仅失声笑了起来:“在行医点药这一行里,乳穴水指的是钟乳
石旁边的积水。这乳穴水久服能使人肥健,振食欲,体润不老,与钟乳石同功同寿。
正如女人乳中汁,穴中水,没有这两样,哪有后来的繁衍生息。”

    闻听此言,梅外婆也笑了,一边抱歉错怪了张郎中,一边又指向药方:“这味
药叫乌爹泥,若是再望文生义,那就应该是黑发老头脚趾缝里的臭泥!”屋里的人
都被梅外婆的话逗乐了。

    “人脚趾缝里的臭泥还真是一味好药。对不对症是一个问题,就算对症了,我
也不敢给您老用这种药,虽说是药无贵贱,可您是人人尊敬的梅外婆,让您吃这样
的药,别人不骂,我自己也没脸再行医点药了。这味药呀,最早出自南番的爪哇、
暹罗、老挝诸国,后来云南等地也能造。据说是将细茶末放入竹筒,将两头堵塞得
死死的,埋在烂泥沟中,只要竹筒不烂,时间越长越好,取出来后,捣成汁,再经
过熬制而成。块小而且润泽者药力最好,块大而枯焦者次之。用在我这个药方里,
是取其清上膈热,化痰生津的功效。”

    来了兴趣的张郎中变得口若悬河。天地之间万物皆可入药,能治病的还有白蚁
泥、白鳝泥、犬尿泥、驴尿泥、粪坑底泥、田中泥、井底泥,按金木水火土分列,
泥属于土,同属的还有猪槽上的垢土、墙上的古砖土和寡妇床头上的尘土。说到寡
妇,梅外婆和常娘娘相对看了一眼。张郎中明白自己失言,索性说得更仔细,不论
男女,耳朵上生了月割疮,只要用寡妇床头上的尘土和上麻油涂上去,睡一觉就会
好。

    “你这药用得太怪,有股邪气!”梅外婆正在郁郁地说话,雪蓝掇着笔墨进来
了,“我不想与什么同寿,只想有力气写几封信。”梅外婆伸手去拿毛笔,雪蓝连
忙将墨蘸好交给她。梅外婆写好了信,摊在桌面上。认识字的人全都看清楚了,梅
外婆并不是感谢邓裁缝,而是要邓裁缝想办法告诉那位二老板,有个名叫阿彩的女
人离开天门口来到武汉,十有八九是想公报私仇,请他小心为是,能化解当然好,
做不到这一步,就得找别的活路。

    常娘娘没有看清楚,她是从雪蓝的小声念叨中听清楚的。常娘娘老了,嘴巴没
有往日紧,说了一句还想说第二句,连三带四地还有五六句:早两年梅外婆就说过,
无论闲事还是正事,看见了也要像没看见,非得有人来管一管那也是雪柠的事,自
己已经成了老朽,说出话来每个字都带有深山沟里烂木头的气味。董先生说书结束
时总要打一声刹音鼓,梅外婆的刹音鼓早已打过了,好比听说书的人走在散场的路
上,再打刹音鼓就是画蛇添足,就是做老人不开明,以为儿女们没有长大。就凭眼
前这封信,说梅外婆多敲一遍刹音鼓还是轻的,说重一点就等于睡棺材搽粉不知死
活。往年打仗,甲得势,乙就满地逃命;乙得势,甲便抱头鼠窜。你来我往,哪怕
败得再狠,也是对方的一种制约。今日情况完全变了。与抵抗日本人时相比,国民
政府这一次说自己在有计划地向大后方撤退,完全是不知羞耻。兵败如山倒,谁见
过山倒了,还能重新扶起来?

    在董重里的说书里,那个叫共工的人战败了,一头撞向不周山,天塌了,神通
广大的女娲也只好捡些石头扔上去补补窟窿。说一千,道一万,这时候向遥远的武
汉通风报信,一旦被发觉,是不是祸很难说,但肯定不会是福。

    常娘娘一辈子也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梅外婆边听边点头,她承认,常
娘娘没有说错一个字,但是自己也没有任何过错,眼看有人大祸临头,不能不做声。

    梅外婆将信交给柳子墨,请他找一个合适的送信人。然后将话题转向张郎中:
“我也为自己开个药方,请你帮忙看看。”说着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当归。

    张郎中盯着当归二字,好半天才开口:“您老用这种方法送客呀,好吧,我是
真的该走了。”

    “张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归是药但又不是药,对吗?”

    张郎中只顾往门外走,低着头像做了亏心事。雪柠和柳子墨跟了上去,三个人
在大门后沉默了一阵。

    雪蓝说:“可惜我们的想法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雪柠说:“莫瞎说,张先生很高明,梅外婆会变健康的。”

    柳子墨说:“被梅外婆看出来,往后让她吃药就更难了。”

    “梅外婆比我们还清醒,她明白时间不多了,当归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药,而是
一个事件和一种心情。老人家的情况虽然很差,却也算稳定。不过,你们还是要防
着点,说不定一阵风吹上身,大限就来了。”张郎中说话时的面色非常凝重。

    雪柠心里一痛,眼眶马上就湿了。
  一二一    

    夜里梅外婆用腊雪煮水泡谷雨茶喝,所以醒得特别早。

    梅外婆如此告诉家里人时,大家都明白,梅外婆又在似梦非梦中回忆雪柠尚未
出生时家中的情景。这是梅外婆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大家觉得应该满足在梅外婆
心里藏得很深的愿望。

    雪家人虽不好茶,对茶的了解并不缺乏,何况身边还曾有一位对待茶如同对待
自身美貌一样的小岛和子。雪柠选出两把紫砂壶,大的放在炭火上煮腊雪,小的放
入谷雨茶,等着承接烧开后略微放凉的腊雪之水。雪柠掇着腊雪煮水泡的谷雨茶,
请梅外婆喝。

    梅外婆喝了一口,看似要说话但又没有做声。一杯喝完了,加上一些水再喝,
梅外婆才说:“今日这茶像是圆表妹泡的!”对腊雪煮水泡茶记忆最新的是柳子墨。
在被日本人软禁的那几年里,柳子墨始终记着梅外婆说过的话,平时可以不喝茶,
但是每年的谷雨与白露两个节气,必定要去春满园旁边的茶馆里,要一壶用腊雪煮
水泡成的好茶,细细地品尝。在他的感觉里,眼前的茶与茶馆里的茶艺师所泡的茶
毫无二致,其清新、甘醇和气质,还要胜过几分。梅外婆尝不出来也罢,说它类似
圆表妹在妓馆里招待客人的萍水相逢之茶,未免让人太难过了。雪柠拦住企图坦言
相告的常娘娘,并在另一个场合里要所有人都记住莫做蠢事:“不要让梅外婆晓得,
再好的茶她也喝不出味道了!”

    这一天是白露,是腊雪煮水泡茶的最好日子。品不出茶的梅外婆只记得这种与
茶相关的日子。

    白露一到秋意更加明显。雪家人越来越担心张郎中说的那句活,惟恐有风吹着
梅外婆,非是正午,决不开启任何一扇窗户,必须进出时,人人都会侧着身子,使
门的开合程度尽可能小。一片过早落下的枯叶翻过紫阳阁高高的瓦脊,扑通一声掉
进院子里,正在回廊上收收晒晒的常娘娘以为要刮大风了,急忙地将大大小小几十
扇门窗全部检查了一遍,这才去向柳子墨求证。听柳子墨说近几天气候相对稳定,
不会出现大风天气,常娘娘才略微放下心来。

    天上白云果然很稳定,已是傍晚时分仍然没有太大变化。窗外霞光满天,屋内
风平浪静。

    上武汉进货的伙计回来了,并且捎回几件新做的旗袍。风尘仆仆的伙计顾不上
休息,就说起邓裁缝告诉他的阿彩前后三次去旗袍店里的情形。

    第一次去时,阿彩带着紫玉。看得出紫玉的收入要多于阿彩,邓裁缝以为像紫
玉这种女干部能穿一般的旗袍就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要做梅外婆和雪柠的那种旗
袍,而且还要红色紫色各一件。

    阿彩就没有那样大方了,在与紫玉耳语一番后,才犹豫不决地要了一件。

    约好拿旗袍的那天,还是她俩同行,两个人将邓裁缝的手艺夸奖一番,阿彩突
然问起春满园的事。局势稳定之后,春满园的生意好得恨不得一夜当两夜用,才能
既让那些排队等着上台演戏的艺人满意,又让那些手里拿着钱却买不到票的看戏人
满意。就在这时,一天到晚不是在台前忙就是台后转的二老板,却连个招呼都没打,
说不做就不做了,人跑得像个鬼,无影无踪地不知去向。邓裁缝对阿彩说,自己确
实听到一点风声,在春满园做事,就是大老板也会莫名其妙地得罪某个不能得罪的
人,做二老板的人,天天都要抛头露面与各方面应酬,若是哪天没有惹下麻烦就能
关了戏园大门回家睡觉,那真是比过年还快活的日子。那些来店里做旗袍的女人没
有不上春满园的,用不着邓裁缝开口问,只要留心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行。邓
裁缝听到的消息是,这一次,二老板得罪的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某个要员,幸好有
旧时知己及时通风报信,让他及时躲藏起来,否则的话,就算不会暴尸水塔之下,
也要被抛进长江,让鲶鱼和鳗鱼在他身上钻出无数个窟窿。阿彩当时就很生气地对
紫玉说,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藏着内奸,有必要再搞一次肃反。

    雪柠从邓裁缝的说话中听出他的机智,让二老板及时回避的信是梅外婆托他传
递过去的,他换一个样子对别人说,既能保住其中秘密,又能通过伙计将事情的结
局报告给梅外婆。雪柠觉得以邓裁缝的这种精明,就算有人将炸药埋在店铺底下,
也伤不了他的一根毫毛。“一点不错,不然娜塔丽娅和我为何这样喜欢他!”梅外
婆也笑着表示认同。

    第三次,阿彩独自去找邓裁缝,拿出一匹黑色丝光缎子,要他做一套女人穿的
寿衣。这一次,阿彩穿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制服,腰上还佩着一支比黑色丝光缎子
还要亮的手枪。“我晓得你从不给人做寿衣,这件寿衣你不会不做,你一定要做。”
阿彩留下衣料就走。邓裁缝曾经有过将衣料送到军事管制委员会去的念头,实在忍
不住时,他让别人用布条捆住自己的双脚,使得自己的思想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
就这样邓裁缝逼着自己想通了,寿衣也是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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