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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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下)-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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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地过一个团圆年。柳子墨也有这样的念头了,为了自己所喜爱的气象学,应该到
那种相对来说良好的环境里作一番试探,也许可以在新成立的气象局里找一个位置,
还可以到武汉大学教书去。

    久别重逢骨肉兄弟之间的谈话从黄昏持续到黎明,早饭后,柳子文正想小憩一
阵,却被一个电话叫走。柳子文要去被军事管制委员会征用的花旗银行大楼,兴奋
得没有一丝睡意的柳子墨正好要过江去武汉大学,兄弟二人坐在那辆黑色福特轿车
里,柳子文还说,由于美国和欧洲对由共产党执政的新中国的制裁,油脂生意的和
润比往年高出一倍多,而且没有一笔失过手。柳子墨此去武汉大学,尽可以告诉校
方,他可以从公司里拿出一笔钱,为柳子墨建一座气象实验室。

    这种设想在回武汉的第三天便基本上确定,武汉大学方面明确表示欢迎,还让
相关人员领着他绕珞珈山转了一圈,挑选适合建实验室的房子。柳子墨高兴地连夜
给雪柠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最终选定的实验室紧靠珞珈山,出门几步便是浩瀚的
东湖。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与柳子文商量,看看柳家在东湖一带有没有可以腾出来
给他和雪柠、雪蓝、雪荭,连同常娘娘和王娘娘等人居住的房产。为了房子的事,
柳子墨曾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柳子文出门了,还没有回来。柳子墨又将
电话打到公司里,接电话的人还是说着相同的话。柳子墨丝毫没有察觉死神正在柳
家兄弟二人的头上盘旋,他的眼睛里只有秋水长天,月白风清。

    那一天,因为宿醉,柳子墨并没有及时从长江右岸的武昌返回左岸的汉口。第
二天,又被一些专业上的事情拖在武汉大学里迟迟无法动身。午餐后,仿佛一切都
发生了变化。有人故意将当天的报纸放在他面前。在一处不太引人注目,然而又绝
对不会被人遗漏的位置上出现了柳子文的名字,下面还有一段用来定性的副标题:
“这个特大经济汉奸,曾经被反动的伪政府放过,现在该由人民来算总账了!”不
只是这篇文章,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字里行间到处都是:镇压反革命!镇压反革
命!虽然武汉大学方面宽慰他,比起国民政府来,人民政府更讲道理。柳子墨还是
暂时放弃了从乡村返回城市的打算,他要看人民政府如何处置柳子文然后再安排自
己。

    柳子墨拿着那份报纸,直奔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在花旗银行大楼前,几个带枪
的哨兵拦着不让他进去。柳子墨将手中的报纸给他们看,哨兵们愈发不允许。柳子
墨站在门口,只要见到身着军事管制委员会制服的人,便指着报纸上的有关文字给
他们看。柳子墨的努力在天将黑下来时得到了回报。几辆军用卡车,顺着沿江的大
街高速驶来,卡车刚刚停稳,就有大批持有各类枪械的军事管制委员会人员涌出花
旗大楼。柳子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冲着卡车上一个熟悉的人影叫了一声:“阿彩!”
夹在人群中的女人应声扭过头来,怔了怔后,抬起手,牵着制服的衣襟,做了一个
向下拉伸的手势。将这个手势理解为旗袍的柳子墨执着地站在花旗银行大楼前。熟
悉的街区在五彩缤纷中一层层地黑了下去,只有花旗银行大楼的夜灯还照着幽深的
街巷。门前的哨兵已换过好几批了,凡是新上来的,都劝他离开。随着一次次的解
释,柳子墨变得更加理直气壮,刚开始还只是在报纸上指指点点,到后来他都敢挥
动着报纸,演讲一样将军事管制委员会如何三番五次地派人去香港请柳子文回来的
经过说了又说,并不时冒出背信弃义一类的话来。来花旗银行大楼打听消息的人来
过几十个,最固执的惟有柳子墨。

    别的人只是打听,有没有结果都会很快离开。柳子墨是下了决心的,自己曾按
照由军事管制委员会派遣的送信人的意见,给柳子文写过含有劝归意思的家信,无
论自己还是别人都没有合适的借口,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让他自动离去。




    夜越来越深,两江三镇上空尽是凄厉的警笛。长江上偶尔响起来的汽笛声更显
出柳子墨的孤单。江汉关上的大钟正好响在凌晨一点,一个看上去像是花旗银行大
楼新主人的男子走了出来。

    “我是柳子文的弟弟!你们为什么要逮捕他?”柳子墨的喊声让他离开了正常
路线,没有直接走向停在门口的那辆吉普车,绕了一个小弯,上前来问了几句。柳
子墨首先将柳子文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才将自己简单地介绍了一番。那人只对柳
子墨有兴趣,也不问他的想法,当即对身后那个参谋模样的人说:“马上同军区气
象台联系,我替他们找到一个大科学家了。”柳子墨说:“毛遂自荐的事我已经在
武汉大学做过了。”此时此刻他只想提请军事管制委员会尊重史实,不要一手遮天,
重蹈当年在苏维埃占领区内肃反的悲剧,更不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及过河拆桥。
柳子墨也觉得可以在这种级别的人物面前说说,两年前傅朗西如何找到柳子文,大
量抛售从别处缴获的法币,致使武汉三镇的金融经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加快了
国民政府倒台的速度。很难分清楚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模样的人是真诚还是在演戏,
只见他一改先前和蔼可亲的态度,正告柳子墨:“你所说的,绝对不是事实!反动
政府的八百万大军,是在战场上输给我们的。你所说的伤及无辜百姓的事,我们绝
不会做。”这位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说,某些人也许会假借名义,自作聪明干些违
背原则的事情,怀柔之心有余,斗争力量不足。“在此,我奉劝你不要在外面乱说
乱动,这种关系人民政府名声的事情可是比天还大,掉在地上谁也担当不起。对那
些别有用心地散布政治谣言的人。我们会毫不留情地使用最严厉的镇压手段。”总
而言之,他要柳子墨切莫将某些人当成青天老爷和保护伞,如果柳子墨还有别的事
情可以做,该去哪里赶紧去哪里,赖在这里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还会适得其反。

    后来柳子墨借着路灯仔细阅读手中的报纸时,发现那位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真
的没有虚张声势,在最显要位置上的社论,明白无误地批评一些人,在近一年的时
间里,对那些完全公开、半公开、完全不公开的敌人,镇压乏力,宽大:无边。该
杀不杀,该抓不抓,重刑轻判,久押不问,拖延判决。监而不牢。管而不严,使罪
犯有机可乘。柳子墨真的像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所说的那样,不再对任何人心存幻
想。

    柳子墨从花旗银行大楼出发,缓步走到成安坊,转述雪柠的口信,让邓裁缝不
要再记着雪家的春夏秋冬,有衣服需要他做时,一定会付工钱和布料钱。旗袍店门
前冷清下来了,那些爱找邓裁缝做旗袍的女人,多半因为家里有人被军事管制委员
会以各种各样的名义缉捕拘押而深陷恐怖阴影之中,再也无心像往年那样让身上的
衣着与刚刚到来的季节一样新鲜。邓裁缝要柳子墨在店里暂时住下来,柳子墨却固
执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里。

    到了循礼门附近,才发现柳家的房子被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人查封了。隔着一条
街,柳子墨冲着那些把守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去的武装人员无可奈何地跺了几脚,转
过身来,在街上盲目地转了一阵,不知不觉中听到一个女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定下
神来一看才明白自己又转到了邓裁缝的旗袍店门前。阿彩已经等在那里。说起来才
明白,阿彩在军用卡车上所示意的,正是要他到邓裁缝店里与自己会合。相比从前,
阿彩说话时的眼神和善了许多。关于柳子文,阿彩说到傅朗西有难言之隐时,自身
似乎也有难言之隐。她要柳子墨及早回天门口去,这边的事尽可能相信傅朗西,不
只如此,已经有不少一向支持人民政府的工商界要人,在向军事管制委员会施压。
人民政府内部也有不少人反对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不出意外的话,结果应当是乐
观的。

    第二天一早,柳子墨就到了位于江汉关边的客运码头,上了到兰溪的客轮。在
航行到团风附近的江面上时,客轮的机舱突然发生爆炸。好在船上乘客不多,救生
艇够用。客轮沉没时,所有乘客已经逃到岸上了。到这时柳子墨才清楚,同船的有
位李司令,安放在船舱里的炸弹就是针对他的。柳子墨因此和其他二百多人一起被
押到黄州城内审问了半个月,直到段三国亲自来接才被放出来。

    柳子墨着急地要回天门口,段三国却不急,领着他在黄州城外的古赤壁内反复
盘桓,将巨幅木刻上苏东坡的诗文,颠来倒去地问个没完没了。直问到柳子墨突然
心生疑窦:一向只爱听说书,却不爱读书的段三国是不是装着其他心事,所以才如
此反常?段三国果然长叹一声,告诉他,柳子文已经死了。柳子墨不相信,他在受
审查时,特意天天找看守要报纸看,十几天来,并没有柳子文的任何消息。段三国
说,有自称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人打电话到县里,要县政府代表他们通知柳子墨,
三天之内赶去武汉收尸。第二天上午,阿彩打电话找到段三国,代表紫玉表示,遵
照有关领导人指示,柳子文的遗体已用上好的柏木大棺厚葬在九峰山上。柳子墨若
想回去扫墓,可选择一个气候转好的时间。柳子墨当然听得懂,那个领导人就是傅
朗西,更能领会气候好转一说中包含的别样意味。至于柳子文的死因,一不属于那
种对死刑犯的行刑,二不属于因病亡故,能够认定的只有这两点。其余有可能导致
非正常死亡的种种原因:服毒、自刎、悬梁、酷刑等,无时无刻地存在于柳子墨的
猜想中。柳子墨听信了段三国的话,柳子文死得越神秘,越是表示某个事件的完结,
如果还想探究下去,极有可能将那只放心睡去的魔鬼吵醒,从而招来更大的灾难。

    后来,柳子墨多次在董重里面前提起柳子文之死。在经历了九十九次以说书代
替回答的沉默后,董重里终于拿出那张由傅朗西亲笔书写的证明信:“不晓得它能
保佑我苟延残喘到何时?”

    这类背景复杂的话,柳子墨往日只‘能觉察其中的吊诡。今日,他也能似懂非
懂了。
 一二五

    柳子文之死使柳子墨在一段时间里无心理会他所钟爱的气象学,转而研究雪柠
在幼小时期曾经难倒梅外公的问题:有史以来最早在非自愿的情况之下,被他人以
暴力手段阻止生命继续前行的那个人是谁?或者干脆用雪柠当时的话来说。历史上
最先被杀的人是谁?与被雪柠难倒的每一个人一样,柳子墨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
让人一筹莫展的难题。仍在苦读于小华日记的董重里曾经建议,也许可以请教杭九
枫,杭家人向来不缺乏这方面的天赋。柳子墨不同意,在他看来,人对自身的认识
远不及人对天地日月风雨等纯自然事物的研究,在客观上,人对自己的行为总有一
种与生俱来的美化倾向,在日常生活中,粗俗到屙屎屙尿,精细到描眉画腮,只要
涉及到当事人自己,往往百试不爽,无一不是自丑不觉,甚至是自取其辱时也要自
欺欺人。岂止是历史,要是有人问新旧政权易帜后,在天门口谁是第一个被杀的人,
在看到事实之前,谁也想不到天门口第一个被杀的人竟是张郎中。杭九枫也不例外,
当着张郎中的面他都敢实话实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让你抢了头炷香!”

    这时候的杭九枫已经是公安局长了。最早杭九枫不想当监狱长,同阿彩一起去
武汉找傅朗西,曾经通过紫玉留下一番话。一年之后县里决定让他当公安局长,他
还是固执己见地告诉颇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味道的侉子县长,不管是省里或者县里的
决定,想必都是看重他在镇压仇敌方面的才能,却不了解只有在天门口,他的才能
才有用武之地。在天门口,哪些人可以杀,哪些人可以不杀,哪些人杀也可以,不
杀也可以,他都不用开动脑筋去想,用屁股,用脚跟,甚至用卵子都能判断清楚,
硬将这种在天门口训练出来的才能施展在更大范围里,就会成为当年的小曹同志,
那可是一只天大的黑锅。领导杭九枫的侉子县长,对本地情况太不熟悉,用杭九枫
的话说,确实是有杀心,无杀眼,明白应该杀哪类人,却不清楚哪些人该杀。以侉
子县长为首的众多北方人,其实还有一些不肯说出来的担心,毕竟自己是外来者,
说话的习惯不一样,吃东西的习惯也不一样,连上完厕所后揩屁股的习惯都不一样
:南方遍地都是竹子,得天独厚的南方人从小喜欢用篾片,他们自己却怕篾片上的
竹刺,坚持捡瓦片来用。他们在台上号召镇反,台下的人心里总会生出强龙欲压地
头蛇的想法。有了杭九枫,情况就大不一样,杭家世世代代就以强悍出名,他想为
家里人报仇,想为别人家雪恨,大家都会认为是真心实意的。侉子县长只强调一点,
被镇压的人数要达到当地人数的千分之三,只有在每三百三十三个人中挑出一个人
来杀掉,其震慑效果才能显现出来。侉子县长早早就用事实堵住别人的嘴巴。留在
县里的北方人刚好有三百三十几,那位山东籍的仇班长已被执行死刑,从北到南,
一路上出生入死过许多次的人尚且如此,用相同比例来衡量当地人,当属不偏不倚。

    一颗美式三零口径步枪子弹,于小寒节这天轻松地掀掉了张郎中的头盖骨。柳
子文神秘死去不到两个月,一场严厉的镇反运动就降临在天门口。说到底,还是左
手剁右手,我杀你,你杀我,所带来的恐怖感觉,与一九三二年小曹同志带着管团
长将西河两岸的苏维埃骨干一杀而光的那一次,并无太大不同。杭九枫带着一队公
安人员回到天门口,叫上林大雨等人,关上小教堂大门,躲在里面开了三天三夜的
会。确定镇压对象并不难,难的是让谁来当这只出头鸟,才能调动起大家参与镇反
运动的热情。没有傅朗西高屋建瓴的点拨,缺少董重里切实可行的筹划,当了区长
的林大雨想将上街的一个富人作为第一个镇压对象。富人的儿子到了台湾后,托人
带回一封信,随后就有人见到富人从自家墙缝里取出一支手枪,躲在阁楼里擦拭了
一整天。杭九枫不同意,此时此刻,志愿军已经将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打得连
连大败,连汉城都占领了。前些时闹得沸沸扬扬的第三次世界大战风波已经烟消云
散,再也没有人相信被撵到孤岛台湾的国民政府能靠着美国的扶持卷土重来。杀这
种本来就该杀的人很难让人闻之一振。杭九枫当然希望能将马鹞子抓住,莫说枪毙
马鹞子,就是将活生生的马鹞子捆起来示众,也能让百里西河沸腾起来。几个自己
将自己关起来的人,深知从赤手空拳闹暴动至今,在镇压敌对势力上彰显出与敌人
的不同是何其重要。算起账来,国民政府及其军队杀死的人要多许多,想达到的目
的却总也达不到,根本原因在于国民政府将屠杀既当成手段,又当成了目的。在傅
朗西的指挥下,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只要动手搞镇压,必然会争取占多数的民心,
点燃民众内心深处的希望之火。

    用千分之三这只筛子选出来的名单,在桌面上放了两天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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