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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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下)-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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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燃民众内心深处的希望之火。

    用千分之三这只筛子选出来的名单,在桌面上放了两天两夜。

    除了林大雨,所有人都在怀念傅朗西。在杭九枫心里,类似怀念的东西又比别
人多出一份。往年独当一面地指挥独立大队时,为他出谋划策的还有阿彩。梅外婆
死的那一次,阿彩回来闹离婚,杭九枫同意了。从县人民政府领了离婚证书出来,
他还信心十足地说,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阿彩就会自己脱光了衣服往他怀里钻。
杭九枫一直认为,“哪怕你与我离一百次婚,一县也不会跟你走”,是离婚的根源。
女人向来大事糊涂,小事清醒,并将清醒中的小事当成不可替代的大事。“如果真
像你说的那样,一点脸皮也没有,我就趴在你脚下,将这泡痰舔起来。”由于说话
太多嘴里很干燥,阿彩特意回到办理离婚证的地方,要了一一杯茶,等到唇齿之间
充满津液了,在杭九枫面前重重地吐了一泡痰。“你和邓巡视员假戏真做,我都没
有怪罪你,只要你回来,我是不会让你舔这泡痰的。”杭九枫的大度到现在还有效。

    上个月,杭九枫去设在武汉的一个培训班学习镇压反革命。

    紫玉得到消息后,请他去家里坐坐。杭九枫这才明白,他从当监狱长到当公安
局长都是傅朗西发的指示。说到后来,自然会提到阿彩,杭九枫让紫玉带话,只要
阿彩愿意回天门口,自己会不计前嫌亲自去接她。紫玉也如实将阿彩的话带给杭九
枫:“我认识的杭九枫去年就死了,往后,不管是什么人叫杭九枫,一概与我无关。”
这是阿彩的原话,紫玉一个字也没改。杭九枫咧着嘴大声嘲笑:“等到癞痢翻生了,
她就会想起谁好谁不好。”“天下高人多得很,别以为就你一个人能治她头上的毛
病!”紫玉的话当时就引起杭九枫的注意,难道阿彩又找到一个会使芒硝的男人?
“有机会还是让阿彩自己对你说吧。我说不清楚,也怕说得太清楚了会让你伤心。”
紫玉避而不答,让杭九枫没法追问下去。回到天门口,丝丝问有没有与阿彩破镜重
圆,杭几枫还在想紫玉那轻言细语中藏着的重重玄机。

    杭九枫回答不出来,只好长叹了一声:“这也好,人民政府有法命,一夫只能
娶一妻,你就不要再想那个癞痢婆了。”丝丝说杭九枫是为阿彩叹气,他却不承认,
真有此事,也是为紫玉而叹。的确,紫玉一点也不记上一次闹得她流产的仇,大度
得就像傅朗西。在其他方面却没有改变,还同过去一样。

    杭九枫两次上傅朗西家,连副主席的人毛都没见到一根。紫玉的口气也在变,
高一声,低一句,摸不着是深是浅。只有说起雪家时,才又回到往日的明白:“这
一次搞镇反与雪家无关,不要有事没事去招惹人家,让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听紫玉说话的口气,又是傅朗西在背后作指示。“你们应该晓得,不动雪家,天门
口的群众就发动不起来。这也是当年闹暴动时最好的经验。”面对抗九枫的说法,
紫玉的回答既像傅朗西又不像傅朗西:“你是用屁股想事情,还是用脑筋想事情?
用屁股想事情,我就懒得说你了。若是用脑筋想事情,那也用不着我来说。我看你
是一半用屁股,一半用脑筋,所以才提醒几句。那时候,我们想的是夺取政权,而
今,我们要做的是巩固政权。巩固政权光靠枪炮不行,还需要有文化,要大量利用
有文化的人,哪怕对方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样也跟着不喜欢对方,
要晓得,枪炮可以靠打胜仗来缴获,文化是缴获不了,你将有文化的人杀了,那些
人的文化也到不了你的脑袋里。在你想清楚这个道理之前,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就行。”杭九枫终于烦了,揭了紫玉的老底,论武没有动过真刀真枪,论文没写过
标语文章,如果没有让林大雨戴绿帽子,这时候还不是同天下铁匠家的女人一样,
一年到头喉咙像烟囱,擤出来的鼻涕比墨汁还黑。紫玉也烦了:“你们杭家到底犯
了什么毛病,世世代代总与雪家过不去?前生前世我们不了解,今生今世可是看得
一清二楚,雪家对你们杭家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是因为你看东西
的东西不灵光了,看不见雪家的白猫咬死了杭家的白狗!”紫玉气得一拍桌子,早
有警卫员跑过来想对杭九枫下手。没料到杭九枫动作更快,右手制服了警卫员,左
手将那支夺过来的手枪卸得七零八落。杭九枫怒气冲天地大步离去时,紫玉在身后
拦住一群闻风而动的警卫人员:“让他去吧,他是我和老傅的救命恩人!”亏得他
们还没忘记这些,杭九枫后来只能在培训班里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想着这一点。




    有这些疙瘩堵在心里,杭九枫一想到傅朗西就觉得心痛。有好几个人提出来,
天门口的事就是傅朗西的事,不如干脆打电话请示一下,哪怕傅朗西不明说,有紫
玉的暗示也行。

    “傅政委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至今他也没能让哪个女人生下一支血脉
嘛!”不知不觉中,杭九枫又引用了傅朗西说过的话,“先行动起来,只要行动了,
办法总会有的。”

    没想到林大雨突然有了主意,尽管他说的时候并不坚决:“有一个人,应该可
以当成镇反对象杀掉。”杭九枫明白他想说董重里,伸出双手摆个不停。

    听说董重里早就找傅朗西要了一份“免死书”,林大雨当即发起牢骚,人一当
上大官就健忘,记不得当年的事,当年董重里从独立大队出逃时,傅朗西简直要熬
他的骨头喝汤,这样的叛徒才是杀一儆百的榜样。刚刚还在发泄不满的杭九枫,并
不愿意有人帮腔。

    林大雨的数落反让他替傅朗西说好话,这么多年来,傅朗西看人看事总能高瞻
远瞩,他不让董重里死,别人就不能斩断董重里的活路。

    要不要继续拿雪家开刀?碍于紫玉代表傅朗西发出的意义明确的警告,杭九枫
也一直忍着不去触及这个问题,只有一次说漏了嘴:“真奇怪,讨论了几天几夜,
好像大家都不记得天门口还有一家姓雪的大地主。”话一出口,想收也难,杭九枫
只好拐弯抹角说起与雪家相关的事,“那一年,有人躲在最后,将雪家的两个女人
反锁在白雀园内,送给日本人糟蹋,将这个人找出来,作为头号镇反对象,往后的
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么多年过去,能找着早就找着了!”林大雨表示不同意见。

    也有人跟在杭九枫后面附和,表面上看这是个无头案,其实谜底就在梅外婆心
里。梅外婆虽然已死,以她和雪柠这种世所少见的长幼关系,就算她不说,雪柠也
会明白的。只要雪柠开口,谜底自然就揭开了。林大雨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依
我看,还是让董重里打头最合适。只要这一刀砍对了,肃反也好镇反也好,没有不
势如破竹的。”

    这场浅尝辄止的讨论,被突然闯进小教堂的细米打断了。门口的哨兵不是拦不
住,而是没法动手,也不好将子弹上膛或者用刺刀对准区长之妻的胸脯:“你不是
不舒服吗,来这里干吗,去找张郎中看看呀!”

    “那个老色棍,不知自己阳寿几何,还想下我的手!”

    细米的衣襟还没扣好,稍一摆弄,雪白的胸脯就显现出来,那只因为儿子白送
成天含在嘴里唆个不停而变尖的乳头已不再显眼,反倒是整齐地排列在乳根上的一
排牙印让人过目不忘。不用多说,大家都听懂了,这是张郎中干的。看病时的张郎
中一向喜欢将耳朵贴在对方的胸脯上三番五次地听了又听,已经穿上冬装的细米,
被要求解开外面的棉衣也是正常的。张郎中说细米的坯子很好,假如林大雨能在区
长的任上干满三年,细米的模样肯定会超过老爹当了五年镇长的丝丝和线线。这以
后发生的事,被抓起来的张郎中自己都说不清:“我糊涂了,我不是存心的,看在
我还可以治病救人的分上,请林区长免我一死!”

    一九五0 年年底,天门口的镇反工作因为张郎中而出现崭新的局面。追究起来,
天门口一带找张郎中看病的女人,有三成被其侮辱过。那些觉悟了的女人千篇一律
地控诉,张郎中的手心上沾着迷魂散,一边掐脉,一边往女人手心上撒,一不小心
就被他迷住了,上了当,吃了亏,也不敢在丈夫面前说。一般女人,张郎中只是从
头到脚,从前到后,摸摸而已。张郎中喜欢细米这类小巧玲珑的女人,他喜欢坐在
太师椅上,将这样的女人脱光了抱在怀中,慢悠悠地玩。张郎中将自己当成药引子,
写在女人的药方上,名为药神。等到有病的女人穿上衣服后,他会指着药神二字说,
药引子已经在你身上了。如果张郎中让她七日之后再来药铺,或者是七日之后再去
那个女人家里,那一定是特别喜欢的。张郎中自己也招供说,无论有多么喜欢,他
都会坚守事不过三的原则。

    同所有人一样,杭九枫也想了解张郎中有没有在雪家女人身上下手。张郎中的
回答让杭九枫在心里暗暗称奇:按照他对自己判断,前面三生三世一定也是行医点
药的,单靠今生今世修不来如此好的医术。雪家女人的脉象他不知摸过多少次,每
次往那腕上一搭,五个手指上就变得麻酥酥的有股气在跑,并不是那些跑江湖卖狗
皮膏药的人所说的吸阴采阳,那种酥麻是从雪家女人的脉象里往外跑,一路往自己
心里钻。张郎中为此费了许多灯草灯油,翻了许多医书药典,最后才有结论。就像
当年王参议说梅外婆那样,用手指在空中一耳一口一个王地写了一遍。“真有古人
所说的——”张郎中也不说那个字,“一定是应在了雪家女人身上。”张郎中由衷
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女人只能敬而远之。

    从被林大雨点名后,张郎中的死亡历程就开始起步了。随着搜查进行,最大的
秘密也被揭开。张郎中的账簿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药
十包。此前一天,药铺伙计在账簿上写道:先生叮嘱,处暑到,慎用性燥诸药。如
果没有这一句话,后面的“药十包”肯定会被搜查的人一目十行地忽略。搜查的人
将账本拿给杭九枫看,不用提醒,杭九枫也警觉起来:哨兵声称击伤马鹞子,正是
处暑这天清晨。与别的记载迥然不同,药十包是谁来买的,主要几味药是什么,全
都省去了。为什么会是这样,药铺伙计也不清楚,张郎中让他如何写他就如何写。
对张郎中的初步审问是由手下的人进行的,看不出张郎中有太强烈的反应。他表示
自己要好好想一想,明日再见面时,也许就能回忆了。夜里,别处的灯早早吹熄了,
只有关押张郎中的屋子还是亮的。张郎中怕黑,非要点着灯,外加二两烧酒才能人
睡。反正都是去药铺里拿,不会有人不同意。喝过酒的张郎中,躺在床上有节奏地
嘟哝,看守问他是不是可以回忆了,张郎中回答说,这是在背诵汤头歌诀,还没来
得及让脑筋想别的事情。没过多久,张郎中就睡着了。下半夜杭九枫起来巡查,隔
着门洞看去,一切都无异样。天亮后很久,张郎中还没有动静,看守找来杭九枫和
林大雨,开了门进去,才发现张郎中夜里偷偷吃了砒霜,活活地变成一具僵尸。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哪能容许张郎中死得如此轻巧。经过与林大雨的共同策划,
枪毙张郎中的方案,只用了一个早上,便传遍西河两岸。

    之后杭九枫便开始教一镇和一县如何发挥关键作用:“什么叫关键?关键就是
有人在你屁股上插了一只火把,而你还在离水塘还有半里路的地方!关键就是你喜
欢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按在地上,裤带都被解开了,而你还在河对岸!镇反委员会让
你俩发挥关键作用,是想将最光荣的任务交给你们。也不是让你们雄赳赳,气昂昂,
到鸭绿江那边打美国野心狼。当今的天门口,张郎中就是最大的敌人。这面黑旗不
倒,我们的旗就红得不好看!回头在河滩上开公审大会,你们的任务就是一人一杆
枪,瞄得准准的,一个打头,一个打背心,张郎中死得越利索,这个关键的关你们
就过去了。”

    天交正午时,左岸旁边的河滩上已经挤满了人,那些受过欺侮的女人则在街上
等着,要用插着针的鞋底抽打张郎中。两个看守将张郎中夹在腋下拖出小教堂时,
前后都有公安人员护着,在公安人员外面则是一镇和一县等拿着枪却没有穿制服的
民兵。“不要打死他,留他一条活命好开公审大会!”杭九枫叫得越响,拿着鞋底
的女人越是发疯,真正得手的并不多。好不容易来到左岸的河堤上,林大雨刚说:
“公审大会现在开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男人,便纷纷将早已备好的石头瓦片砸
向早已死去的张郎中。虽然情急,却也正合杭九枫和林大雨之意。

    “姓张的家伙该不该留?”“不留!”

    “姓张的家伙该不该杀?”“该杀!”

    河滩上的滚滚吼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杭九枫毫不犹豫地宣布对张郎中执行死刑。

    一县迟迟没有取下肩上的枪,气得杭九枫将他一掌推开。一镇手中的步枪有青
烟及时冒出,张郎中却没有动。杭九枫恨不得手把手教教一镇:“再补一枪他就倒
了。”一镇颤抖着开了第二枪,张郎中还像菩萨竖在那里。

    “你们哪像杭家子孙,判了死刑的人都杀不死!”杭九枫急了,从腰间拔出手
枪,随手就是一个点射。僵尸张郎中终于倒在潮水一样涌上来的女人脚下。

    几天后,有人想起来:“张郎中身上为什么没出血?”“他被人民群众吓死了,
当然没有血可以流了!”杭九枫说得天衣无缝,整个过程也无人发现破绽。

    从冬到春,一千多人的天门口街上像张郎中一样死了的有六个。因为周围垸里
杀得少些,算起总数来大致还在千分之三范畴内。

    雪落雪融,花开花谢,雪家的收音机只要一打开,除了抗美援朝的歌声,一切
都与镇反运动有关。有则新闻说,一个当新娘的女子,入了洞房后,突然怀疑对方
的身份,经过一系列考验之后,才开始同新郎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一家名叫《新民
报》的报社经理在广播中说:“人民政府镇压反革命分子越彻底、越干净、越严厉,
越合乎人民的要求。”一个喜欢画马的画家则说:“这些反革命分子罪恶滔天,一
死不足以蔽其辜。”从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二日,北京市人民政府一口气处决了各类
反革命分子二百二十一人。播音员们在收音机里激动地说,在处决反革命分子时,
成千上万的群众拥向刑场,争相目睹反革命分子的可耻下场。许多群众自动扫路洒
水,好让刑车过时不起尘土,清清楚楚地看看这些反革命分子的下场。

    一位作家形容说:“我亲眼看到了排山倒海的愤怒浪潮,听到了雄壮的革命吼
声,按人民的意愿镇压反革命,我们万分拥护。”外面的事情很难让杭九枫激动,
春天即将过完时,杭九枫突然从一件小事中悟出一个大道,感觉到自己总算抓住雪
家的把柄了,才使自己的内心与镇反运动在山里山外掀起的高潮达到一致。

    初夏时分,上面的政策忽然发生了变化:镇反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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