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里路,就是山顶,然后你就可以骑车了,就算有些下坡的地方太陡,也可以推
着自行车快跑。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停。能一口气跑进县城,决不要用两口气。”
一县虽然说得很急,言语当中没有一点混乱,“你不要为我担心,那边有棵大树,
前几年我就爬上去玩过,你一走我就上那棵树,然后将手腕割破,多挤一些血在地
上,将驴子狼吸引住。无论驴子狼有多凶狠,只要上不了树,就奈何我不得。”
怕归怕,雪蓝还是不想就这样丢下一县。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对面山上已经闪
出几只绿莹莹的驴子狼眼睛。一县将手电筒塞给雪蓝,同时推着自行车猛跑一阵,
趁着这股惯性,雪蓝一口气跑上山顶。当她双脚离地骑上自行车时,领头的驴子狼
已经在不远的山坡上狰狞地嚎叫起来。夜色是那样的深,路是那样的曲折和陡峭,
雪柠骑着自行车顺坡而下,惟一的意外是因为来不及转弯而与树旁的大树撞到一起,
致使中间的那颗牙齿崩落了一角,左手掌上也多了一条弯月般的伤痕。一路飞驰的
雪蓝一刻不停地高喊:“驴子狼来了!驴子狼要吃一县!快去军师岭救人呀!”
县城城门,不再白天开,夜里闭。长驱直入的雪蓝,首先惊动了段三国。段三
国将睡在另一张床上里的一镇叫醒。时间不长,负责守土的县中队就由三挺机枪开
道匆匆地出发了。心急如焚的一镇也挤在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里。
雪蓝在邮电局,等到天交黎明,才将傅朗西家的电话接通。这时候从军师岭方
向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接电话的紫玉迷糊地问了一声:“谁呀?”雪蓝只顾听那
同第三野战军围攻保安旅时一样激烈的枪响,没有立即回应,紫玉在那边不再多问
说一个字,便将电话喀嚓一声挂断了。雪蓝不得不重新登记挂号,再拨过去时,一
个说武汉方言的女接线生不耐烦地数落雪蓝,不会打电话就不要乱打,钱多了随手
乱丢,当心成为五反对象。
这一次,紫玉再说:“谁呀?”
雪蓝不敢耽误,脱口说出:“是我!”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雪蓝再也说不成句子,只会嚎啕大哭。
陪同她的段三国,不得不接过电话,将这边的情况对紫玉说了一遍。紫玉没有
回答,而是在电话那边,一边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雪家女人也会失
态!”一边不断地叫:“老傅!老傅!快来接电话呀!”
傅朗西在电话那边开口说话时,雪蓝还在哽咽:“我是雪蓝,天门口的电话坏
了。为了到县城里给你打电话,一县被驴子狼困在军师岭上。”
“我晓得你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自行车,你很勇敢,竟然骑着它,带上一县跑
了一百多里路。”傅朗西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梅外婆死得可惜,再活十年就好了,
最多二十年,王参议当初想送的礼物,就能享受到了。回天门口后,你可要替我将
这话转告给柳先生。别人都好说,只有柳先生最让我放心不下。”
傅朗西只字不提别的事,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将电话交给紫玉。紫玉最关心的
是驴子狼,她怕一县真的会被驴子狼吃掉。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杭九枫不会发疯
也要发癫。紫玉最后才说,莫看傅朗西没有对雪家的处境表示出某种态度,凭借多
年的了解,傅朗西不仅会管,而且要一管到底,不使将来再出差错。紫玉没有明说,
不是雪家、不是梅外婆,傅朗西哪能活到今日,相同的意思尽在说话的语气中。
军师岭方向的枪声渐远渐稀。在县中队返城之前,一封来自省人民政府的紧急
电报,清晰而准确地指示:“你县昨日上午九时许发来的请准对柳子墨执行死刑的
电文,经研究不予批准,并应立即开释。对柳子墨夫妇及其家庭在过去各个历史时
期的功绩,县区乡各级地方政府应充分重视,并做好那些有抵触情绪人员的说服工
作。今后,可参照自己同志照顾,切不可将其划入专政与镇压一类,请将执行情况
及时报告。”段三国复述给雪蓝听时,记忆不太精准,内容却无偏差。
“难道傅先生真的下决心,要抑杭扬雪了?”段三国的疑问很快从另一方面被
证实。
县中队凯旋而归时,浑身驴子狼气味的一县由一镇他们用担架抬进了县医院。
为一县做过诊断的医生无一例外地认为,其情况并无大碍,服一剂镇静药,好好睡
一觉就会没事。在树上躲了半夜的一县,回到地上,第一句话就问:“雪蓝还好吧?”
一镇后来总在后悔,不该为了雪蓝而点头。得知雪蓝平安无事后,一县就像大水淘
空的沙堤,哗地崩塌了。段三国后来也后悔,不该迁就一镇,应该让雪蓝来,满足
一县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惟一渴望。
从一县被救回来的那一刻开始,雪蓝就守候在医院外面,只要有人从里面出来,
便不顾一切地上前打听。一县睡着了,一县醒过来了,一县喝了几口水,吃了几片
药,雪蓝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绕着医院院墙,雪蓝不停地叫着一县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全是一镇的咒骂:
“杭家人又没死,莫在这儿装鬼叫!”
进医院的第一天下午,一县身上就出现一种奇怪的颜色。一些医生说是黄,另
一些医生说是绿。隔了一夜再看,先前认为是黄色的医生都不争辩了。遍布在一县
全身的绿色越来越深,让人联想到被稀释过的胆汁。隔着院墙,雪蓝焦急地认为,
驴子狼们一定有过不为别人了解的恐怖举动,使孤独无助的一县吓破了胆。一镇亲
眼目睹了惯于风卷狂云的驴子狼,一反常态地将一县死死困在那棵大树上,从与雪
蓝分手开始,就没有片刻散开,直到县中队的机枪、迫击炮加上排子枪像雨点一样
袭来,没被打死的驴子狼们才纷纷逃散。与一县形影不离的一镇决不同意雪蓝的说
法,杭家男人是吓不倒的,天塌下来也不会,能被吓倒的肯定不是杭家的种。先前
认为休息一阵就会没事的医生们,于百思不解中分裂成两种观点,中医从经络气血
各方面验证了人是有可能被吓破胆的。
西医反对,认为只要没有外力作用,人体内的任何脏器都不可能自行爆裂。
如果没有衣衫被盖,赤身裸体的一县已经宛若一条青虫。
一县将死的头一天,阿彩同春满园的二老板一起,从武汉搭乘一辆运皮油的汽
车来到白莲河边的白莲镇,眼看就要天黑了,二人顾不上找个旅店住下,换上那辆
随汽车带来的自行车继续同行。
二老板骑一阵,觉得累了,便换到后面去,由阿彩接着骑,终于穿透漫长的黑
夜,来到已进入弥留状态的一县身边。
突然出现的阿彩,让针对雪蓝的禁令不解自破。雪蓝在病床边露面的那一刻,
一县笑了。雪蓝俯下身去说:“我不让你死!”一县又笑了。世所罕见的绿色笑容
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凝固了。
雪蓝伤心地去到段三国的住处,从蓝羚牌女式自行车上取下那只悦耳的铃铛。
在回医院的路上,雪蓝迎面碰上王老板的儿子。不待她开口,王老板的儿子便
说,他父亲看人从没有错过,他去天门口时,雪家的财产刚刚启封发还。雪柠和柳
子墨仍旧二话没说,将家里的金银现金全部给了他,还说用不着还。他父亲已经被
放出来了,他说雪家所借的不是金钱,是天命,要还天命,还得仰仗天意,天意让
还才还得了,天不开恩,王家世世代代也还不清这笔债。
雪蓝将手中的铃铛轻轻摇出一阵响声。再往前走,雪蓝又碰上了刚刚赶到县城
的杭九枫。听说一县已死,杭九枫重重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他便自言自语起来
:“老子将他当做自己的种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被吓死了。不是杭家人,当
初就不应该进杭家的门,吃铁沙屙铁饼的事,杂种和野种哪能做得了!”杭九枫明
白雪蓝手里拿着的铃铛是送给一县陪葬的。他说,好在一县不是杭家人,要是杭家
人,这笔账就难算清了。貌似轻松的杭九枫,直到最后才露出本色,接连说了两句
不同寻常的话。
“雪家人都是听摇魂铃长大的。”
“依我看,你那自行车上不是红油漆而是人的血。”
一二九
那一天,县中队派来一个骑兵班,领头的指导员不时用手扶扶架在鼻梁上的黑
色宽边眼镜,他所宣布的命令直接而强硬,同稍晚一些才到达的省人民政府的指示
相比,明显带有以武力为后盾的军事特征。在骑马荷枪的县中队士兵监督下,杭九
枫还能抗拒到底,无可奈何的林大雨只得亲手撕下盖着镇反委员会公章的封条。
指导员还对雪柠和柳子墨说:“首长特意让我代表他,向你们表示歉意,发生
这样的事,不是我们的政策问题,而是有些人将很好的政策执行歪了。”
杭九枫终于有机会表示不满:“哪个首长,你说清楚点!”
指导员说:“我晓得,往日这一带由独立大队称雄,很多人也叫你首长。今日
说的这首长当然不是你。你是公安局长,我可以对你说,首长是军分区的。要问他
的首长是谁,就是军事机密了?”
总而言之,指导员对杭九枫没有失礼之处。仿佛是预感到还有更让人生气的事,
杭九枫既不阻止,也不配合。只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这些。
雪柠和柳子墨也没有不同寻常的言行。他俩带着雪荭离开白雀园,重回紫阳阁。
常娘娘和圆表妹恨不得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别人不哭她俩哭,别人不笑
她俩笑,别人不喊她俩喊,别人不闹她俩闹。凡是参加过如何分配雪家财产大会的
人,在得而复失的遗憾后面接踵而至的是从未有过的惶惑,弄不清这一台活生牛的
戏该当悲剧看还是当喜剧看。
就在这时候。王老板的儿子来了。听完他的苦情,柳子墨当即在雪蓝亲笔记的
流水账上圈了几笔。王老板的儿子摇头表示不够。雪柠接过笔又圈了几处,将金银
玉器和现金,全给了他。对于最后所圈的“另有假牙四颗,是真金还是镀金待定”
一项,柳子墨和雪柠都说,四颗假牙没有一颗是镀金的,全是真金,是雪大奶当年
投井自尽之前,从自己嘴里取出留下来的。王老板的儿子很快就将自己的眼睛哭红
了。骑兵班的士兵们也有一些感动,戴眼镜的指导员当众表示,接到命令时自己还
想不通,以为首长在徇私情。
能将失而复得的钱财拱手相赠,这样的人家若不宽待,四季长流的西河恐怕也
会十年九干。
骑兵班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关在白雀园内的战马同时嘶叫起来。听说是驴子狼
来了,常娘娘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冲着已经冲到上街口的驴子狼群说:“搞镇反的
人都在小教堂里,你们去那儿吧,那儿的肉多,你们吃了,准保三年不饿!”杭九
枫他们还在小教堂里忙着准备武器,骑兵班的士兵们已经冲到街上。面对十几支冲
锋枪轮番扫射,驴子狼们竞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宁可全被打死,也没有一只
掉头逃跑的。
杭九枫在街上来回数了一遍。“这么少,才六十几只?”
圆表妹说:“这是从军师岭逃脱的,来找县中队寻仇。”
杭九枫瞪大眼睛:“莫以为嫁了人,就可以到处插嘴!”
在驴子狼到来后,这是杭九枫仅有的一次发威。杭九枫不甘心自己如此无所作
为,借口要去县城处理公安局的公务,顺便看看一县。所有目睹杭九枫牵过自己的
马,一溜烟地离开了天门口的人,都有一种为他而生的不祥之感。
杭九枫一走,王老板的儿子也带着雪家馈赠的钱财,与那位个头最小的士兵合
骑一匹战马踏上了归途。
天门口刚刚平静了一夜,一县的死讯就到了。想相信一县真的死了,又觉得这
事不是真的。这股不知所措的情绪,直到阿彩和杭九枫亲自送回一县的棺材才趋于
稳定。
常娘娘和圆表妹坚决地将这当成是某种因果报应。这是一种处在私密状态下的
情绪,当着雪柠和柳子墨的面,她们的表现与街上流行的震惊大致相同。仅有的区
别在于,她们认为若是张郎中不被枪毙,以奇医术之高超,一县绝对有救。
“一县真是被吓死的吗?”
“男人身子有三种颜色,血是红的,卵子里的那点水是白的,再就是绿色的胆
汁了。一县死时像条青虫,胆吓破了胆汁才会跑向全身。别的死法,身上会嘎白的。”
“烂鼻子的人也会流绿鼻脓,烂肺的人也会吐绿痰。”
“说正经话时就莫往歪处想。”
几天来,天门口人都在如此问答。譬如,细米在自家门口望见荷边过来了,便
会如此发问,荷边亦会如此作答。等到荷边站在自家门口看到细米时,问与答的角
色就会颠倒过来,说话的内容仍旧一样。在常娘娘和圆表妹之间,这种角色置换情
形,也会情不自禁地发生。既然姓杭,既然做了杭家子孙,在生与在死,都不应该
被吓着。这是天门口的共识。
阿彩将一县的尸体运回天门口安葬,不让放鞭炮,也像梅外婆死时那样唱着歌。
沉浸在一县死因上的天门口人没有在意这种变化,大家都热衷于议论丝丝和线线的
提议:往日从北方人那里买来的猴子,一定又被北方人唤了回去。不如干脆多花点
钱去四川峨眉山,买些野猴子,送到天堂一带山上放生,如此才可以将斑狗引回来,
再有驴子狼来就不会吓死人了。天门口人没有将一县被驴子狼吓死的事记在口传心
授的杭家家史上。相反,大家都觉得,几年没有露面的驴子狼变得更加凶狠,竟然
像当年杭九枫带领的敢死队,明知将死,用不着喝朱砂酒,也会义无反顾地往死人
塘里跳。
其他男女老少都在夸奖一县,敢将自己的血肉咬烂,吸引住嗜血成癖的驴子狼。
天门口人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雪蓝,只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有杭九枫认为一县
死得丢人,但他不想再提当年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了一趟夫妻,就有了一县之事。
一县入土时,一直默默流泪的阿彩突然冲着天堂方向放声大哭起来。盲到晕倒
在刚刚垒起的坟丘旁。以父亲身份出席葬礼的杭九枫,伸过手来扶了一下,阿彩便
倏地醒来:“拿开你的爪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中如此对待杭九枫,非常让人吃惊。
“都怪你,一县是你害死的!”
杭九枫以他一贯对阿彩的大度,漫无目标地挥一挥手:“你说是我,我还说是
你哩!你一个人去了花花世界,还要自以为是地耍天门口的花招,写信来,要用那
辆狗卵子自行车改变一县。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大活人去与死人为伍!你聪明,
你很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阿彩像是承认一般叹气说:“世事真的很吊诡!”
正好是腊月初一。与往年不同,那些在划成分中成了地主、富农或者上中农的
人,彻底失去了早早为过年诸事忙碌的心情。反倒是那些翻了身的下中农、贫农或
者雇农,只要有腊肉,不管是一块还是十块,全都挂在自家门前。往日在小教堂前
面一站,上街人富,下街人穷,一目了然。今日,上街那些富人们的好房子,像切
豆腐一样分成若干份,由有资格分享的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