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忠国嘴角一侧微微扬起,不屑。“哦,你终于良心发现了?还是……”说着话,将报纸丢一边,双臂抱起,冷冷地等待下文。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是我以我的人格加性命担保,我是柳拾伊,不是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妹妹辛凤娇。到今年十月一日,我将年满二十四周岁,我的名字也是因这生日得来的。我的父亲叫柳康杰,我的母亲叫何嘉蕊。我起初认下辛凤娇这个身份是因为我来到这个陌生而纷乱的世界举目无亲,也无处安身,所有当你错把我当成辛凤娇时,我便冒冒失失顶替了她的身份到辛家,本指望寻个避难所,却没想到……”
“停!”尔忠国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从座位上一弹而起,瞬间拧住我的下巴,用力……
我疼得要流下泪来。“求……求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忍着疼说道,下巴仍捏在他的手里。
“我凭什么听你一派胡言乱语?什么十月一日生日?说谎话也要先想好了再来骗人,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这张爱说谎的嘴卸下来?”
我连连点头,惊恐地看着他。
这人怎么这么狠,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尔忠国丢了手,却又一把扯住我的衣领,将我拎起来。
我的脚尖触不着地面,更加惊慌。
他的目光似冰刀、似霜剑:“转弯抹角,胡话连篇,就为了替他求情,没错吧?那个杂种!”
原来他早就明白我的目的。
我一时无语。
“辛凤娇,你真有本事,就不怕被人戳破脊梁骨?你到底还是不是中国人?不过几年光阴,你竟然羽化成仙了。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赶时髦跟一帮热血冲动的学生闹什么革命,没想到你这么复杂,连我这个跟你生活了十几年的人都被你骗得晕头转向。你厉害,你真厉害啊!”
“放下我,国哥哥,你弄疼我了。”不知为何我突然这么叫他。大概潜意识里想还是希望他念及与辛凤娇的旧情高抬贵手吧。
“你不是说你是柳拾伊吗?为什么叫我国哥哥,这可是辛凤娇才叫的!”他阴鸷的目光死死逼视着我,锐利中满带嘲讽。
我吓傻了。
他突然松手。
我扑通跌落在地板上,尾椎骨最先受难。
顾不得痛,我一把抱住他即将向外迈开的腿。
“尔大哥,我真的不是辛凤娇,请你先冷静下来想一想,你面前的这个人除了相貌,到底哪里像你的凤娇妹妹?就算你面前这个人根本没失忆,全是假装的,可凭你的聪明,你的缜密,怎能看不出我跟辛凤娇的不同?求求你,冷静下来想想。我跟辛凤娇原本就是两个人啊。”
欲开拔的腿立住——尔中国蹲下身,靠近我的脸带着痛楚和鄙夷。“你吃定了我会对你心软是吗?你就可以得寸进尺了,是吗!”说着说着,眼神变得凶狠而狂野。
我害怕得颤栗。
他咬着牙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认定你就是辛凤娇。论年龄,你今年25岁了,辛凤娇也是;论性格,你文静不爱动,辛凤娇也是;论口味,你爱吃酸辣,不爱吃甜食,辛凤娇也是;论最容易区分的嗓音,你跟辛凤娇丝毫不差。辛凤娇怕蜘蛛,你也怕。甚至你身上的气息,那是与生俱来的,也完全一样。太多太多的相同,你却口口声声跟我说你不是辛凤娇?你真是自欺欺人得可以! ”
“不!你——可是,”我直摇头,“可是,辛凤娇有我这么高个儿吗?她可能有我这么高的个子吗?”我突然想起这个可能被他忽略了的事实。这个年头很少有女人个头如我这般高的。佟鹭娴算是个例外。
尔忠国先是一愣,接着火冒三丈地猛地将腿抽离我的束缚,却又一把将我从地上拎起来。“你欺负我离家太久不知道你长多高是吧。你爹、你娘都是高个子,你会是矮个子?就算你长到跟我一般高,我也不会怀疑你不是你。是不是还要我剥光你的衣服一点点验证你哪里都有何特征?”他几乎在咆哮,脸上冒出的羞愤之色仿佛是我意图剥光他的衣衫。
“不要!”我连连摇头。以他那副狠性儿真能做得出来。
尔忠国狠狠推开我:“你自以为聪颖过人,学点洋文就脱胎换骨、彻底脱离辛凤娇了?我告诉你,你的气息,你的眼神,你的一举手、一投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出卖了你!你以为伪装得了吗?就算你拆了骨头,化成灰烬,我也认得出你!”说罢,大步流星地离开,将房门“嘭”地摔上。
他说的也太悬乎了吧?我真的和辛凤娇有这么多相同?
原本以为对他和盘托出实情便等于将自己与辛凤娇划清了界限——她是她,我是我。然而话刚说出一半,就被他无情地驳斥了一番。仿佛他更有充分理由决定我是谁——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好像我再不承认自己就是辛凤娇,活该天诛地灭。
可我的的确确不是辛凤娇!我是如假包换的柳拾伊啊!
只是,他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我如木桩般立在地上,发憷、发懵、发呆,满头满脑的密集黑线啊。
黑线,黑线,埋了我……
暗室
仆人过来说着什么,我只看到两片嘴唇在翕动。
“……太太,先生让您回自己房间,没他的通知不许出来。”
他说第几遍了? 谁不许出来?
仆人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回——自——己——房——间—…”他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
“哦。”我愣愣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田七。”他有些无可奈何,手抬起,指向门的方向。
“口服液?”我傻笑,“牙膏?”
“您说什么?太太。”他质疑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傻子。
尔忠国的声音在楼下响起:“田七!带太太回房,她需要休息!”
“是,先生!”田七高声回道,朝我干笑了一下。“走吧,太太,老杵在这儿站着也不是事儿啊。”
“哦。”我木愣愣地移动脚步。
半小时后,我终于冷静下来。“淡定,柳拾伊,别乱了方寸!”我对自己说。目的最重要的事情是阻止他暗杀池春树,其他的统统放一边去。
我亏欠了池春树,不能让他因我搭上一条性命。
他虽然投靠了日本人,但我相信他的心还是向着中国人的。他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还应该算中国人哪。
噢,我讨厌欠人情。
提到人情,我想起尔忠国来,他救过我。
如果不是看在他救过我两次性命的份上,我会不会同意池春树向他开枪?
瞬间,我想起梦中的情景,浑身是血、战死疆场的童天龙……手中攥紧的沾血玉佩……
身体不由颤栗。
我速将思绪转到眼下,怎么才能打消这个特务杀戮的念头?
绞脑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脑海里不知闪过多少念头,最终也没理出个头绪——尔忠国的那番话不时地阻挠我正常思考。
对他,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甚至他一个眼神就能吓破我的小胆儿。纵然他长着一张极好看的正义者的面孔也不能减轻我对他的惧怕。
我无法思考任何事,继而,失眠折磨着我。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白天亦茶不思饭不想,脑海里总会冒出他杀害春树的幻觉。
心惶。
时间就是生命,刻不容缓。
又一个夜晚来临。
客厅里的壁钟敲了十一下,夜深了。我/炫/书/网/整理好衣服,匆匆走向尔忠国的卧房。
敲了敲房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等了一会儿,将耳贴上门凝神细听屋内是否有生命迹象。没有。
握住把手一旋,门开了。
打开灯,床上空着,尔忠国果然没在卧室内,
这么晚他会去哪里?
莫非我昨天的行为促使他提前对春树动手了?
想到此,冷汗直冒。
再一想,应该不会。招待会后,日本人第二天便被袭击,目前高度戒备,他怎么可能顶风作案?
可是这么晚,他不在卧室会在哪里?
床旁一组侍女图的屏风引起我的注意。
他一个舞刀弄枪的人似乎与风庸附雅无缘,弄一组屏风来,还放进了卧室,值得怀疑。
我绕到那组屏风后,随即发现后墙上挂着一幅宽幅落地画,足有二米高,宽度也有六十公分左右。
这张字画摆放的位置更引起我极大的兴趣。
以前我从未进过尔忠国的卧室,今天一看觉得他这间卧室的布局颇有蹊跷。这幅画既不像收藏品,也不像装饰画,挂在这个位置不伦不类。
好奇心促使我悄悄掀起画纸的一角。
墙上有一道暗门!
如碰到烫山芋般,我赶紧丢了手,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
这道暗门后面会是什么?藏着什么机密?我问自己,是进去看看还是装作不知道、折回自己房间?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再次掀开画纸,仔细打量暗门,寻找开关所在。
木质的暗门上全是木材自然纹路,平滑无凸起,不知道哪里是开关。
我从上往下、从左往右细细查看,在最不显眼的侧缝处看到一个锁孔大小的疤纹,似与其它疤纹有所不同,我用指尖摁了一下,触及一个突起的暗置揿钮。
门微微震动,向后轻轻弹开。
里面有灯光,但是没听出有人在内。
推开暗室厚厚的门板,我蹑手蹑脚地进去。
穿过一条约四米长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间暗室比卧室小不了多少,约莫二十个平方,除了一些夜行服、暗杀用的刀枪之类的东西,墙上贴满了形形□的报纸剪贴,屋角放着一只秘密文件焚化炉。
最显眼的是桌上一台老古董般的收发报机——跟电影里看到的地下工作者用的发报机几乎一模一样——一眼便能确认。
屋内倚墙而立竖着一张铺板,上面斜靠着一张卷起的凉席,像是为临时过夜准备的,放倒即可睡人。
正当我想进一步查看一番时,楼下脚步的轻响声提醒我赶紧撤退才是——他回来了。
我迅即奔出暗室,合上暗室门,摆正画纸,冲出卧室关好门。
皮鞋踏上台阶的脚步声近了——不止一个人。
我脱下鞋握在手里,憋住气猛劲儿跑向自己的卧室。
好在一路上都铺着地毯,我的奔跑基本没发出声响,而当他们踏台阶的脚步声消失时,就会看到我——地毯呈直线从门廊那头一直铺到我的卧室门前。我必须在他们看见我之前闪进门内。
我成功地闪进屋,贴着门背后倾听走廊那头的动静。
“小心点,这东西比命还要紧!”一个磨砂过的喑哑声音——是佟鹭娴!她深更半夜来这里一定有重要事情。
“轻点,当心脚下!”
是尔忠国的声音。他们两个这么晚还密谋策划什么?
我更加注意捕捉室外的声响。
“忠国,你去看看她睡熟了没有——耳朵跟狗一样灵,小心为好!”佟鹭娴说道。
心中一凛,她不是在说我吗?
我连忙离开门,忙不失迭地往床那里跑。
尔忠国速度快,为了避免露馅、惨遭他灭口,最后距离床还有两米多远我就一个飞跃扑向大床。
没来得及拉被单或改变姿式,门便轻声支开了一道缝。
我吓得动也不敢动,脸朝下埋在枕头上。
刚才的跑动加之心慌,我的呼吸幅度很大,一时间无法平缓下来。
拜托他千万别进来,我祈祷着。他若挨近了,铁定穿帮。老天保佑啊!
糟糕的是尔忠国还是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显然不放心。这个狡猾的特务!
他凑近我的床头。
我心里暗暗叫苦。
跟特务斗,我还是太嫩啊!他一定不会善罢干休,会对我施刑拷打还是直接杀了?惨啦!
情急之中,我假装被噩梦魇住,拍打着床,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不!国哥哥,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身体还做出挣扎的动作。
这一招果然奏效。
尔忠国微微叹了一口气,手掌轻柔地抚在我的脑后,极轻极轻。
“凤娇,我怎么会杀你呢?”他喃喃道,“心口压着睡,能不做噩梦吗?”说罢,一手托住我的肩颈,一手兜住我的腿,轻轻一扳转,我便面朝上躺着了。
感觉身上多了一件东西,是他拎过被单的一角盖在我小腹上。
他又静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离开房间。
随着房门的合上,我悠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而又想,他刚才那番举动,说明对辛凤娇还是念及旧情的,可他为何不停止折磨我这个无辜的替罪羊呢?
他对辛凤娇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感,时冷时热,飘忽不定。
那个叫辛凤娇的女人究竟在他心里种下了什么样的情,令他爱恨交加、欲罢不能?
人的感情啊,真是好复杂!
只是,刚才他那些举动委实让我小感动了一阵子。我差点疑惑这会是一个凶狠的特务、冷酷的杀手做出来的事情吗?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假装睡得很踏实,并故作轻松地给院内的花木浇水。
我想凑近尔忠国的卧室窗口听动静——两株茶花刚好对着他卧室的南窗。
“太太!太太!”一个身材瘦小的仆人远远地叫道,“已经浇过水啦,不能再浇了!”
更不幸的是,此际尔忠国偏偏出现在窗口,端着茶杯俯视着我。
他神色平静,一点看不出熬夜的迹象。多半是靠茶叶提神的,我想。
“凤娇,”他在叫我,“这些粗活下人们干就行,轮不到你!”眸中泛起讥诮的光芒。
我刚要辩解,他身旁多了一个人。
难道她在他卧室里过夜了?我呆呆地看着佟鹭娴。
可不是?那女人头发蓬松,一脸倦容,不在他屋里睡,难道在走廊里睡的?
心里一阵酸味翻腾着,看不见的唾沫星已经铺天盖地地飞向窗边的那个女人——太不检点了,还没结婚就往已婚男人卧室里钻——要不要脸皮?
当初想让她顶替我的位置,是因为她可以帮我,岂知她非但不帮忙,还甘当起不升级的小三,更可恶的是向尔忠国告密。
自甘堕落的女人,呸!
我的怒意多半在脸上写出来了。佟鹭娴倚在窗边,一手耷拉在尔忠国肩上,一手端着咖啡,腰肢拧成浅浅的S型,狐媚极了,似乎夜里跟身边这男人风光无限过。
居高临下,她乜斜着眼看着我,慵懒地说道:“瞧啊,你妹妹一大清早就勤快地干活,看来会是个好太太。忠国,你挺会管教的嘛!”
我恨不得飞上去撕她的嘴。
但是,我不能做任何事,手里的水壶“铛”地往地下一丢,转身就走。
“呀! 凤娇妹妹,我说着玩儿的,别当真啊!” 窗口传来她得意的浪笑声。
我决心从现在开始,竭力摆脱辛凤娇这个令人厌恶的角色,也竭力忘记自己是尔忠国的结发妻子这个事实。
我要做回我自己,我必须救池春树。
为了恢复我的朝气,先从改善伙食开始。
暴露
我嘱咐厨子今天买五花肉、鲫鱼和豆腐,并告诉他我要亲自下厨露两手。
厨子稍稍劝阻一番便答应了我的请求。
尽管我这个太太地位很低下,但毕竟还是尔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下厨做些自己爱吃的东西不算为难他。况且我这人长得面善,他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拂逆我的意思。
厨子不仅同意我掌勺,还愿意在一旁打下手。
拿起中华铅笔当发簪,我绾好头发,系上围裙,钻进厨房。
五花肉长条二斤洗洗净后,立即放进开水里煮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