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拿好这些,”佟鹭娴用命令的语气将大包小包丢到我手里,然后捧着婚纱往布帘后钻,忽而又伸出头来说道:“不要乱跑哦。”大眼睛略带嘲讽地眨了眨。
我拎着两个包站在那里,心里一阵泛酸。
左等右等,她没有出来的意思,倒是一件又一件婚纱拿进去又拿出来——她仿佛要将所有婚纱试穿一遍才甘心。
站得腿都酸了,我走到店门口廊柱旁的长椅上坐下。
脚跟前站了一个穿长衫的人,驻足不前。我往上看去,呆住。
“果然是你。”高铭锐惊喜地看着我,“春树和你淼玲姐也在寻找你,就在附近,没想到让我先找到了。”
我激动地站起身:“高铭锐!我……真是对不起,都怪我……”愧疚之意顿起,随即诧异,“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真是傻了,不是你叫人通知我们的嘛。先别急说话,我们到碰头地点跟他们会合。”他说罢,拉起我就走。
我感觉不对劲,拉住他:“我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这件事好像有点……”
“你被吓傻了?唉,跟我走,春树和你淼玲姐一定急着见到你。”
不由分说,他将我拉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点前,伸着脖子四下张望,然后看着手表说道:
“他俩该来了。”
“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并没有叫任何人通知你们。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联系上春树。”我有一丝不好的感觉。
高铭锐愣了一愣:“春树几天前接到一个姓项的男人打来的电话,说是你的一个朋友,他受你之托找一个叫宫野春树的人。他还跟春树约好见面时间、地点,却爽约了,后来才知道那人不知怎的死了,很奇怪啊。但好在他给春树留下了你的联系电话。春树打过几次,但每次接电话的人都说打错了,有一次居然回答是‘棺材铺子’。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女人又给春树打了电话,说你今天早上十点左右会在新美百货公司出现。我们立即赶过来。这家百货公司挺大,我们只好分头寻找你。本来大家只是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见到你。”
我紧张地听他说清原委,心一阵阵收紧。
陷阱,这分明是陷阱。
设陷阱的人是……尔忠国,还是佟鹭娴?或者两人都有份?
一前一后两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过来,我朝那矮的身影迎去。“淼玲!”我叫道,紧紧抱住她。
“真把我急死了。”邹淼玲也紧紧抱住我,不顾路人惊诧的目光,啜泣起来。
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没哭过鼻子,跟我这个爱哭鬼截然相反。她是个乐天派,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然而此时见到我,她居然像几十年未能见我面的老友——哭得不像样儿。
“赶紧走,离开这里。”我忍住眼泪,看了看四周说道。
我没看池春树,虽然他没穿日寇制服,但毕竟身份变了。邹淼玲和高铭锐应该早就知道,我诧异他俩居然一点不介意他投靠日本人的事情。
“我们是得赶紧离开这里。”池春树拾起我掉落在地上的大包小包。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赶紧走,我不能走。”
“为什么?”三人一齐向我发问。
“我没想过跟你们走。我……我想将来还会有机会再见面,但决不是现在。求你们赶紧走。我没有联系过春树,你们找到我纯属……意外。”
“拾伊,”邹淼玲抹一把泪,不解地瞪着我,“你怎么这样?就因为嫁过人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承认违法的婚姻,你必须跟我们走。那个姓尔的男人不是东西,迟早挨千刀万剐。”她拉起我的手。高铭锐已经拦下一辆马车。
“不!”我甩开她的手,大脑一片混乱。我好想跟他们走,但是这一切分明是陷阱。我若一走了之,等于给了设陷阱的人一个借口,好对池春树下手,而且还会牵连淼玲和高铭锐。
如今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动起手来,我的朋友们一定会吃大亏。
不行,我不能走。
“尔太太!尔太太!”佟鹭娴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辛凤娇!辛凤娇!”她改了称呼。
“是那个女人。”池春树挡在我身前,“上车再说。”
“不,春树,我跟你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寒着脸看着他。
“拾伊,你脑子进水啦。”邹淼玲拉住我的胳膊晃了晃。“你别太在意,没人在乎贞洁这么迂腐的事,你何必打击春树?”她直截了当,以为我因这事磨不开面子。
情急之中,我也不便多做解释,劈手夺过池春树手里的包,急忙往来时的路走。
池春树拦住我:“拾伊,就算你不再理我,总不能连你的好朋友也不理了吧。”
“让,我不跟鬼子说话。”
“拾伊,你怎么变成这样?嗑药啦!”邹淼玲从身后拽住我的包,“我们就算捆也得把你捆走。”
“佟鹭娴,我在这里!”我大声叫道。她看见了我。
她身边站着一个外国人,正是她的那个同事马克,又来接她回去。
池春树用力摁住我的肩膀:“拾伊,你若恨我,我直接给你一把枪,尽管毙了我,但是在那之前,请先跟我上车。”
他的手刚好摁在我受伤的右肩上,我侧过肩膀回避。
我的表情一定泄露了我的伤痛,他立即紧张地看着我的肩膀:“你——伤着了?”
我摇摇头。邹淼玲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扯开我的衣服看。“上帝啊,都黑了!那个男人居然对你施暴?”
“你们到底走不走,我还要做生意哪。”马车夫有点不耐烦。
“当然走,马上就走。”高铭锐立即说道。
“春树,你负责把她弄上车,我看她八成疯了。”邹淼玲抱住我的腰。
池春树浓眉蹙起,薄唇紧抿,仿佛受伤的是他。他二话没说,将我拦腰抱起。
“放下我!”我在他怀里挣扎。
“不放!”他坚定地看着我,将我搂得更紧。
马路上突然冲来一帮人,一式一样的着装,上身灰色短衫,下身白色及膝中裤。
我暗叫不好,还是中了计。
一辆黑色轿车跟随而至,停靠路边。车里下来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只扫一眼,我便浑身发软。
我奋力朝池春树扇去一记耳光:“放下我!”
“不放!”他明亮的眸沉静地看着我,白皙的脸颊上几道指印清晰可见。
我大急,乱蹬乱捶,一脚踹中了街边一个路人甲。那人不是省事的主儿,立即大呼小叫要找警察来评理。
找警察?我脑中闪电般掠过一个主意。“耍流氓啊!快来人啊!当街耍流氓啦!”
池春树怔住,眸中闪过痛楚与不解。
“对不起。”我抱歉地看着他,“放下我,马上!”
他慢慢松开手。
另一只大手将我猛地拎过去:“真巧啊,池先生,有何公干哪?”边说,边将我搂进他怀里。转眼间,我们被一帮灰衫人团团围住。
两个伪警察吹着哨子、手拿橡胶棒赶过来,其中一个黑胖子冲我们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都活腻歪了?”
池春树不说话,更不看那人,掏出一个证件在那伪警察面前一晃,那人立即收敛了傲慢神色,毕恭毕敬地朝他弯腰一鞠躬:“小人不知皇军驾到,多有冒犯。”另一个伪警察见状立即也弯了腰,九十度鞠躬。
我陡然升起一股厌恶——日本人!
“我跟你回去。”我看了一眼尔忠国,他正冷冷地看着池春树,目光中隐隐露出一股杀气。
听到我的话,他哼哼了一声:“走!”冲周围灰衫人大手一挥。
“慢着!”黑胖子皱着眉头仰头看向尔忠国,“您哪位?带这么多人上大街围攻皇军,打算造反哪。”
“我找我太太,她刚才呼叫什么你们没听见吗?”尔忠国语气平缓地说道。
“什么?呼叫?你听见了吗?”他问身边同伴,一个长着斗鸡眼的伪警察。
那人摇头:“没有啊。”转头又问刚才报警的那位不小心被我踹了一脚的路人甲。那人装呆,立即回道没听见。
“证件?”黑胖子手一摊,要尔忠国出示证件。
佟鹭娴和马克早就跟过来,此刻挺身而出:“我们是英国大使馆的。”马克和佟鹭娴都掏出证件给那伪警察看。
“既然没什么事儿,大家不如都散了吧,天儿这么热,难免心焦气燥。”黑胖子伪警察又换了一副和稀泥的神情。
“拾伊,你打电话约春树见面就是为了羞辱他一顿吗?”邹淼玲突然大叫道,“我要被你气死!”
我忍住要滑出眼眶的泪:“他自找的。”我无法向她解释清楚。
看向池春树,他痛楚的目光让我的心一阵颤栗。对不起,春树,对不起。
“这位小姐嗓门小点儿吧,这儿可不是歌舞厅,没必要吊嗓子。”尔忠国轻蔑地看着邹淼玲。
“我不跟畜生说话。”邹淼玲叉着腰怒道。
“哪里跑来的野鸡,还会说人话?”尔忠国说罢,勾住我的肩膀往轿车那里走。
邹淼玲气得就要冲过来,高铭锐拦住她:“回去再说。”
“柳拾伊,你脑子坏了吗?”邹淼玲在我身后叫道,“我不会原谅你!”
我钻进车内,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小人
车疾驰在宽阔的街面上,驶向牢狱般的尔府。
“你怎么答应我的,这才几日,就按耐不住寂寞了?”他揉捏着我的后颈,寒潭般的眸露出骇人的光芒。
“别跟挠痒痒似的,用力点,捏碎它!”我冷漠地看着他。他越来越过分;用变本加厉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威胁我?”
“混蛋!”
“骂得好!”
“陷害无辜,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并不无辜。至于报应,有你报应在先,我怕什么?”他的手掌轻柔无比地捏着我的后颈,就像在抚弄一只宠物狗。
“我曾以为你多少有点正义感,可你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居然如此卑劣的手段都用来对付我。我千小心,万小心,还是中了你们的诡计。”
“诡计?你今天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情还责怪我使用诡计?”
“不是诡计是什么?你才给了我几个小时的自由?哪怕只给我一分钟自由都让你浑身不自在,于是迫不及待地布下更大的陷阱让我钻。我现在算彻底明白了,我一天不死,你就一天不停止对我的迫害,不仅如此,你还迫害所有你看不顺眼的人。”
他将我的头勾过来直对他的眸:“勾引人是你的强项,这点我永远自愧不如。那个女人自己都说了是你打电话约那个杂种出来见面。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早就溜的无影无踪了吧?居然好意思跟我大吼大叫。”
“你跟佟鹭娴串通好了陷害我,故意借我的名义约春树出来,又骗我出现在新美百货公司。你们这些狗特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我气得头昏脑胀。
尔忠国微微一怔,随即冷笑不语。
“你不打算放过我们,理由可以有一千条,一万条。你这么折磨我不就是为了报复辛凤娇吗?告诉你,大混蛋,我不是辛凤娇,拿我撒气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把真的辛凤娇找来狠狠地折磨,折磨她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你放过她算你牛。对我干这些无聊透顶的事情只能证明你的无能。我真后悔当初心软,居然同情你这种小人。”
“你心软?同情我这种小人?”他轻蔑地笑。手随意地伸过来摁在我的颈窝内。同以往一样,我立即昏睡过去。
午餐时,我终于“醒”过来,佟鹭娴陪我一道用餐。
她非常优雅地吃,一边看着我露出得意的微笑:“这种滋味不好受吧。唉,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我骤然醒悟,这个陷阱是她布下的,尔忠国并不知情。
“你这么急于嫁人吗?”我冷笑道。
她露出愠色:“小心你的脑袋。”
“我只有一个脑袋,你想拿去尽管拿,何必多此一举?我愿意给你腾出位置。”
“死是很容易解决问题,但后遗症太多。也许他更忘不了你哦。还是活着比较好,光是看你站在那里就令人赏心悦目啊。”
“一对狗男女。”我骂道。
她更加得意地笑:“我也是瞎操心,他的家事我哪里做得了主。不过很有意思不是吗?我们三个可以组成非常牢固的三角关系。三角形可是最稳固的形态呢。”
我深深感到她的可怕。一个尔忠国我已经应付不来,如今又多了一个狡猾异常的女特务对我使坏。
她的目的十分明显——彻底打消尔忠国对辛凤娇残存的一点点情感。
“你不怕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我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她,“而且你勾搭那么多男人,尔忠国难道是瞎子,看不出你的花花肠?你再不加把劲给自己谋个地位,时间一长,或许他也把你归为贱人一类。”
“我正在做呢,你没察觉吗?问题是,我做的事情他都知道,我们彼此很信任。可你呢,就不同了,比如说现在……”她朝我妩媚地一笑,突然惊叫一声。
我冷冷地看她表演。
她捂住自己的手腕,倏地站起身,桌上一碗滚烫的排骨汤摔碎在地上:“你这个无礼的女人!”她高声骂道,再次惊叫。
仆人们涌进来惊问:“佟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她反而镇定起来,“我跟尔太太话不投机,激动了一点,不小心把汤碗弄翻了,不必大惊小怪。”她说这话时,手仍摁在手腕上。
“您没烫着吧?”一个仆人讨好地问道。
佟鹭娴松开手,看了一眼手腕:“无妨。”
“这么红一大片,烫伤了!我拿药去。”一个仆人赶紧跑开取药箱。
我吃惊地盯着她腕部那一处鸡蛋大小的烫伤。她好卑鄙,不知用了什么玩意儿贴在肌肤上,造成烫伤的假象,可真正的热汤一点都没沾她身上啊。
仆人取出药膏替她涂抹伤处,继而拿纱布裹缠了两道。
一瞬间,佟鹭娴成了一个伤员。
这件事仿佛到此为止。但到了晚间,尔忠国板着脸来到我屋里时,热汤事件已经被仆人们秘密宣传成另一个版本:我迁怒于佟鹭娴住在府里,恶毒地将滚烫的汤汁泼到她脸上,幸亏她躲闪及时,只是手臂遭了点殃。
“我这人从来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其他的一概是谎言。”我冷冷地回答他的兴师问罪。
“你越来越放肆!”他双手背在身后,指关节咔哒作响。
我倔强地昂起头看着他:“放肆的人不是我。”
冷冷的眸比寒冬腊月的北风还刺骨。我顽强地顶住那股寒气。
沉默的空气早已凝结成霜冻。
“早上的事情还没完,中午又出了这事。你唯恐太安定吗?”
“安定?我在一堆小人里过活,如何安定?”
“出尔反尔,谁才是小人?”他蔑视的眸扫过我的头顶,从身后慢慢伸出一只手来。
“你们都是小人!”我咬牙怒道,“卑鄙、无耻、下流!沆瀣一气的小人!”愤怒让我再次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佟鹭娴说的没错,她和我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和他是“自己人”,彼此信任。而我,来自“敌对阵营”且不断作出“背叛”之举,因此,无论我怎么解释尔忠国断不会相信我的话,图费口舌罢了。
他的手摁在我的左肩上,下压,膝盖着地。
“到底谁是小人?”他俯视着我逼问道,清冷的眸深不见底。
孤独,恐惧和绝望如潮水般向我袭来。
“你和佟鹭娴都出于狭隘的私利只想排除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