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并未能给冷清的殿内带来一丝暖意。
冷凝霜却并不介意,她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只是在这样的节日里,她似乎有点想念白兔和孩子了。
今年全家人又没办法在一起过年了……
偶尔她真的会觉得有些懊恼,就因为进入了皇室,她失去了许多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乐趣:比如和丈夫朝夕相守,自在闲散地度过每一天,开心了就去游玩,懒散了就窝在家里;再比如可以每天守着儿女,不会错过他们成长过程中的每一点宝贵时光,每一个节日和生日都能陪他们一起度过,直到他们不再需要为止。
一国皇后、皇帝的妻子、皇子的母亲,这些身份现在已经开始让她感到厌烦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北国多雪,傍晚时分,细碎的雪花又开始漫天飞舞。
闲来无事,冷凝霜终于拿出围棋,坐在窗下全神贯注地打棋谱。
黑白交错的棋子很快便纵横棋盘,就像人生一样,看似杂乱,实则却暗藏着某些固守的规则。
单手托腮,她坐在灯影下,水润如春葱的手指夹了一枚黑玉棋子,眼盯着棋盘的犄角处。凝眉沉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宽大的手掌映入眼帘,修长苍白的手指从棋盒里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的一角,救活了犄角里的黑棋。
冷凝霜微怔。继而眼眸里幽深一闪,也没有抬头,只是紧紧地盯着棋盘。
良久,她忽然弃了手中的黑子,从棋盒里捻起一枚白子,落在被黑子占领的星位旁,瞬间捆住了黑子的走势!
燕冠群见状,心头一个滑跳。立刻坐下来,与她面对面,从棋盒里再取出一枚黑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冷凝霜眼神微凝,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用棋盘上一半的残棋继续厮杀起来。
这是燕冠群第二次和冷凝霜下棋。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局。
他最大的兴趣就是这黑白棋,有人说他的这一点和从前的燕国“棋圣”襄亲王有几分相似。他也的确受到过襄亲王的点拨。可以说自襄亲王因谋反被诛杀之后,说他是燕国排名前三的棋手也不为过。
然而上一次,他却彻彻底底地输在了冷凝霜手里,他败给了一个和他同岁的女子。
这个女人下棋的手法和她本人一样,果断、利落、狠戾、决绝、嚣张,丝毫不藏锋,让人摸不出套路,也找不到规律,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随性而为。这与他谨慎仔细。步步为营的下棋手法截然相反。
然而事实上,她并非是在随性而为,只是她的步步为营比他更高一筹。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布下了环环紧扣的天罗地网,一点一点地诱导对手往她撒下的阴谋之网里钻。
她布下的圈套永远比他的思维超前一步。
在棋盘上,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女人内心的可怕。
半场残棋的较量就已经让他感觉到微微地燥热。
一个时辰后,燕冠群再次以半目落败。
他愣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一时半会儿是赢不了娘娘的。”
冷凝霜微微一笑。
和他下棋,她总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
“屋子里的火盆生得太旺了,有些闷热,娘娘与我出去透透气吧。今夜是除夕,宫里会放许多烟花,娘娘也出去看看热闹。今晚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往后的一年里都会很寂寞。”燕冠群站起身,微笑道。
“今夜是除夕,宫里应该很忙才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冷凝霜坐在卧榻上看着他问。
“我担心娘娘一个人在慈元殿会寂寞想家,特地过来陪娘娘看烟花,我这么说娘娘会不会有些开心?”燕冠群似笑非笑地问。
冷凝霜满头黑线,同样皮笑肉不笑地回应:
“燕帝若真这么好心,不如放我回家如何?”
“娘娘知道这是不可能,又何必再问。”燕冠群一脸无奈地道。
“既然你不肯放我回家,又何必过来假好心!”冷凝霜不稀罕地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
燕冠群也不恼,只是呵呵一笑,命云蔷去取了冷凝霜的大氅来,接在手里对着冷凝霜展开衣袖。
冷凝霜在屋子里呆了一天,刚刚又下了一盘棋,脑筋发烫不太清楚,也想出去走走。就站起来,不客气地转过身去,把手臂伸进阔袖,穿好大氅,系了前襟,慢吞吞地跟着燕冠群出了慈元殿,来到院子里。
“就算我不能离开燕宫,也不能去慈元殿外边走走吗?”冷凝霜跟在他身后,用抱怨的语气询问道。
“这里是后宫,出了这个门全是女人。燕国的女人全都是麻烦精,娘娘喜欢和许多麻烦精打交道吗?”燕冠群半回过身,望着她,扬眉反问。
冷凝霜权衡了半天,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算了!”
燕冠群莞尔一笑。
就在这时,不远处轰地一声巨响,一束金光直冲云霄,在半空中蓦地炸开,幻化成一朵硕大的牡丹,绚烂地绽放开来,映红了半边天。
冷凝霜站在雪地里,仰着脖子,静静地望着远方灿烂的烟花。并不是特别喜欢,但除夕之夜不看烟花又觉得很遗憾,所以她就那么抱着胸,百无聊赖地欣赏着。
忽然,一只强劲的手臂勾住她的腰,紧接着用力向上一提,她的身体瞬间离地,腾跃至半空中。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她已经被燕冠群带着飘上屋顶。
慈元殿建立在燕宫的高地,站在慈元殿的屋顶,远远地能俯瞰许多高傲巍峨的宫殿,也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勤政殿壮丽的一角。
迎面扑来的北风吹起厚重的斗篷,抬头仰望,天上乌云密布,烈烈的风雪中,无数道光彩此起彼伏地飞上天空,转着圈儿,争先恐后地在夜空中绽开一朵朵缤纷多姿的美丽花朵,璀璨夺目,炫花了人的眼。
燕冠群率先在屋顶上坐下来,冷凝霜也不是个矫情的女子,坐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琉璃殿顶上,双手抱膝,望着远处的烟花。
这一场烟花盛宴持续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停歇,将整座都城的夜晚映衬得有如白昼。
慈元殿与燃放花火的御花园离得比较远,因此爆破的声音并不大,反倒是呼啸的风声不停歇地在耳畔鼓鼓作响。
“我还以为你今天会生气,不打算再和我说话了呢。”燕冠群并没有去看烟花,反而直勾勾地望着皇宫西北角的某一处,良久,轻轻开口。
“为什么?”冷凝霜微怔,不解地望向他,问。
“昨晚是我反应过激了。”他平声回答,表达歉意时似很不自在,“用那样的语气对待娘娘,实在很失礼。”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连这种小事都会记仇。”冷凝霜轻描淡写地说。
燕冠群轻轻一笑,顿了顿,低声叹道:
“娘娘的心胸果然不同于其他女子。我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像娘娘这样的女子能够陪伴在我身边,我的人生应该能过得轻松愉快一点吧。”
“你是轻松愉快了,我会很累。我这个人讨厌麻烦,更讨厌没有好处的疲惫。”冷凝霜语气平淡如一汪静水,浓密如羽扇的睫毛眨都未眨。
燕冠群闻言,莫名地觉得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望向她,发自内心地笑道:
“我最欣赏娘娘的高傲、坚定和直言不讳,尤其是娘娘那足以压倒一切的嚣张,不但从不让我觉得反感,反而是我最喜欢娘娘的地方。
娘娘的身上有着一种会让人渴望拥有的魅力,呆在娘娘身边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感觉到一阵安全和放松,还可以拥有‘只要有娘娘在,一切就都能够解决的’从容。”
冷凝霜眉尖微蹙,哭笑不得,愣了一会儿,讷讷地道:
“我应该为这样的评价感到高兴?”
燕冠群笑笑,忽然懒洋洋地平躺下来,仰卧在屋顶上,望着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上,那些已经被风雪形成漩涡的乌云,顿了顿,轻声说:
“越了解娘娘,我就越是在想,如果我喜欢的女人是娘娘就好了。”
冷凝霜满头黑线:“你这话的意思分明是,你喜欢的女人不是我。”
燕冠群噗地笑了,歪过头望着她,仿佛被愉悦了心情,很开怀似的说:
“我很喜欢娘娘,若是能得到娘娘的心,我亦求之不得。不然娘娘你干脆留下来做我的皇后好了,我会待你很好,比那只假兔子待你还要好。”
冷凝霜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好意思,我连下辈子都定给我家相公了。”
燕冠群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冰冷的风卷着颗粒状的白雪迎面扑来,落在厚厚的风毛领上,很快便结了一层冰。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向宫殿的西北角一指,轻声笑道:
“娘娘,你看,那里是雪渊宫。”
冷凝霜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望见的却是一片漆黑冰冷。
“雪渊宫是我的人间地狱,也是我母妃自尽的地方。”他幽幽地说,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嗓音刚一出口,便被风打散,却扬起了沉重的回音。
正文 第六十七章 雪渊往事
冷凝霜微怔,满眼疑惑地望向燕冠群。
北风呜呜地叫着,恍若在呼喊黑暗深处的邪魔野鬼。雪花漫天飞扬,白茫茫的一片,遮蔽了视野,混沌不清。
燕冠群双手抱着后脑,安静地躺在风雪飘舞的屋顶上,偏着头,直勾勾地望着皇宫的西北角。那专注的视线,似能看穿一层层高大巍峨的宫墙,一直望到位置偏远的雪渊宫一样。
良久,他的唇角阴冷地勾起,嘲讽地笑着。
寒风中,他的嗓音低沉地响起:
“娘娘应该听说过吧,各国都曾流传,说我因为生母身份低微,并不得父皇喜爱。与同在一个母亲名下的三皇子,是云和泥的差别。我只不过是三皇子和戈皇后身边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他在毫不迟疑地贬低自己时,声音并没有丝毫的愤慨,语调轻而平静,但冷凝霜却从他逐渐加重的语气里,隐隐地听出了那浓浓的不甘和恨意。
“前面的是听说过,可后面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我一直以为你和燕冠人的感情很好。”冷凝霜抱着膝盖,望着他线条完美的侧脸,回答。
燕冠群薄如刀的嘴唇勾起,轻轻一笑:
“是很好,的确很好,正因为很好,才会让我觉得……痛苦。他的母亲是除了父皇之外,我最想杀掉的人,却因为她是三哥的生母,我不得不留她一命。”
他在笑着,可他语气里的阴鸷肃杀却让冷凝霜觉得比今日的风雪还要冰冷。
她的心脏微沉,望着他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独自形成了一个他人无法进入的世界,眉头微蹙。
“居然说我母妃出身低微,呵……”他阴郁地冷笑一声。“我的母妃,她可是千真万确的侯府小姐,是父皇为了拉拢母妃的娘家,才将她召进宫为妃的。那个时候,三哥的母亲和我的母妃几乎同时进宫。又同在妃位。后来,因为戈妃骄纵跋扈,开始被父皇厌弃。母妃却娴静温婉,颇受宠爱。那之后,母妃的风头渐渐盖过戈妃。戈妃自是不满的,于是千方百计陷害我母妃。
母妃很温柔,也不对,深宫里的女人温柔即是懦弱。戈妃几次三番设计陷害母妃,被识破后母妃非但没有怪她。反而一心想化解两个人的矛盾。和平共处。父皇也因为母妃的善良大度。对她越加宠爱。在我七岁之前,父皇一直对我很好。
我六岁时,林皇后因病过世,新皇后的人选要在戈妃和我的母妃之间选择一个。毋庸置疑,以我母妃的受宠程度,新后必是我母妃。
然而母妃太容易相信人了,戈妃设计她和襄亲王在宫中私会。被父皇亲眼看见。虽然母妃百般辩解,父皇也相信了她,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种在心中。父皇渐渐疏远了母妃,戈妃重新复宠。
那之后,母妃每日以泪洗面,将自己难以排遣的情思付诸诗文,却被戈妃抓住把柄,说她对父皇心存怨恨。
父皇和母妃就这样,被戈妃渐渐离间。直到我七岁那年,父皇在元宵宴上中毒,随即戈氏一族诬陷襄亲王投毒,并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污蔑襄亲王造反,我的外祖父紫衣侯是从犯,做御医的姨丈是襄亲王的帮凶。
于是整个紫衣侯府,所有男丁全部被斩首,女眷充为官奴。父皇说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不杀我母妃。然后,他将我和母妃打入了冷宫。
外祖父子嗣单薄,除了母妃和姨母,晚年时好不容易得了男丁,舅舅却在十五岁那年也被斩首。外祖母因为打击过大,在外祖父被斩首的第二天,便急病离世,家中只剩下姨母和仅仅五岁的蜜儿。她们进宫为奴,被送进掖庭院里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因为她们是我母妃的亲人,掖庭院的人受到戈妃的指使,用尽了卑鄙残忍的方法折磨虐待她们。
我母妃因为打击过大,卧病不起,她是在病中被拖去雪渊宫的。我当时拼命地大哭,想求见父皇,求他饶了我母妃,可他正忙着和戈妃送给他的新宝林厮混,根本没时间见我。那一天,从寝殿门里传出来的笑声,我永远不会忘。”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笑起来,那笑容苍凉、空洞。
他歪过头,看着她,仿佛做了邪恶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诡谲地笑着,对她说:
“后来父皇死后,我逼着那个女人去给父皇陪葬,当时她哭得,啧啧,真难看呢!”
冷凝霜不说话,用一种平静无波的眼神望着他。
而他仿佛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再次偏过头,像正在梦游一般,神情呆滞地望着远方,顿了顿,幽幽开口,继续道:
“娘娘是皇后,应该明白冷宫是什么地方吧,缺衣少食,夏天漏雨,冬天连炭火都没有,棉被也是破的,还要被奴才随意欺负。母妃既悲伤外祖家被灭门,又恨父皇薄情,日日怀念从前的和美,哭个不停,身体越来越差,生病了也没人理。那一年冬天,服侍母妃的春姑姑因为将自己的棉被给了母妃和我,竟然活活地冻死在冷宫里。”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吸了口气,似在压抑着胸腔内颤抖的痛苦。
黑夜里,冷凝霜竟能很清晰地看见他颤抖的侧影。
“人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七岁之前,我一直是个备受宠爱的尊贵皇子,春姑姑死后,我日夜都在担心自己和母妃会不会死掉,可半年之后,我不但没有死,反而在雪渊宫里学会了所有生存的本能,就像野兽一样。
那时起,我的心里似乎开始有些恨母妃了,因为她每天只是哭,哭得病越来越重,还要我来照顾她,很麻烦。可另一方面,我又很怕她会死掉。”
他含笑望了她一眼,佯作轻松地道:
“我很怪吧,小小年纪,竟如此冷酷?”
冷凝霜望着他,摇摇头。
燕冠群唇角的笑意更深。
“雪渊宫的后墙下有一个狗洞,虽然雪渊宫的大门被上了锁,每日有专门的宫人来送三餐和日常必需品,可冷宫的宫人,不打骂主子就算好的,缺一顿少一顿,或送来的都是些不堪的,这也是常事。那个时候我很瘦小,因为肚子饿,就试着从狗洞里爬出去,那时正是秋天,宫里有许多果树都结了果子。就在那时,我见到了蜜儿。”
即使现在是在重新回忆许多年前的事,可冷凝霜仍旧能从他的语气里觉察出浓浓的憎恨与愤怒。
“进入掖庭院不到半年,蜜儿的娘亲就因为受不了折磨,再加上思念惨死的姨丈和外祖父,含恨病死了。蜜儿却坚强地活了下来。那一天,就在雪渊宫附近的树下,从前只配嫉妒我的四皇子他们四个人一起,狠狠地打蜜儿,说蜜儿冒犯了他们,真正的原因却是,蜜儿是我的表妹。蜜儿当时才五岁,瘦瘦小小就像一根小草,一声不吭地受着打,好像很习惯一样。后来她告诉我,她不反抗是因为反抗也没用,越反抗,对方只会打得越起劲。
我到现在也忘不掉当时看到那一幕时的感觉,蜜儿小时候是个很活泼的姑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