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说不出口。满心的苦涩与悲凉,只能压在心上,自己慢慢地舔拭。
流澈净抬起她的脸,目光渐有热意。
四目相对,浓情一刻,却有什么横亘在两人中间,他觉得她是那般遥远。
端木情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夜深了,你该回府了。”
流澈净冷地皱眉:她真的后悔了吗?她是在躲他吗?
******
她不是躲他,她想离开龙城,离开他。
有一日,他终于知道了真相,知道她为什么对他那么冷淡。
中秋宫宴之后,少帝母妃端木氏尊为皇太后。至此,皇太后与摄政王的暗流激涌让群臣惶恐不安,也让端木情寝食难安。
流澈净自然晓得她的紧张与纠结,因此派人盯着她。他知道,如果她知道自己派人监视她,她会伤心,她的心里会种下一根刺,然而他只能这么做。
这日,他来毓和宫瞧她,却远远望见她从宫门出来,朝着凤凰台的方向去了,并无宫娥或内监跟随。
他示意身后的侍从原地待着,独自跟了上去。
她戒备地四处观望,确定四周无人后才踏入凤凰台。须臾,流澈净跟进去,蹑手蹑脚地上楼,听见厚重的石门徐徐转动的声响。
原来,龙城的密道如此精妙,她是如何知道的?对了,凌朝四代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皆是端木氏女子,阿漫知道龙城的密道也不出奇。
石门微启,他跻身进去,与前方毫无所觉的人儿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他的武艺修为,她自然察觉不到身后有人跟踪。
端木情持着一盏烛台步入密道的深处,流澈净跟着那微弱的烛光一直一直走着,仿似永远也走不完。如此昏暗的地道,于他来说跟光天化日并无区别,他只是不解,她拎着包袱来到密道做什么?
莫非,密道通向宫外?她要从密道离开?她要离开他?
流澈净遍体惊汗,双手握得紧紧的。
她进了一间石室,将烛台搁在石案上,放下包袱,举目四望,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半晌,她拿了烛台,继续往前走,拐向另一条密道……
原来,她真的打算离开龙城,决意离开他,永远不再回来!
他全都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对她不够好吗?她还不满意吗?还是她已经不再爱他了,转而爱上流澈潇?她是不是认为流澈潇死了,她就应该毫无眷恋地离开?
他不能让她走,绝对不能!他要想想办法……
在江南的军营中,他坐在统帅宝座上,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入主龙城,坐上那最高的宝座,手握最高权柄,以让你一世安稳,再不会任人摆布,再不会遭受折磨。
然而,他距离那个宝座仅仅一步之遥,她却要离开他。
他所做的一切,都要化为泡影吗?
二、衣袂湿遍
梧桐树影,满目荒凉;揽风香衾,行宫遇刺;雪域香莲,苦肉之计;柳暗花明,乾坤扭转,破阵乐奏响,皇太后措手不及,只能激流勇退。
流澈净知道,他的阿漫不会袖手旁观,不会听任自己向皇太后与少帝下手,她一定会出手……他一手安排所有的阴谋,引皇太后入局,两厢明争暗斗,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再想着离开他。
他让她放走皇太后和少帝,再暗中派人追杀。依皇太后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留下火种,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的阿漫,以为她的计谋天衣无缝,其实,他全知道。那一夜,他就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放走皇太后和少帝,看着她悲伤而柔韧的背影……
他是大敬皇帝,他是开国帝王,他是窃国枭雄。
她是前朝皇后,她是端木夫人,她是一代妖后。
他要立她为后,群臣肯定反对,不过他相信总有那一日的,对付那帮老臣,总会有办法的。
元宵宫宴,凤凰台恍如琼台仙阙。
然而,失去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任是繁华满目,也是苍凉。
林大人与祖父大闹宫宴,矛头直指端木夫人,而她不知回避,甚至犯下女子干政的大忌,猖狂而僭越。他要立她为后,更是难上加难。他知道,她要帮他清扫朝中的污浊之气,她要他无奈地放手,可是,他绝不会放手!
元宵宫宴意兴阑珊地散了。
流澈净匆匆赶往披香殿,却听见一道清脆的唤声:“陛下——陛下——”
他转身望去,却见上官蓉儿匆匆地奔过来,蓝紫色羽缎斗篷急速跳荡,飞扬如蝶。奔至跟前,她未及喘息,欠身行礼:“参见陛下,蓉儿唐突了。”
“有事吗?”流澈净淡淡地问,挥退侍从。
“蓉儿斗胆,想与陛下谈两句。”上官蓉儿略一垂眸,复又抬眼望他,并无羞涩之态。
“想说什么?说!”他干脆地说道。
“陛下,我终于明白。”她举步向前走去,嗓音娇柔,“陛下的意中人,是端木夫人。”
“那又如何?”流澈净饶有意味地反问,见她俏生生地回身望来,面容上淡淡的妆彩,不同于以往的水灵与清素,别有一番娇艳之色。
“陛下也知,如今风声鹤唳,对陛下不利,对端木夫人更是不利。”她叹气道。
“如何不利?”他缓步上前,不紧不慢地问道。
“其实,蓉儿很是敬佩端木夫人呢。”上官蓉儿禁不住他迫人的目光,垂眸清淡一笑,“刚才宫宴上她那番言辞,这辈子蓉儿都说不出,她的气魄与胸襟,蓉儿更是望其项背。这样一个女子,陛下……自是不能辜负。”
“就是想跟朕说这些话?”流澈净呵的一笑,轩眉问道,“不能辜负,那该如何?”
“蓉儿也不知。”她盯着他明黄龙袍下摆的绣金龙爪,声音更轻了,“相信陛下总会有法子的,如果陛下有用得到蓉儿的地方,陛下尽管开口。”
“上官姑娘费心了。”流澈净自当明白她的心思,淡淡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朕派人送你回府。”
“蓉儿告退。”上官蓉儿怔忪地瞧他一眼,转身离去。
这转身前的一瞥,饱含无限的情意与难言的苦涩。
流澈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消失于夜色之中,片刻之后赶往披香殿,却于蔚铭湖畔听到熟悉的人声,听到西宁怀宇与端木情的对话,也看到了两人的纠缠。
西宁怀宇指责她与流澈潇诗词唱和,指责她三心两意,也对她说:“你与我一样,三心两意……情儿,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宁静的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田野风光,有大片的梨花……跟我离开洛都,好不好?”
西宁怀宇从背后拥紧她:“不,我会,我会的……只要你愿意,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端木情一字字说道:“我不容许自己再次三心二意!”
听闻这句话,流澈净胸中的怒火瞬间熄灭。
很好,太好了,有她这句话,他已经满足。
她坚决地说:不会再三心二意。是的,她不会再想着离开,她会留在他的身边。
他来到披香殿,试探地对她说:“阿漫,你累了么?假若累了,告诉我一声,我不会强求你。”
因为,他知道她很累,她的心,很累。
他再次试探:“阿漫,假若有一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会不会离开我?”
因为,他杀了她的姑姑、她的弟弟。有朝一日,她知道真相,会不会崩溃?会不会因为这个残忍的真相而离开他?
******
“祖父召孩儿前来,有何吩咐?”
奉天殿,深碧杨树参天摇曳。
流澈净站在大殿门扇处,听见书房内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是流澈潇。
他心中透亮,祖父让两个孙儿一起来此,定是为了端木情。
他走向书房,立定于门口,看见祖父坐在书案之后的花梨木椅上,看见流澈潇恭敬地站在一旁,朝自己望来,目光冷淡。
流澈敏并不抬眼:“净儿,进来。”
流澈净身格挺直,恭敬地唤了一声:“祖父。”
“难得你还叫我一声‘祖父’,老朽活到这岁数,也值了。”流澈敏乐呵呵地一笑,“叫你们两个过来,为的是什么,你们心知肚明,无需我点明。”
“孩儿明白。”流澈潇并不行君臣之礼,瞧也不瞧身旁的兄长一眼。
“潇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人臣子,自当遵守君臣之道。即使不给兄长面子,也要给大敬皇帝面子,你兰陵王的地位与荣耀,还要仰仗皇帝。”流澈敏当面直斥,丝毫不留情面。
“是,祖父。”流澈潇的俊脸青白交加,侧身略一行礼,“臣弟见过陛下。”
“就我们爷孙三个在这里,无需见外。”流澈净爽朗一笑,“祖父召孙儿前来,是训导我们吗?”
“不是训导,是‘明白’。”流澈敏刻意加重“明白”两字的语气,“也该到了,你们到内室去吧,无论听到什么,不许出来,不许出声,直至我喊你们,才能出来。”
两个孙子互望一眼,有些疑惑,又有些了然。片刻之后,两人一起走入内室。
一会儿,两人听见了端木情的声音,终于明白祖父所说的“明白”是什么意思。然而,却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祖父开始与她言谈,两个血气方刚的兄弟在内室憋得闷、憋得慌。
“文武双全,人中龙凤!”端木情这样评价兄弟两人。
“没有可比性。”在她的心中,真的无法较个高下吗?
“若是人,自是没有可比性,我亦无须比较,我只忠于我的心,且从一而终。”
“如大人所说,机敏之人怎会做出愚蠢之事?只是有些时候身不由己罢了。”
两人对望着,目光如冰如火。
她会忠于自己的心,从一而终。言外之意便是:她的心,在流澈净。
流澈净挑眉望他,自信的笑,胜利的笑。
流澈潇目光森冷,挑衅地低声道:“未必如此。”
正在这时,流澈敏喊了一声,两人一起走出内室,但见祖父望向窗外,肩背挺直,目光淡定。
流澈潇冷声道:“祖父偏心。”
流澈敏的一双锐眼盯住两个孙儿:“端木情是何心思,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从一而终?‘一’是谁?是哪里?你们心中清楚。”他瞪着流澈潇,语色严厉,“我有没有偏心,我明白,你也明白。”
流澈潇被迫地答道:“孙儿明白。”
流澈敏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开国帝王,要有帝王的样子和胸襟;你是兰陵王,要有王爷的风度和臣子的恭顺。你们是君臣,也是手足,不能丢尽流澈氏的颜面,更不能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做帝王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必须想着:你是皇帝,要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流澈氏。”祖父对流澈净谆谆教导。
“做一个王爷该做的事,凡事三思而后行,锋芒太盛,只会惹来无妄之灾。不该想的,不要想,不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记住,太过执著,便是自己的劫难。”祖父对流澈潇的语气异常严苛。
“是,祖父。”两人同声应道,却各怀心事。
******
宁州、台州飓风肆虐,晋州地震,天灾归于人祸
——枭雄窃国无道,妖后乱国作孽,苍天震怒,降灾惩戒。流言不胫而走,民间怨声载道,民心浮动,朝野震动。
礼部尚书曹大人上奏:民间直斥前朝皇后端木氏为妖后,理应斩杀,或软禁行宫,以平民愤,以正朝纲,以定天下。
流澈净不予理会,压下奏折。翌日,三名大臣联名上奏,曹大人与方大人集结多名朝臣跪于立政殿殿前,恳请帝王严肃处置端木夫人。
他匆匆赶到,严厉喝斥:“一个个的跪着做什么?”
曹大人抱拳沉重道:“启奏陛下,百姓流离失所,社稷危倾,端木夫人一案务必严加处置,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啊……”
“放肆!你竟敢大放阙词,该当何罪?”身旁的内监怒道。
“曹大人,这话是不是太过严重了?”流澈净摆手令内监退下,脸色阴寒,“曹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诸位大人与微臣一样,妖孽作乱,深感家国天下不稳,跪请陛下斩杀前朝妖孽。”曹大人义正严词地说道。
“臣等叩请陛下斩杀前朝妖孽。”诸位大人叩首齐声喊道。
“你们——”流澈净震怒异常,铁青着脸,“你们也相信那些无稽的流言?亏你们饱读诗书——”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无论流言是不是无稽,然,民为贵啊,陛下。”方大人劝谏道。
“陛下不下旨斩杀前朝妖孽,臣等长跪不起。”众臣齐声道。
“众卿要跪,就跪个够吧!”重重地拂袖,流澈净甩下一句冰冷的怒语转身离去。
空亭日暮·流澈净
一、空亭,秋凉
澄心殿,华灯旖旎,锦衣琳琅。
文武大臣围在案前窃窃私语、啧啧有声,圆形桌案以红绸覆着,光影烁闪,玉光潋滟。洁白如雪,疏影横斜,龙凤腾跃,世间极品,罕见之至。
此为大敬皇帝为文武朝臣而设的品箫宴,饱览天下三大奇箫的奇妙所在。天香沁玉箫,疏影碧光箫,龙吟凤翔箫,传言,拥有三箫者,乃神之使者,降临凡间,造福黎民。
“不知传言是真是假?”一名紫衣者捋须道。
“不在乎真假,在乎用心也。”有人答道。
“如此造势,只怕用心良苦。风将军,圣上之意……是为何呀?”有人问风清扬。
“圣上之意,我怎会晓得?”风清扬淡然一笑。
“陛下倚重你,你怎会不晓得?透露一些,我好保住顶上这官帽呀。”
“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曹大人怒哼一声。
“曹大人这是说谁啊?”方才的大臣斜过眼睛问道。
“谁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我就说谁。”曹大人冷笑。
“两位稍安勿躁……”秦重笑着缓和紧张的气氛。
“兰陵王到——”殿外的内监尖声禀报。
众臣转首望去,但见兰陵王一身玄白蜀锦镶金亲王服色,灿金玉冠,华贵洒脱。
兰陵王淡笑着步入大殿,臣工纷拥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像是菜市口的早市。而兰陵王始终持礼淡笑,并无回应。突然的,一句尖锐的话飘进他的耳朵:“王爷,陛下设下这个品箫宴,怕是为了立端木氏为后,王爷乃陛下手足,不知陛下是不是要我等奏请立端木氏为后?”
流澈潇面容一冷,徐徐如春风的微笑立时冻僵。
“陛下到——”
随着一声高亢的禀报声落下,众臣撇下神色立变的兰陵王,拥到殿门处恭迎陛下的驾临。
流澈净潇洒地挥手,令臣工起身:“众卿久等,哦,皇弟也到了。”
帝王轩昂地走进大殿,深紫华缎金龙龙袍挥就一代开国帝王的丰功伟绩与傲世不群的气度。
流澈潇恭敬地行礼:“臣弟也是刚到而已。”他来到案前,故作疑惑道,“陛下,这天下三大奇箫果真是端木夫人拥有吗?”
流澈净与手足并肩而立,锋锐的目光一一扫过众臣:“如果不是端木夫人一人所有,怎会在此?”
“照此看来,端木夫人果有母仪天下之相。”一位臣工道。
“佛祖之意,上苍仙旨,天下三大奇箫的传说,我大敬的开国皇后,非端木氏无以胜任。”风清扬适时地笑道。
“端木氏无疑是最佳人选,不过她的身份毕竟……是前朝晋扬帝的皇后,册立为我朝开国皇后,只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曹大人沉声道。
“曹大人先侍前朝,后为我朝重臣,只怕早已成为天下人饭后茶余的谈资。”不知是谁顶了这么一句,曹大人的脸色青白交加,碍于陛下在此,不敢放肆。
“皇弟有何高见?”流澈净扬声问道,笑意深深。
“臣弟相信佛主与上苍的旨意。”流澈潇温润地笑,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诸位卿家有何高见?”流澈净横扫过去,犀利的目光所到之处,众臣无不垂首。
“端木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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