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看着古旧城墙上的京师二字,一时间觉得磅礴而又绵长。抬头看天,像极了初来时那般天清云远,这城,这天,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唯一变的,只是江山的主,故人的心。
十万男儿在一声令下后奔腾如虎,四蹄如飞的坐骑瞬间卷起一阵滚滚烟尘模糊了身后的古都。尽管有些人与事在脑中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我依旧踢了踢马肚,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奔去。
行了两日路程直至第三日,年羹尧忽让我换回女装扮成他身边的侍女,毕竟总不能一直都同一堆男人一起,那样身份实在太易暴露。
这会儿越往西北天就越冷,经过这些月,年羹尧对我的态度逐渐缓和再不似之前那样恶劣,某日夜里,他甚至让我陪他一起围绕篝火坐下,他拿着一袋酒囊大口喝酒,我则伸手在一旁取暖。
“离开万岁爷,你可曾后悔?”他仰头饮了一口酒问道。
自己从来不是个容易示弱的人,也许当初正因如此,康熙才会在他死后赐我自尽,才会把胤禛把自己都逼到如今这个地步。所以即使后悔,若没一个台阶,我想以自己的性格也很难回头吧?望着眼前跳跃的篝火,我抱着膝盖问道:“你跟了他这么久,你说……他的皇位……真是他改遗诏而抢过来的吗?”
枯枝树皮被烧的噼啪作响,年羹尧并没有立刻回答,直到我偏头看着他,他才注视着篝火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当日,我跟随十四爷在西北,京里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不过,”他停了停:“为这一天,万岁爷可是准备很久了,就连当日我出征西北为的也只是与他们里应外合,我想……”他看我一眼后又迅速回过眼:“应该是改过。”
他的这番话让我有些不悦,一声
不响地起身快速朝帐篷方向走去。掀开帐子前,自己鬼使神差地朝年羹尧的方向看了看,竟看到他被篝火照的忽明忽暗的脸上浮起一丝莫测的笑容。还来不及揣测这笑容的含义,他目光却朝这边射来,自己一怔,立刻回到帐篷。
这场仗并没预期的那么久,只用了短短半个月就取得胜利,接下来,众人纷纷开始做好回京的准备。
就在回京前一夜,年羹尧将一个布包放在我桌上说道:“里面有够你富足一生的银两,条件是你以后绝不会再回京城!”
虽犹豫了一下,可自己毕竟是个好强的人,既已出来就算磕破脑袋也不可能主动再回去,于是望着那个厚厚的布包轻轻嗯了一声。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负手站在桌边问道。
被他这么一问竟有些茫然,自己也许会一路南下回到百年之后的故乡,也许会用这些银两去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置一块田地种花养草,一个人完成两个人的碎梦……想到这只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明个儿下午我们就要动身回京,你今晚想好,明早我送你一程。”
等他离开后,我将这叠厚厚的银票取出一半分别缝在衣服两侧的袖内才熄灯睡在毛毯上思索着究竟要去何处。
清晨,当年羹尧得知我要南下时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与我分别骑着两匹黑马领我悄悄离开军营。
快马行了数十里到一条偏僻小道,他勒住缰绳停下马,随着一声嘶鸣指着前方那条崎岖小路道:“沿着这条山路一直往前,等出了这山谷,往东南走就是了。”
除了道声谢谢真不知对他说什么,只得冲他微笑点点头,希望后会无期。接着一扬鞭,骑着马向前奔去。
□的马儿刚跑几步,一股力道从后直接贯穿至自己的左边胸口,看着猩红的箭头,瞬时全身撕心裂肺犹如火烧,惯性向前倾了一下后失去平衡重重摔下马背。
我匍匐在地,用尽全身力气翻过身,不可思议抬头看着手持弓箭的年羹尧,嘘声问道:“你……这是……”
他的五官被头盔所遮掩,只能看到唇角勾起的笑意:“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遵守诺言。”
我闭了闭眼,耳畔清楚听到血一滴滴往外涌出的声音以及那越来越弱的心跳,全身软绵绵的睡在地上再没任何力气去挣扎,只要稍稍一侧身,那支箭便会再深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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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山间,恐怕你连个全尸的机会都不会有吧?”他肆意大笑道,缓步走到我身边得意说道:“反正你就要死了,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好了。”
睁开眼,他盔甲上的金属铁片在阳光折射下闪出耀眼的眩光,以至于怎样都看不清他的脸庞,只能听他高声说道:“其实当年,你们去扬州回京遇劫的那次,本是我派人去杀你。”他顿了顿:“虽然没有成功,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了!”
他的笑容震彻在山谷,我却只能不解地看着他腰上的佩剑发不出声。
年羹尧忽然蹲下,一把抓起我后脑的散发拉起来与他目光平视说道:“除掉你,也算是为我胞妹这么多年的心酸隐忍出了口气!亦再不会有人可以威胁她宫中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
已经感觉不到他将我头狠狠摔在地上的疼痛,胸前大片血迹浸染衣衫,胸口一阵阵绞痛让自己逐渐喘不上气。看着他将我肩上的布包拿走时,只得侧过头缓缓闭上眼:也许……这就叫做自作自受。
不过因自己心脏生的右,所幸被一位过路的藏民救下。虽脱离性命之忧,但从此就寝再不能平卧,时常咳嗽不止易劳易累。可在医疗落后的古代,能活着就是万幸。
所幸身上还有一半银票缝在衣里,虽不能像以前那样富足,但这辈子该不愁才是,只是这地方常年遭受地方首领侵略,只得跟着这群游牧民族经常迁移,躲避那不休的战乱。
几番颠沛流离,才找到一块背山靠水远离动乱的安宁空地,大家也就开始在此互相扶持生活,不过却已是几年之后。
听说古柏林在藏人心中是圣地,每一棵树都能让人看出它历经千年的沧桑。所以每年都会在家门边上种一棵巨柏树,然后在上面缠上彩色的风马旗,象征平安与吉祥,来年则在树下抄写数遍金刚经,求个情心寡欲,清静无为,也好洗净内心浮华。
陪伴在这雪域高原的唯有天光云影与之徘徊,绵延不绝的河山再次沉睡千年,等到青丝中参杂白发之时,竟逐渐忘却紫禁城中的那些风华绝貌纸醉金迷,常年低温也让人不记得京城里的分明四季以及那些乱红的落英缤纷,镜鸾沉彩。
这样自我放逐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很多年后,若不是那一次的四目相对,也许这辈子就在这山高水远之处了却残生。
种下第十棵柏树的那日,部落忽然来了许多满族官兵,似是在发放物
资。
好奇的藏人纷纷围绕过去,想要看看这满人的不同,因为太过了解,所以并未在意,继续自顾自站在立好的树苗上挂起风马旗。
“为何你独自在此处不前去领取物资?”声若洪钟的男声从后方传来,一回头,却见一个而立之年,相貌儒雅的男子站在身后正盯着自己,眼前之人甚是眼熟,直到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竟惊喜叫道:“媛姐姐?”
心下一阵激动,从未想过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还能看到故人,胤礼已褪去当年的稚气,整个人显得成熟而又稳重。
俩人盘腿安静地坐在树下听着身后滔滔江水,促膝长谈。胤礼在一旁不时述着这些年紫禁城里的血雨腥风。心中百感交集,那些人追求一生的功与名最后却像空中阁楼般的化为乌有,烟消云散,唏嘘不已。
看着自己这沟壑纵横的一双手,听的也越来越模糊,他之后提起的一些人竟都对不上号。也许是自己老了,这些年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就是那一排静立在身后的古柏,于是指着它们对他说道:“你看看,当初我种下这古柏时它只有这么高,哎,为何这树越老便愈显飞扬,而人这么一老,很多事和人竟都记不住了……”
胤礼皱眉不语,许久才轻声问道:“难道……媛姐姐连皇兄都不记得了?”
听他这样提起,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明的情绪却又很快恢复平静,抿嘴笑笑没有说话。
“皇兄之前……可一直都很挂记媛姐姐。”他小心翼翼再次提道。
我靠着树,仰头看着无边的天际:“你不也说是之前挂记?算算年数,我们好像有十几年都没见了,如今难得一见,何必再提无关的人?”
胤礼听了这话愣了几秒,竟叹气说道:“其实我和十三哥都觉得……你与皇兄俩人的误会实在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地方过渡先前卡了……
☆、终章
捏着胸前几撮柔软发辫叹了口气对他说道:“有什么话你想说就说吧。”
胤礼望着不远处领着物资的人群寻思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若皇兄与十四哥俩人,只能活一个,媛姐姐该何从选择?”
我不悦的侧过头看向别处:“都是一胞兄弟,为何一定要拼的你死我活,就没有皆大欢喜的局面?”
“手足情长永远抵不上万里河山,兄弟间夺嫡历来就惨烈,设想若媛姐姐手中握有能帮你权倾天下的兵马,你是否会去甘心为人臣子任人使唤?”
在后宫中见到最多的不过是尔虞我诈,自然体会不到他所说的朝堂上的尊贵权势,只得不解问道:“难道亲情就这么比不上权力?”
胤礼垂眼沉默了片刻:“同胞血液又如何,暗中较劲永远是男人的天性。”他停了停:“何况一个是新欢,一个是旧爱。”
他的回答戳到了心里不想去碰触的地方使我哑言,只得随口转了话题:“你四哥他的皇位真是名正言顺得来的?”
“莫非媛姐姐当真信了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胤礼闭眼笑了笑,仰头闲散答道。
他脸上的轻松笑容并不似在伪装,被尘封十多年的疑惑又浮上心头,索性今日将它们都问个清楚:“为何他登基后不住乾清宫而要搬去养心殿?”
“换我是皇兄,我也不会住那。”他睁开眼:“毕竟媛姐姐曾是皇考贵人,宫中也曾盛传过你与皇考夜夜在那……”胤礼没有说完,而是暗示道:“是个男人心里多少都会有阴影。”
从未往这方面去想过原因,哪怕只是沾到点边。难道只有我一人觉得自己是清白无辜,而在其他人眼里早已……想无奈大笑,可这却怨不得人,只好面不改色继续问道:“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你可曾知道他当年又为何要杀服侍在我身边的两名宫女?”
胤礼眼珠向上看了看似在回忆:“皇兄只杀了一个,另一个见她姐姐死了也就跟着自尽了,并非皇兄所杀。”
我偏头望着他:“那他为何要杀她?”
胤礼皱了皱眉,望着我犹豫几秒:“媛姐姐当真想知道原因?”
我重重点头嗯了一声,他便回过眼面露难色的断断续续说道:“太医曾与皇兄说……媛姐姐长久服用过某种药物,怀疑是雷公藤……所以……”他摇了摇头:“不能生。而且……是无药可依。”说到这,他侧过头小心看我一眼,我却屏住呼吸,故作不在乎的保持平静听他继续说下去:“后来皇兄查太医院记录,发现曾取过此药的便是那宫娥。”
想当年,长久用药就是因为诸后妃觉得我不能生育。那时是兰心服侍我用药,却不知那讽刺的送子汤竟是一
碗又一碗的绝育药,至于幕后主使是谁,已没有再去知道的意义。
俩人静默半晌,胤礼才诚恳劝我道:“不如你随我一同回宫吧,也好去泰陵看看皇兄。”
整个人仿佛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心里默默说道也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遂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为何、为何要去泰陵?你是说他难道已经?”
胤礼愣了一下,看着我刚欲张口想问什么,看着这山水环绕瞬间又像明白什么似的合上嘴,沉重点头。
我哽咽一下,情绪稍稍有些激动:“那么说……如今江山已易主?”
可是在胤礼告诉我如今已是乾隆元年时,我却发现自己平静的可怕。
以为若有一天他与我生死相隔,自己会难过的流下很多很多眼泪,结果下意识一摸眼角竟什么都没有,是不是这么多年的时间心里早已没了他,不然为何听到他死讯的这一刻竟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流下?
“皇兄生前一直念叨,说若有一天找到了媛姐姐务必要让我把这个给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囊袋递给我感慨道:“若皇兄泉下有知,看到这一天,他必定会很是欣慰。”
模模糊糊的听着他的话,一恍神,觉得胤禛此时就在自己身后,用一种孤寂而又深沉的眼神正看着自己。蓦然回头,却发现背后只是一片苍茫东去的春水。回过神机械接来,将那环状的硬物紧紧拽在手中。
他拉了拉我的衣角:“媛姐姐,不如你还是随我回京吧!这地方闭塞落后,我也答应过皇兄会替他好好照顾你,况且十四哥也在……”
头顶上五颜六色的风马旗迎风飘扬,想要脱离这古柏翻越前面的唐古拉念青山脉去看看山的那一头会是怎样一番秀丽河山。如果说曾经的紫禁城是一场甜蜜而感伤的旧梦,那么如今的紫禁城只剩下梦醒后加倍的空虚。想到这自己毅然摇头拒绝。
那天傍晚,他再三确定我不与他回京,便留给我一些衣药及马匹,俩人也就此告别。前行的队伍浩浩荡荡,我站在送别的人群中眼前竟空无一物。
胤礼走后的一个月内,自己似乎乱了分寸,时常会把整洁有序的帐篷翻弄的被洗劫一番,再忙碌地将它们收拾的井井有条,打理的一尘不染。又或是望着湖岸终年覆盖的雪山静静坐一下午聆听滔滔江水直到天黑再回去。白天这样忙碌的生活让我暂时忘掉了这个人,才发现夜深人静才是最寂寞难耐时。
躺在质粗糙地毛毯上出神的看着帐篷顶,感觉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踩着脚底随时会倾塌的怪石摇摇欲坠。想转身,想停歇,想一如既往平静生活,更想找个能照顾自己的人了却残生,只是开始在这部落停歇时就有过
那么一、两个来说亲的人,却被我拒绝。
当初完全可以答应与之在一起凑合着过完下半辈子,可这些年却一直都是一个人,记忆还停留在他身为皇子的时候,俨然忘记他君主的身份。所以一厢情愿的以为总有一天他会踏遍三千河山找到自己,又兴许哪一天实在等不到他自己却先后悔了想他了就厚着脸皮回去,在他身边撒个娇卖个萌妥协一下,他或许就会原谅我。但今时才发现一个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些年一直让自己单下去的原因,竟是让自己这样喜(www。87book。com…提供下载)欢的人这辈子再不会遇到第二个。
常常说幸福偏好于好人。曾经的固执所铸下的错误,今时今日都无法偿还。唯有看着他留下的那只手镯幻想若当初没有负气出走,若他还活着,一切误会解开后俩人是不是就可以幸福生活在一起,毕竟他答应我等他六十那年他便退位,同我一起看青山依旧,聆听渔舟唱晚。那时的俩人白发苍苍,步伐蹒跚,在夕阳的余晖中执子之手与子成说。当爱情褪去年轻时的激情,才是最珍贵的部分。
可每每回归现实心情就会跌落谷底。日子久了也就厌倦这样凭借幻想度日的年月,不知这样的生活何时才能结束,也许一个人继续去流浪走遍天涯海角,让这份惘然的思念逝去,用泛黄的书卷与沿途的风景去填补内心遗憾。
告别平日常来往的几个人,骑着胤礼留下的快马前往拉萨,想去看看大昭寺门前那四处弥漫着桑烟与万盏酥油长明灯星星点点,然后转动所有的转经筒说一声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