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琴的神色,悠远恍惚。听了秦翌年的劝导,反而更加的不安起来。
“听话,吃几口吧,来……”秦翌年哄着妻子,而雪琴却干脆放下了碗筷。看见秦翌年已经吃完,便让他先回卧室休息,自己起身匆匆收拾碗碟。
等她收拾停当,走近卧室时,却看见丈夫半坐在床上,正翻阅着一本相册,一脸的欣慰。
“快过来,看我们的儿子。”秦翌年间妻子进屋,侧了侧身,微笑着招呼她。
雪琴无声地坐在丈夫身边。一脸的忧虑和茫然,在看到两个儿子的照片之后,便也渐渐地绽开眉头。
“秦笑天,秦笑尘……你们两个小子,想死你爸爸妈妈了。”秦翌年望着照片中的双胞胎兄弟,一声感叹。
照片上面,一副异国风情的背景里,却站着两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男孩。十岁出头,帅气而可爱。两人的衣着外貌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双胞胎。穿一件雪白的长袖衬衫。一条黑色裤子。站在一所学校的大草坪上,搂肩搭背,非常的亲密。他们的背后,高树林立,湖泊盈盈。远处,隐隐有几排红色的房子,古朴而雅致。那便是圣约翰学校的标志性建筑了。
雪琴看见照片,脸上一阵温慈涌起,也很快便忘记了刚才的惊怯。她轻轻依偎在丈夫的肩头,接过照片,凝望了好久。
“下次写信,让他们再拍一些照片寄过来。一定又长高了,呵呵……”
秦翌年见妻子转忧为喜,望了她一眼,暗暗高兴。伸手就把她揽进怀里。
“哎,真后悔当初送他们去英国。要是留在自己身边,能天天看到他们,那该有多好。”雪琴望着照片里的儿子,喃喃自语。
秦翌年听罢,迟疑了一下,“哎,说到底,还是我老丈人,不放心把他的宝贝外孙放在我身边啊……送他们去英国,去他们的妈妈曾经读过书的那所贵族学校,可以学做绅士,可以学外语,接受最好的教育……如果跟着我,那就只能学学怎么打架喽——”说完,仰起头自嘲一笑。
陈雪琴听罢,回过头,不高兴地望着丈夫,“你说怎么呢,我父亲也是一片好心么。再说了,真的把儿子留在身边,你现在也没有办法全心做事啊。他帮了你,你还埋怨他……”说完,怨了丈夫一眼。
“哈哈哈……”秦翌年一阵嬉笑。继续翻阅着照片。而雪琴却倚在一边,思绪翻滚。
“翌年,伤口还疼么?”她问。
“没事。这点小伤,疤都不会留一个的。比起你生儿子时的那个刀疤,差远啦……”秦翌年说吧,紧紧搂起妻子,温存起来。
陈雪琴窝在丈夫的怀里,热烈地响应着他。她热烈地亲吻着丈夫,吸吮他的双唇,吸吮他的舌头。她解开自己的衣服,摸索着把丈夫的手摁在自己丰润饱满的乳房上。她知道那是丈夫始终贪恋的地方。她扭曲着自己的身体,紧贴着丈夫,绽开双臂,如一头豹子,紧紧地挟裹着他。现在,她只希望丈夫快一点燃起他的激情,然后用他的强悍和温存,让自己坠入混沌,坠入无边的混沌。这样,她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没有胡思乱想,自己就不会害怕,就没有惊恐。或许,明早一觉醒来,太阳是全新的太阳,心情也是全新的心情。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第二天一觉醒来,雪琴翻了个身,却已经不见丈夫的身影。她起身来到窗口,伸手一拉窗帘,登时,一股灿烂的阳光直射进来,温暖而清亮。
回身一看,床头还有一张纸片。雪琴拾起,端近了一看,纸片上有这样几个字。
“今天我做了早饭,记得一定赏脸,全部吃光它。”
雪琴看罢,暗叫了一声,端着纸片,愣愣地发着呆。
走下楼梯,雪琴梳洗了一下。走近餐厅,就看见餐桌上台罩里,端放着丈夫做的早餐。揭开保温锅的盖子,一锅大米粥的清香,登时溢满了整个屋子。
雪琴茫然地退出餐厅。一到客厅,便又见到丈夫换下来的斑斑血衣。雪琴弯腰捡起,拿在手里,神情悠远。
忽然,一股愤怒瞬间涌起。雪琴的脸上,登时显现一股难得一见的凌厉。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忽然狠狠地扔下丈夫的血衣,转身上楼。
来到房间以后,她拉开一只隐秘的抽屉。伸手便从里面拿出一把精巧的手枪,一个弹夹。右手一折,左手便把弹夹装上,用手掌撞了一撞,放回衣袋。转身又找了几个发夹,一手归拢自己的长发,迅疾扎起别紧。拽起一件外套,跑下楼梯。
在餐厅里,雪琴舀起一勺米粥,喝进嘴里,沉吟了一会。然后又盖好锅盖,勾起一个小包,放好手枪,走出家门。
走在门前的马路上,雪琴左顾右盼,一路张望。以前在房子四周躲躲闪闪的那些人影,此时却一个也看不见。或许,是翌年前天愤而砍杀了几个之后,那些人都学会隐身了?
“秦太太,今天出去啊。叫部车子吧……”阿强一边忙碌,一边还冲着她高声招呼。
雪琴见状,想了想,转身冲着小店走了过去。站在店前,雪琴望着这个破落清净的小店,心里一阵感慨。
“秦太太,要不要我打40000,帮侬叫部祥生的车子啊?”阿强热情地叫了一声。同时拿起柜台上的电话,对着雪琴扬了一扬。
雪琴走近,望着阿强手里的电话,微微一笑,“阿强,你一个月赚几个钱?做的又是些什么生意?居然还装了一部电话。你这样做,不觉得抬过分了么!”说罢,忽然眼神犀利,一沉脸色,直直地逼视着阿强。
阿强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惊慌。但他又很快镇定下来,呵呵一笑,“是啊是啊,入不敷出了呢……秦太太,让你见笑了,呵呵……”
“嗯,那就麻烦你,给我拨个号码。”雪琴沉了沉眼帘,轻声说道。
“好的呀,阿是要拨40000,叫车子啊?”阿强如释重负,连忙拿起电话。
“不!你让陈仕量听电话!”雪琴喝了一声。
“这个……秦太太,你开玩笑了。陈仕量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斧头帮帮主啊。我一个小巴拉子,怎么可能认识他呢。”阿强刚刚缓和起来的脸色,猛然见一阵惨白。但嘴巴里面,依旧狡辩着,不肯轻易松口。
雪琴听罢,微抬胳膊,扳开手腕里的小包,一阵摸索,忽然掏出一支手枪。隔着柜台,直直地顶在了阿强脑门上。
“好好想想,到底认不认识他。”
“秦太太,这个不好开玩笑的啊……我,我……”阿强一见到有枪口抵着自己的脑门,舌头登时就大了起来。他放下听筒,高高举起,浑身颤抖。
“阿强,你就不要再这么辛苦地装了。这几年来,你假装开店,实际上,你就是斧头帮的人,一直就在监视我家。你这样的小店,连保本都远远不够,你还凭此养家糊口?还能装上电话?还能一做就是这么多年?我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我家翌年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我们只是看着你没有恶意,也就不来找你的茬……”
阿强一听,登时傻眼。
“你就是陈仕量派过来监视我们的。有什么情况,你就用这部电话和他联系汇报。怎么样,我冤枉你了没有?
阿强被雪琴兜底翻出,无奈地放下胳膊,冲着雪琴挥挥手,“秦太太……哦,不,大小姐,请你把枪放下好么。”
雪琴放下枪,严厉地盯着他,用枪口指了指电话。
阿强无奈,只得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文师爷吗?我阿强啊。秦……大小姐要和老爷通话呢……嗯,嗯,好好好。”阿强通话完毕,赶紧回头对雪琴说:“大小姐,老爷不在家,现在文师爷正在过来,他说会接你过去见老爷。”
雪琴一听,一阵迟疑。忽然之间,她有些害怕了。
自己真的想好了要见父亲吗?登时,对父亲的那股畏惧,那股愧疚,那股不忍……很多很多的思绪,一起涌上心头。
想到这里,她情绪翻涌,隐隐有些不能自制。站在路边,努力回忆着父亲的音容笑貌,却发现已经非常的淡漠飘渺。她竟然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模样来了。
但她必须找到他!她要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要对翌年,对自己的女婿狠下杀手!以往的那些恩恩怨怨,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他还耿耿于怀吗?父亲性情再残忍再凶悍,也不至于极致到这样的份上吧。
其实,雪琴也深知,父亲对翌年的那股仇恨和凶狠,一是因为翌年当年背叛了他,暴走帮会。翌年当年在斧头帮时,因为足智多谋,身手又好,因此很得父亲器重。平时有事没事的,经常把他拉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翌年,并且不知不觉地,就被这个硬朗冷俊的男人所俘虏。并在之后,下决心死心塌地,一生相随。
而翌年也就是从反出斧头帮开始,结束了流离颠沛的江湖生活。之后,又认识并接受了共产党的思想和召唤,从此加入了党的组织,走上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生涯。
但更令父亲愤慨的,还是他在反出帮会时,顺手带走了自己唯一的女儿。这个举动,就跟摘走了父亲的心肝一样,好让他暴跳如雷,又暗自伤神。但,他也不能由此而如此残忍地对待翌年啊。
一时间,雪琴站在路边,心里一阵歉疚,一阵愤怒。
片刻,有三辆黑色锃亮的轿车向着这边驶来。嘎地一声,停驻在了雪琴身边。车门开启之时,很多的黑衣人纷纷跃出,围绕着轿车,跨步肃立,凝神巡望。
“大小姐——”后车门一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微笑着冲雪琴叫了一声,一脸的慈祥。
“文叔!”雪琴一见,禁不住脱口而出。登时有点视线模糊。一阵哽咽,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呵呵,昔日青春美丽的大小姐,如今也已过四十啦……”文叔呵呵一声走近,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雪琴,感慨一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雪琴的肩头,长辈似的。
“文叔,你也老了很多,你这几年还好么?”雪琴感受着文叔的手势,登时有了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泪水暗涌,不敢多想下去。
“我很好,吃得下睡得着。呵呵,大小姐还是那么乖巧。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个丫头。哈哈哈哈……”
文叔的这几句话,一下子就让雪琴强行压抑的泪水,瞬间决堤。转眼之间,她泪流满面。
这个文叔,这辈子跟着父亲,鞍前马后,帮父亲杀出了这一片天地。自己从小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长大,也知道他一直就非常疼爱自己。
“大小姐,跟我回家吧。”文叔盯着雪琴,轻声说道。
雪琴不停地擦拭着眼泪,闻听此言,不禁迟疑。眼下只是见到文叔,她就已经哭成这样,如果一见父亲,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文叔站在一边,见她迟疑,便又开口说道:“大小姐,老爷这些年,就一直在想你啊。这个老家伙,其实也很可怜。现在除了我,他身边就没有一个能说说交心话的人了……这人老了以后吧,最害怕孤独寂寥,心无一物了……”
雪琴的鼻子一酸,再次用手捂住嘴巴,避开文叔的眼光。
“今年天气转凉以后,老爷就不停地咳嗽,还带气喘。光中药就吃了好几个月了。这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雪琴“哇”地一声,一下子哭了出来,泪如雨下。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跌倒。
“大小姐,跟我回家吧。”文叔静静地站在雪琴身后,搀扶着她,温和地说。
“爸爸现在在哪里?”雪琴抑住哭泣,轻声问道。
“他今天在跑马场里消遣呢。要不,我就带你去跑马场见他吧。事先不告诉他,直接过去,给老家伙一个惊喜,怎么样?哈哈哈哈……”文叔朗声一笑。握着拳头,就在雪琴面前扬了扬,兴奋地说。那副模样,让雪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文叔就一直这么逗自己的。
“也好……”雪琴答应。
毕竟,让文叔这么一讲,雪琴变得急切地想见到父亲了。她的内心,忽然非常害怕父亲会突然死去。要真是这样,自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何况,她还有另外事情要当面问他。
文叔一扬手,众人纷纷上车。
雪琴钻进轿车,坐在文叔的身边。眼看着这种前呼后拥的架势,依稀仿佛,随光倒转,一下子就回到了几十年前小女孩时的那些岁月。
(四十七)
中午时分,两辆运送草料的大卡车驶进了上海跑马场的门口。高高的门楼下面,一个看门的男子朝着卡车上堆得老高的草料望了望。转过身又瞅了几眼卡车的驾驶室。他发现今天押车的这个男人,西装礼帽,气宇非凡,隐隐透着一股英雄气概。便也没有多言,一挥手,马上有人拉开铁门。卡车启动,缓缓转了进去,一路拐进跑马场一侧的马厩。
等卡车停稳,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杨胤回过脸,谢过中年司机,随即跳下了车,一转眼便钻进马厩。
跑马场内的马厩里,寄住着一些即将参加比赛的马匹。长长的好几排房子,就坐落在跑马场的起始点附近。相对于开阔宽敞的跑马场跑道,这里的一角实在显得很不起眼。但对于那些参赛的马匹以及赛手来说,这里却异常的重要。自己的赛马,在这里是否能够得到良好的休息和公正的规则,直接关系到比赛的结果。
杨胤来到马房内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面,开始逐一寻找。骑手为了防止自己的马匹被人做手脚,一般情况下,是绝不允许陌生人靠近的。而杨胤西装革履,而且神情高亢,一些看管还以为是跑马场的监管前来巡视,便也不来阻拦。只是紧盯着他,直到他离开自己看管的坐骑。
一排房子看下来,已然还没有发现早上的那匹大白马。杨胤毫不气馁,转身便又进了另一排马厩。终于,在靠后的一个马厩里,他看见了早上那匹健硕的白马。此时,它正被关在一个栅栏里面,昂首引项,蹬着杨胤,不住地打着响鼻。
杨胤一阵欣喜,赶紧四下寻找,却看不到那个女骑手的身影。片刻,他看见在马厩门口走过来一个人影,赶紧躲过一一边,隐身起来。
等到那个身影走近时,杨胤一下子惊叫起来。这个英姿飒爽的女骑手,竟然真的就是阿芳。
“阿芳——”杨胤猛然从暗处冲了出来,喊了一声。
阿芳听到喊声,抬头见是杨胤,身子一颤,手一松,抱在怀里的一捆干草,撒了一地。她迟疑了一下,转身便要离开。杨胤赶紧拦住,一直把她逼到墙角。
那匹神骏的白马,摇摆着脑袋,一阵骚动。
“阿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跑马场?”杨胤有很多问题,恨不得一下子问个明白。
阿芳沉默,抬起脸,和杨胤四目相向。
杨胤见她一身帆布搭腰衣裤,一根头巾,一双马靴,以及那一股坚毅威武的神态。和以前的那个阿芳相比,真的是判若两人了。
“阿芳,自从那天让你帮忙以后,我很担心你的安全,也很后悔让你参与那次战斗。我曾经去过你家,也发现了你放在炉子里的面饼。只是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明白,原来你是在告诉我,你去了长兴马场,对不对?”杨胤兴奋地说。
阿芳闻听此言,忽然一阵黯然。别过头,拿起一把扫帚,自顾自打扫起来。
杨胤见状,不禁疑惑。阿芳的性子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阿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杨胤着急地喊了一声。
这时,身边有几个人经过。两人暂时停止说话,一时沉默。等他们走远以后,杨胤上前,一把抢过扫帚,挥手就把它扔得老远,“阿芳,你倒是说话啊……”
阿芳顿了一顿,抬头凝视着杨胤。忽然眼圈一红,轻声叫了一声:“杨胤……”
杨胤一看,登感一阵紧张。他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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