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姐姐说出有人欺负她这句话,他黄小轩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也要上前扳掉对方几根手指头。而且上海摊这个地方,他还是有几个朋友的。而现在姐姐这么一说,他也很无奈。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姐姐。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忧郁、自闭、敏感、细腻。平时就象一只虫子,老喜欢把自己深深地裹在里面。而她在写作上的天赋,又加剧了这种个性的肆意,使得她越发沉溺于这样的世界之中,乐此不疲,无法自拔。
“周凯来过了……医院怎么打你电话都说你不在。所以,我只好……我出院后先住你那边,我不要让他找到。”黄芩的神情一阵悲凉,小声对兄弟说道。小轩看着她一副恳求的样子,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她。特别是听她说到是因为打不通自己的电话才通知的周凯时,黄小轩心里不禁一颤。是啊,在上海,自己是姐姐唯一的亲人了。
“我这两天有特别任务,一直在外面。”这两天和警备司令部统一行动。一律不能和外界接触,“你和他没什么事吧,我听报纸上说,你因殉情而跳江,有这回事么?”小轩打量着姐姐憔悴的神色,很为她担心。
“胡说,小报的话你也信啊。他们一向就是怎么好卖怎么写。周凯说了,他回去就封那几家报馆。”
周凯是姐姐的男友,现在是国民党淞沪宣传部部长。他们的相识也起因于姐姐的写作。而自从姐姐成名以后,她和周凯两个人才女帅哥,早就成了上海滩上的一段佳话。成了时下年轻人仰慕追崇的时尚人物。应该说姐姐在上海滩的名声,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和周凯的这段恋情在推波助澜。而事实上,姐姐这样的人,说她才华横溢不假,旷世奇女也不为过。但她只会闷在暗房间里梦游般地写作,很多的外事都是周凯在帮她打理。包括宣传推广她的小说,联系影视改编等等,要不是周凯帮她操作,她自己是无力应付那些繁杂事务的。
主治医生说了,姐姐跳江以后,因为马上就被人救起,所以只是呛了几口江水。另外有一点着凉。其他没有半点的伤害。因此他建议小轩可以办理出院手续,回家疗养。小轩当即办好手续,并且找来一件宽大的风衣让她穿上。以免被人认出后,又会有不必要的麻烦。还好,那些记者并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否则这家医院早就被挤塌几次了。她现在是上海滩上著名女作家。手头有三四部言情小说在同时写作,边写边连载。连载小说的杂志近期疯了一样地好卖,一时间洛阳纸贵。其读者层面覆盖广泛,粉丝拥趸者无数。她的小说情节,人物命运,早就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习惯话题。出版界、影视戏曲界更是削尖了脑袋,都以获得她作品的代理版权为荣。
小轩把姐姐安顿在他的公寓后,随即开车回到巡捕房。刚刚走到门口,就被副总探长叫住。原来在法租界里,有一个中医在家里被人杀害。总探长示意小轩去承办一下。小轩二话没说,叫了几个兄弟就往那边赶。因为那一片地区巷子狭小,车子根本开不进去,因此黄小轩和几个弟兄们决定,索性顺着民居小巷抄近路赶去。
现在,他刚刚完成了现场的初步勘探,一低头从低矮房门里走了出来,用手指捋了捋他一头的长发,对着天空长舒了一口气。
黄小轩二十五岁,长得魁梧高大,说话时声音洪亮,和他姐姐柔弱的模样形同反差。几年前当过兵。后来所在部队解除了编制,他一咬牙退了伍。受朋友的举荐,应聘到法租界巡捕房做了一名华人探长。这一举动,姐姐不知道责备过他多少次了。他知道,自从父母出事以后,姐姐就一直想让自己找一个安稳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但在黄小轩的眼里,现在这个世道,到处是硝烟暴动,到处是杀戮流血,哪里还有什么安稳的地方。他不想默默地过一生。要出人头地,首先自己要硬。而眼下这个世界什么最硬?当然是手里有枪最硬了。
中医是被人用刀捅死的,这一刀狠狠地扎在心窝里,肋骨也扎断了两根。可见凶手不仅手法准确,下手更狠。中医被扎中以后,估计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因此从神情上看,他死得非常安详,没有显露出半点痛苦状。
另外从现场看,凶手在行凶以后,没有从房门出去,而且从一扇窗户里面爬出去的。有可能是怕被隔壁邻居看到。
房间里十分狼藉,并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看得出这个中医最近的生活非常糟糕。黄小轩粗略地巡视一下,并没有发现其他异常。今天整整大半天的折腾,已经让他非常的疲惫。
本来,租界里面死个把人,在眼下这种局势里真的算不上什么。更何况死的只是一个破落中医。这样的案件,没有人会化大力气侦破,走过场备个案也就行了。黄小轩就是这么想的。
“探长,我找到一个邻居,她可能了解一点情况。“一个副手卖力地向黄小轩汇报。小轩望了望副手,答应了一声。一挥手,示意他前面带路,自己跟在身后向隔壁走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黄小轩的几个手下,临时在现场架起了几个大灯泡,凶案现场灯火通明。黄小轩穿过围观的人群,就在低矮的房檐下面,他看见有一个老妇人站在那里。另有一个清秀的小女子紧挨着老妇人,十五六岁模样,看着很象是祖孙两人。
“老人家,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黄小轩微微哈腰,大声地靠近她的耳朵喊。
“我耳朵很好,不聋。”老妇人侧了侧身,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黄小轩见状,忍了忍,用正常的语气问她:“老人家,想问问你,最近中医家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啊?”
“什么事算是不平常的事呢?”老妇人依然冷言相向。一边的副手按耐不住,正要发作,黄小轩用眼神制止了他。
“这么说吧,这几天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他?”
“他已经有好久没有病家上门了……”老妇人若有所思,“好人那,安安分分的,从不招谁惹谁,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老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脸的遗憾,“对了,今天中午时,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高大男人,问过我中医家在哪里,是我指给他的。”
黄小轩刚才初步看了下尸体,从迹象上看,今天下午,基本上就是中医死亡的大致时间!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87book'”小轩紧跟着问她。
“也没什么特别的,长得还算端正。一身黄衣黄裤,看上去精神得很。哦对了,他的下巴有一颗黑痣。”老妇边想边说着,“我看这人,倒不像是坏人。”
黄小轩的脑子里一下子就跳出一个人来。
上午在围剿共党秘密会场时,他在街道上看到过的那个共党特工。
想到这里,黄小轩仿佛再次回到了上午的黄山路上。当密集的枪声爆响时,一个灰黄色的矫健身影,就在枪林弹雨中闪展腾挪,喋血街头。当时,看得黄小轩也在暗暗喝彩。要不是当时和军警有统一行动,他真想一跃而出,和他好好较量一番。
另外,他又想起,就在傍晚,自己和几个弟兄抄小路赶赴中医家。在路过一个小巷口时,无意间看到这个喋血街头的共党特工正被几个人押着。之后又亲眼看着他挣脱押解,落荒而逃……这其中的一人和他打过交道,可以肯定是共产党。
难道就是他杀的中医?
黄小轩登时感到,眼前的案件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一个共党的特工,怎么会去残害一个落魄无辜的中医呢?
还有,上午还在街道上为共党横枪跃马,冲锋陷阵。怎么才到傍晚,就被自己人抓起来了?而且,他还竟然有胆量从他们的眼皮地下逃出去!
“那,你还见到过其他陌生人找过他吗?”见探长陷入沉思,副手接着问老妇。
老妇瞥了一眼副手,记起刚才他对自己的态度,因此别过头,对他爱理不理。
“有——”老妇身边的女学生忽然开口。说这话的时候,她闪烁着一对大眼睛,一副纯纯的清澈模样。
“哦,同学,你说说看。”黄小轩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微笑着接口。
那个女学生没有立即说话,忽然扬了扬手里的一本杂志。
“就是她!”她肯定地说。
“谁?”黄小轩还没有看清她手里的杂志。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女生用双手展开杂志。黄小轩眼尖,一眼就看清了杂志封面,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
杂志封面上面,一个婉约女子回眸凝望,神情忧郁。
“就是她,黄芩!”女生再次扬了扬杂志,大声喊道。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大概三天前吧,我在窗户里看见她走进巷子,后来四处打听中医的家。虽然当时她裹了一个大头巾,还带了个墨镜,但还是被我发现……哈哈。我可是她忠实的读者。她就是再裹几层头巾我也能认出来。”
黄小轩的脸僵住了。一边的副手也有点吃惊。他望了望探长,回头警告女生:“你没有看错吧,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怎么可能啊,我那天激动死了,一直等在巷口。后来她回去时,我上去缠住了她,还让她给我签了名呢!”女生说着,展开杂志封面。小轩定睛一看,果然见左下角姐姐的签名,清晰华丽。
“老人家,现在来找中医看病的人多不多啊?”小轩紧接着问一边的老妇。他在想,或许是姐姐有什么疾病,专门来找中医看病的。
“他?哼哼……要说看病,两年前或许还有几个上门。但现在是不可能了。他现在是满脑子的老酒,中药名字都忘光了,方子都写不利落了。”那个老妇脾气不好,但一开出口就不容易收住。
黄小轩的心里一阵冰凉。
“会不会这个女人是慕名而来,来这之前她并不知道中医已经糊涂了?”小轩还不死心,继续追问老妇。
“慕名而来?不会的。在名声远扬的时候,他可不是住在这里的。这里是他落魄之后才搬来的。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现在的住址的。”
老妇就象是故意在捉弄小轩,他所假设的每一个可能,都被她无情地否定。
“同学,那你还知道些什么呢?”小轩转身继续问那个女生。
“她走的时候还说,让我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她来找过中医。她还答应,如果我做到了,她每出一本书都会签好名送我。哎呀——”说到这里,女生忽然跳了起来,“我还是说漏嘴了!我,我,我什么也没说啊。”说完这个,她退后一步,紧紧抓着老妇的胳膊,一脸懊悔状。老妇沉着地用手拍了拍孙女的胳膊,冷冷地望了望小轩:“没事,说就说了,又不是捏造出来的。这个中医死得那么作孽,我巴不得马上就把凶手抓到呢。”
说话之间,小轩的身子不停地被人推搡着,他看了看围观人群,示意副手驱散一下。等副手离开以后,他微笑着掏出几个银元,迅速塞进老妇和女生的手里。两个人正要推脱,小轩轻声对她们说了声:“黄芩这件事,别再向其他人说了,拜托!”老妇一愣,但一边的女生随即明白。她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对着小轩吐了吐舌头,踹起银元拉上老妇回头便走。好像生怕小轩后悔似的。
小轩环视一眼四周的围观人群。心里一阵燥乱。
姐姐怎么也来赶这趟浑水了。她和中医是什么关系?和他的死因有关吗?这和她跳江又有什么牵涉吗?
这时,慢慢四散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影跳入小轩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借着临时布置的照明仔细辨认,只见那人正低着头竖着衣服领子,夹杂在围观的人群中缓慢退去。
小轩很快就确认了这个人的身份。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里快速转动着:他怎么也来了?
黄小轩深深地吸了口气。此时他再也不敢小看眼前的这起凶杀案了。他感到自己必须打起精神,认真对待这个案子。
他朝着副手做了个手势,自己一闪身,快跑几步,离开现场,躲进了黑暗之中。
(九)
杨胤撒开两腿,一个人在空旷的街道上,肆意狂奔。风一般地,一头扎向黑暗的怀抱。
他的脚步声沉重而凌乱,孤独地在街道上响起。黑暗之中,传得老远。
他感觉自己正在渐渐远离着什么。
前方是什么?他看不清楚。
一股强烈的悲愤和失落袭上心头,这让他一阵喉头发紧,心意难平。
他强忍着,环顾四周。却发现目光所及之处,万物狰狞。疾逝而过的任何物体,都在张牙舞爪着向他扑来,随时都会恶狠狠地把他撕碎。
四周只有黑暗,黑暗见证着发生的一切。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他租借的房子。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包里,带走了所有的钱和值钱的小东西。想了想,又拿出这半个月的房租,用烟纸给房东写了几句话,和钱一起压在桌子上。结束后回头望了一望,想到自己竟然要开始亡命天涯,一时间五味陈杂。又唯恐师傅他们尾随而至,因此不敢久留,一转身冲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来到街道上,一个人警惕地行走,尽量绕开有可能遇见熟人的场所。他现在既要防特务,又要避开自己的队伍。好似一只过街老鼠!
没有想到,他杨胤命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劫数。
走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光景,不觉已经来到南市老城厢。杨胤转了一会,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看见了一盏昏暗的灯箱,灯箱在黑暗中微微摇晃着,箱体上隐约显现出“有房出租”的字样。
杨胤在灯箱前站定,警惕地张望了一会,抬手敲门。
见了房东阿婆,一番询问, 杨胤租下了一间很小的房间,并且预付了半个月的房租。
他仰面躺在床上,心潮澎湃,眼前反复着刚才出逃时的景象。同时幻想着可能落得的各种下场。有被队友乱枪打死的、被特务抓获的、横尸街头的、也有被当成叛徒审判后处决的。在处决现场,他甚至看见自己的父母在人群里含泪望着他。这让他无比的难受,泪流满面!幻觉中居然还有自己不得已投靠特务,被特务利用胁迫后向自己的师傅队友开枪的!一时间他迷迷糊糊,乱梦颠倒。最后,他感到自己胸闷气短,四肢僵直。仔细一看,发现自己正身陷沼泽之中,泥泞的淤泥如一条巨蟒盘亘在他胸口,紧紧地压迫着他的胸腔,肋骨生生地发疼。眼望四周,千里茫茫,空旷无人。喊破了喉咙,只招来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停在他的眼前。他极度恐惧,但越是挣扎,身体下陷得越快。渐渐地淤泥没到了他的脖子、嘴巴、鼻子。一阵难受的窒息,憋得胸腔里象要爆炸一般。
“——啊”他狂喊一声,猛然从床上窜起,一阵心惊肉跳,诚惶诚恐。好久才慢慢平息下来。
冷静之后,他起身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又洗了把脸,坐定下来,开始思考眼下的处境。
问题的关键还是那个中医。这次的遭遇实在是匪夷所思。
杨胤想了一会,思绪乱窜乱撞,却怎么也转不出去。于是腾地起身,换了一件外套,走出房间。准备到中医家里再去看看。
到了外面,一阵清新的夜风吹来,这让杨胤镇静了许多。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便匆匆踏出小巷,向黄山路赶去。抬头看天空中乱云遮月,暗影憧憧。
中医家并不难找,杨胤小心翼翼地靠近。而就在他走到中医家不远处时,远远就看见前面某处灯火通明。定睛一看,他发现那正是中医家的房前。
杨胤一阵纳闷,悄悄地靠近,混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不久,他总算搞清楚了,原来是租界巡捕正在办案。看来中医的尸体已经被人发觉。
杨胤竖起耳朵聆听着邻居们的议论。同时他也看到了,有个人从房间里出来。从神情上看,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