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遥夕平了平气,尽力以平稳的语调开口道:“你是何人,此地又是何处?”
话一出口却是将自己吓了一跳,那音沙哑不堪似乎里头正燃着火炉将嗓子蒸地干得冒烟,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根本……不是她的声音!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小娟!”那小丫鬟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却转头往外跑去,嚷嚷道:“快来人啊,小姐,小姐……糊涂了!”
凤遥夕只觉掉入十丈迷潭云遮雾绕,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糊糊涂涂地,饶是聪明过人竟是琢磨不出一星半点此情此景,欲深思深想却觉一阵晕眩,手抚上额头人不自觉地后倾,却因此扫到了一旁梳妆台上的一面铜镜,因那丫鬟离去时未带上门的缘故,倾斜了日华此刻正耀着一片光芒。
不过是一面铜镜罢了……
这么想着,不知为何似乎是冥冥中的吸引,凤遥夕竟忍不住拖着那每动一点,每挪一步便会疲惫至极的身子,一点点挪向它。那么些距离却早已令凤遥夕汗湿透了衣衫,伸手去拿却终究失力令铜镜随着清脆的声响滚落了脚边……
“表小姐?!”
一名以布蒙面的老者匆匆进屋,只瞧见凤遥夕盯着铜镜怔怔的,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不由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欲给她诊脉,却在见到那惨白的脸色后退了一步,犹豫半晌,终于放弃般走了出去。
凤遥夕半点不曾留意他,只愣愣地抚上惨白的无一丝血色,甚至因重病泛起蜡黄色的脸颊,这眉,这眼,这鼻,这唇无一属于凤遥夕,那么她……她究竟是谁?
‘借尸还魂’这四字听过却未见过更不料能发生在自个儿头上,想来多少人贪生怕死却难逃幽冥地狱,她一心了却红尘想断个干干净净却为何偏不能称心如意?
惊骇,不信,失措……
或许连他也不知那个面对千金万马不曾变色,赶一骑来寻的红衣少女也曾天真活泼也曾害羞胆怯。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守护自己,所以才不得不学会披荆砍棘,只是因为无人轻拭落泪所以才学会了笑对苍穹,只是明白了再多惊慌失措也难以御敌,才能够平静地似乎无所畏惧……
便如此时此刻,再多不信不甘不情不愿,再多疑惑不解哭喊吵闹都不会有一分作用,因此凤遥夕不曾再多说一言,更不曾掉落一滴眼泪,连那个曾经恳求自己在他怀中落泪的人,有一日都能冷笑着对自己的悲伤视而不见,更多泪水又有什么意义?
此时,门外隐隐传来方才那自称小娟的丫鬟的恳求声:“胡大夫您再开点药,给小姐试试吧?”
“无用了,疫症凶险何况表小姐的身子原就……老夫早就说过,早些送去城外隔离才是上策,瞧这如今的模样竟是神智都不清了,再吃灵丹妙药又有何用?”
“大夫,您再想想法子……”
“你别挡着,我要即刻去用药汤洗一遍,再去回禀夫人,立马把人送走这可不能再耽搁了。”
“大……大夫!”
脚步匆匆而去犹如匆匆而来,显是那大夫走远了。那丫鬟却不见进里来只蹲下自顾自哭道:“这可怎么好,小姐要去城外,夫人定会要我一同跟着去伺候的,这可怎么好!”
那丫鬟无半点压低声的意思,显是说给里头人听的,凤遥夕勾起冷凝的弧度,不过一个不知名的丫头也敢耍心机作践于她,这倒真是有趣!
凤遥夕素来恣意来去傲视天下,因此宁忍锥心刻骨之痛,以死斩断情缘于人于己干净洒脱,怎料上苍作弄不让她魂赴幽冥,竟在此受辱!
手渐渐握紧,此情此景倒有些相似,犹记当年凤王宫内姚妃握权,趁着父王外出巡视自己身染癔症之时欲至自己于死地,呵,当年她手段何其阴毒自己不也挺了过来?
忆及往事却不由一阵恍惚,可若是那时没有青姥姥舍己照料于她,凤遥夕未必醒得了,她不是为了还青姥姥这份恩情,便不会设计相救在祁国的死间青若宁,如此便不会改装前往祁国,那么她与他……也许便会有不同的开始,不同的结局……
摇摇头,不该,也不能,犹如母后所言人生之路不可回首,便是上苍存心作弄,凤遥夕也定不哀哀凄凄怨天尤人,重活一生便当凤遥夕已死吧!
只是……
如今这情形,凤遥夕摇了摇头屋漏偏逢,这正主得了瘟疫瞧这情形又似乎没什么地位,若真被送了出去便唯死一途。这瘟疫她不是不曾得过,如今这模样分明本大限已至,可既然她移魂而来便定能熬的过去,只是需要……时间!
想着,凤遥夕心思微动,轻咳了几声,唤道:“小娟。”
“小姐,您认得我了?”小娟却不进屋只在门外带着几分犹疑道:“小姐……有何吩咐?”
连自己贴身侍婢都挟制不住这正主未免也太无能了,凤遥夕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惚的表情,道:“小娟我前头恍惚听着你说你也要同去什么的,是不是真的?”
那小娟一听息息相关之事,立时变了态度,声泪俱下道:“正是,小姐,您素来好心肠可要救救小娟啊!”
“小娟,我眼瞅着时日无多又怎忍心你与我陪葬?只是……如今却找谁去说呢?”
“大小姐。”小娟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急急道:“您可以跟霏盈大小姐说啊,她素来把您当亲妹妹般疼的,前几日还为了您的事跪着求了夫人一夜。”
霏盈……
头一阵刺痛,晕眩中似乎现出了一个极模糊地少女身影却是看不清,“可我如今不能离屋,又不便传信于她……”
见她似乎极是无奈的样子,小娟求生心切心一横道:“不如奴婢这就请小姐来,隔着窗说几句量是无妨。”
凤遥夕点点头见她飞快去了,暗忖照这丫鬟所言,‘霏盈小姐’看来却是那夫人掌上明珠了,低头掠过道眸光。
不过短短片刻小娟果然携一少女返来,凤遥夕见了竟不自觉脱口道:“霏盈表姐。”回过神,却又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不行,这会儿不行……
咬了咬唇勉强维持清醒,只见那少女欲进屋内,却被小娟拦住,只好倚着门道:“月儿妹妹,你怎么了?”
凤遥夕只用极轻的声唤了几声,那少女在门外自是听不见的,小娟见此情景急得如热锅蚂蚁,只得进了屋‘扶’凤遥夕到了门边。
被几乎拖至门口,虽是自己设计凤遥夕垂下的眸中依旧闪过冷意,此刻却不便发作,只做出立不稳的样子忽而向前倒去,不偏不倚推倒了就在门边的少女。
少女惊呼一声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却只觉背后一处似微微一痛猛然间浑身一软昏倒地上不知世事。
小娟见得此幕惊吓的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凤遥夕瞟了她眼见她呆呆站在那儿,唇不着痕迹的弧了弧,却只用虚弱的声道:“咳咳……还不……还不请大夫过来?”
小娟失魂一般只懂点头,步下却不动,这一番折腾凤遥夕只觉那晕眩感愈发强烈起来,瞧她木头人一般不觉动气,却仍只淡淡道:“小娟,表姐若在这儿出了事……”
她话未完语调又是极淡的,小娟偏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霎时整个人都入了冰窖一般,也无暇去想自个儿的‘小姐’似有异样,拔腿便跑。
凤遥夕趁小娟离去从袖中露出了藏着的针,这是她在小娟去请这大小姐时在屋里寻得。微微一笑,在少女身上几处穴位又扎了数针,而后几乎是半爬着回到屋内,却再无力将针搁回原地只得就近藏了起来,人却倒在门边如何也动不得了。
这次那大夫脚程半点不慢,不一会儿便到了后头还跟着一群人,在意识再次脱离前,凤遥夕听的外头传来凄凄之声:“盈儿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夫人小姐脉象有异,一时不知是不是被传染了……当务之急还是立刻送小姐回房,再把表小姐……”
“住口!”
“夫人?”
“素月身体已然好转,小姐只因前头担忧表妹思虑过甚才晕了过去,都给我记住了!”
“夫人,您这是?”
“胡大夫,你难道想要盈儿一同被送出城么?”
“这……”
这就是人性,放在心尖护着的人总会为她思虑周详,她幼年丧母却更明白其中道理。何况曾经有个人……就是这么护着自己的,只是,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还是要失去……
茫茫然不知所感的想着,凤遥夕在冰冷的地上渐渐再听不到外头的声响,幽幽再度陷入黑暗,唇却带着抹笑意,无人来护,她便自己劈荆斩棘护自己周全……
授琴
那日昏睡后又是数日光阴,再醒来时已然病愈,却多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轻轻抚过细巧如淡墨的柳眉,望向镜中人不见血色显得极白却不似凤遥夕雪肤晶莹,唇色极淡何如凤遥夕朱唇不需胭脂点,鼻子虽小巧却无甚特色毫不起眼,真是怎的看都只有‘平凡’二字可以形容,唯一与前世有些相似的当事那对凤目,却也远不如从前那对妩媚。她却是颇为满意,这些日子自己已渐渐习惯了现在的外貌,名字,以及身份……
‘林素月’,自幼父母双亡寄住在舅父安平侯莫衍府中的孤女,这个安平侯莫衍凤遥夕却是知晓的。
凤遥夕的母后原是韩国公主,当初韩国是她威逼利诱劝降的,其时王室早已凋零地不剩什么人了,莫衍是韩国的国戚,于归顺倒也有些功劳,她念着旧情,又为在天下人面前做个宽仁的名堂便劝祁恒煦善待之。故而祁朝立国后,祁恒煦封之为‘安平侯’,说是侯爷却只尊爵无封邑,虽号封‘千户’却并不能征税,不过是个虚荣。
犹记得当日这封号赏赐还是自己与他一起定的呢!
凤遥夕或者该说林素月勾了勾唇,只觉世事一场大梦滑稽的紧,云台转眼,便是五年光阴,曾定他人生死祸福的自个儿却成了别人家寄养的十七岁孤女。认真论起来这莫家多少与母后有些血缘牵扯,莫非因此自己才会死而重生在‘林素月’身上?
五年……自己,不该说那凤国的公主,祁朝的皇后,已经死了整整五年了……
她不恨,也不怨,早在动心的那一刻便该料到这……万劫不复的结局。
她曾无数次的想过抽身而去,曾无数次想过挥剑断情,曾无数次提醒自己天下绝无共主,曾无数次告诫自己勿忘了功成身退。
只是,动了心的人总是变傻,以为千万年不变的道理能在自己这儿变一变……以为情比金坚,以为人定胜天,以为他们心意相通,以为他们克服了万难,多少次同生共死,多少次相扶相持,天下既定,又何愁还有更大的难阻?若有,也定能一如当初携手共度!却忘了,最可怕的敌人,不是万千兵马,不是阴谋诡计,甚至不是权利纷争,而是……善变的人心。
当祁与凤由同盟成了对立,当他与她由爱侣成了帝后,当天下与真情相抵,当权利与真心相斥,其实,早该明白,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所以并非别无他法,她纵身跳下悬崖是要他安心,更是要自己死心,趁着他们的情谊还未从可叹变为可悲,亲手划下休止。
恩怨情仇,爱恩纠葛,到头来,也不过黄土掩埋,万事俱休。
凤遥夕既死想必他定可安心,凤卫军被已散,昔日部下该退得也早谋了出路,不愿退得也是各有各命需自己承担了。
想起那时她初生麟儿,却来不及感受初为人母的喜悦,每每与他虚说着些孩子将来如何如何的事,背转去却忍不住泪落,却又要咬牙筹谋助部下亲友全身而退,他们全因信她才跟从了祁国,她不能对不起他们……
而祁恒煦呢?
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边对自己温情款款一如往昔,一边谋划着拔除凤国残余全部的势力,布置着对付刚为他生下孩儿的自己的呢?
轻轻摇了摇头,过去的事多思何益?若说如今还有牵挂的也就两人。同胞妹妹梦溪早年唯恐宫廷复杂被她送走学艺,当是无恙。还有治儿,治儿他托玉箫带走交托师父,现也该五岁了吧,却不知如今都如何了?
那些世外之地凤遥夕来去自如,林素月却是难如登天,也罢,若非上天恩赐,又哪容她再思再想?
不引人注目的侯府,身无所长的孤女,平凡一生正因上世所求,至于治儿与梦溪,若有机缘再探知他们过得可好也便是了……
“月儿妹妹。”
淡黄上衣下系着印着粉色梅花的及足长裙,纤腰如柳,粉黛俏颜,轻快入内的少女,笑如铃扬。
“月儿妹妹,我瞧你今日的气色似又好了几分。”
“霏盈表姐。”
放下梳子,阖上梨木梳妆盒,林素月转过身,迎上前去,瞧圆圆的眼眸鬼鬼地转着,立时作势咳了几声:“咳咳,我这身子说差不差。”瞧她喜上眉梢的样子,故意顿了顿,才道,“说好也不好,大夫说宜静养,不宜操劳费神,咳咳。”
莫霏盈便是那日她施针令其昏迷的少女,其实她那日的针法不过要她昏睡个数日实无大碍,不过是用来做块挡箭牌罢了,说来这莫衍的独生娇女娇,任性不知疾苦,为人却天真善良至极,不但为了不让母亲送走得了疫症的林素月而跪了整整一日求情,待其醒来后头等大事竟是要母亲休要迁怒于他人……
不过,她原本就不是被传染了瘟疫,待被封的穴道解开自是能探出只是一时气血不顺,那位侯爷夫人倒便当真不曾追究,只是林素月料她心中有气却是难免得,否则也不会打发了小娟出府了。
想到小娟离去前苦苦哀求中隐藏的怨愤,呵,她怨得想必不是逐她出府的莫夫人,却是一直待她以诚的主人。人性便是如此,曾经的林素月既无身份又手段一味良善,只会显得软弱。善良,从来是上位者才有的权利……
狼对羊的怜悯才是善良,羊对狼若是有了怜悯不过是自投虎口的愚蠢罢了。
也不知安平侯府如何教导出‘林素月’柔弱温顺,莫霏盈又如此善良,不谙世事到竟会对那事毫无芥蒂。
凤遥夕的一生多的是刀光剑影阴谋阳谋,唯一的亲妹妹比自己小整整七岁,也早早送走了。瞧这娇俏善良的‘表姐’,林素月纵无愧疚,也有几分歉意,倒有几分将她当做自己妹妹的感觉,一来二去,莫霏盈往这儿走得越发勤了。
有日夜深人静林素月被昔时的梦魇惊了,起来抚琴静心,莫霏盈竟不知何故来了非缠着要学,一缠便缠了这些日子。
“你就是不肯教我。”莫霏盈不依地嘟起嘴:“不过是首琴曲么,月儿教教我又怎了?”
轻叹一口气,林素月摇了摇头,“表姐也说了不过首琴曲,表姐本是才女琴艺上的造诣原在素月之上又何必非要学……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俚曲呢?”这却是大实话原来的林素月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确实不如莫霏盈。
“可我不知为何,觉得你那夜弹得非常非常地好听,那曲子明明不难,可我自己找了几曲差不多的,全都弹不出那般韵味来。”莫霏盈蹙着新月般的眉,似乎很是苦恼不解。
“哦,也许是心境的缘故也不一定。”林素月笑答,心中却是微微一讶,暗自感叹莫霏盈对乐理倒真有几分天赋。
那夜林素月弹的琴曲虽为凤国俚曲,却不是什么高深的曲子,只不过……凤遥夕当初学琴起初是母后所交,学的是韩国王室传承的指法技艺,可尚未学成母后便死了,之后所习的又是凤国所尚,待其长大后在琴艺上自有心得,融会贯通下指法技艺独具一格了起来。
“是么?可真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