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喝药吧。”青儿端着刚煎好的药走入内殿。
太子妃散发披衣靠坐在床柱上,无声无息的如若一缕幽魂,听到青儿的声音,这才转动视线。
青儿看着太子妃愈见憔悴的容颜,心中酸楚几欲落泪,宫中情况她不是不知道,那些原是太子良娣的女子一个个封了妃位,尊享了荣华,而眼前本该是皇后的女子却落魄的留在冷僻的东宫内,几乎已被皇帝忘记。这个从小被人呵护在掌心的天之娇女,如何受得了这种委屈。
青儿真是为太子妃不平,反而太子妃倒是无一点怨尤,每日除了用药吃饭,便是无语出神,连青儿要同她讲话,她也不作一点反应。要不是偶尔露出几许笑容,青儿真怕她会被逼疯。
太子妃端过药慢慢喝着,青儿转身去桌前倒漱口的蜜水。
忽闻几声呛咳,太子妃将手中大半碗药都打翻在塌下,伏倒在床边吃力的咳嗽。青儿忙搁下茶杯,奔过去为她推背,急道:“娘娘,您没事吧?”
太子妃摆摆手,颓然卧倒在枕上,一张玉颜上惨白里透出红,她没力气回青儿的话,只是摇了摇头,疲累的闭上眼。
青儿取出帕子拭去太子妃唇角药渍,语声哽咽道:“奴婢再去为您煎药。”
不忍再看太子妃的样子,青儿径自拿过她手中只剩下药渣的碗,返身走出内殿。越想越是为太子妃委屈,青儿不禁红了眼。她正用袖子揩眼角,未曾注意大殿门口站着的一个人,险险与他撞上。待看清时,她吓得手一抖,捧着的碗哗啦一声摔碎在地。
“怎么了?”内殿传出太子妃细弱的语声,不复往日清脆娇啭,仿佛已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皇上摆摆手,吉祥忙拉着已经呆若木鸡的青儿走出大殿。
宫中的陈设未曾改变,只是似乎都失去了光泽。
他信手挑起珠帘,看到她正扶着风屏僵立在那里,她的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可他来不及捕捉,那抹流星便已经悄然逝去。
“身子还没大好,怎么就下床了。”他轻声数落她,走上前去打横将她抱起。
他清晰的感到臂弯里轻盈的身子在颤抖。她不曾言语,只低下头,连见驾的礼数都没有。
皇上坐在床边,静静审视她,她瘦了许多,原本就不甚丰腴,如今瘦的连手背上都能看到脉络清晰的青筋,纵横交错。
她过的不好,很不好,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如刀割般难受。
“立后大典在三日后。”好似怕惊吓到她,他的声音十分轻柔,“我担心你身子受不住,这才拖了那么久,不过今日萧国老都开口了,怕是再拖也不行了。”
别人眼中的揣测和不睦,原都只是错觉,他迟迟不曾立她为后,只是单纯的一个理由,一个别人绝想不到,也不敢相信的理由。
太子妃终于抬起头,看着面前已然飞作翔龙的夫君,那身明黄的龙袍,耀目璀璨的金冠愈加衬得他气宇非凡,她笑道:“多谢皇上体恤。”那笑没有温度,如斯冷淡,这种所谓帝王家的恩情她再也消受不起了。
“旻蕊……”他唤她,语声哀凉。
他呵,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男子,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仍旧是英雄气短。
“皇上既已生了疑忌,何不废黜我,与其貌合神离,不如……”她言语未尽,他已经拊掌上来,将她的唇捂住,不许她再说出如此绝情的话,“那把扇子甚至那块帕子我都可以当作没看见,只要,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太子妃惨笑,泪水不知不觉涌出,落入他的掌心,他口口声声说的这些话,无非昭显了一个事实,他仍旧不信任她。
他看她悲伤哭泣,却没有勇气再次拥她入怀,一条无形的沟壑将两人分开,他跃不过,她也再不会飞来。
雨霁晴空,三日后天气大好,一扫前几日云霭沉沉。帝都内的百姓都听到从皇宫里传出庄重的号角声,遥遥传递上天,声动四方。
一骑快马自乾承门飞驰而过,带来边关千里急书。
“皇后谒庙服假结,步摇,簪珥。步摇以黄金为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钿钗礼衣,十二钿……”典仪女官在为皇后行更衣之礼,口中有节奏的哼唱,众命妇环伺在侧,手捧薰草香炉。
更衣礼毕,息国夫人这才从旁走上前来,拿过女官递来的笔为皇后画额黄,息国夫人的手消瘦显骨,仿佛连支笔都拿捏不稳,却在皇后额上画出最漂亮的鸾凤。
“孩子,从今晚后便是新生。”息国夫人捧住女儿的脸孔,用指尖压去她眼角的泪,脸上绽出慈蔼的笑容,不是不痛,更不是不后悔,如果可以她宁愿用自己仅余的寿数来换取十六年前的那个决定。
即便作个普通人,也好过依傍皇室,作那人人羡慕的天家贵眷。往日所作再不能改,她只能卑微的祈求上苍,不要再折磨她的儿女们。
皇后强忍下泪,起身抱住母亲,哽咽道:“我会的。”为了母亲还有哥哥妹妹,这条路再艰难,她也要继续走下去。
“皇后启驾……”
日光照耀宫宇,皇后携八十一名朱衣女史登上宫外静候的九雉凤尾画轮车,近侍内臣撑起明黄宝盖,八名捧香女官随车陪驾。
皇后鸾驾起,宫阙周围忽而飞起无数羽色珍奇的鸟儿,鸣旋回唱在宫宇上空,宛如百鸟朝凤而来。
东突厥数十万大军压境,沁阳城破,战火危及壶关、邯桐,边关局势愈发紧急。皇上将手中军报攥成一团,面无表情的对着身前一大面的落地铜镜。内侍正为他披上玄衣翟裳十二章的皇袍,冠上十二道旒冕光彩琉璃,晃晃曳曳的遮挡住他眼中神色。
从来就没觉得东突厥那位是个好相与的,只是没料到动作居然如此之快,要不是同西突厥早有密约在先,恐怕是真要被打个措手不及了。
“怎还不退下?”皇上问那仍旧跪地不起的信使。
信使单膝跪在地上,低头道:“还有一事要向皇上禀奏。”
“说。”皇上正了正衣冠,一旁礼正取过八十一珠配挂正欲为皇上配上。
“东突厥攻来前,安国侯正在沁阳。”
皇上一惊,徒然回身,礼正不察皇上有此动作,手上施力不当,竟将那代表山峦河川的配挂扯断了,雕作精美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礼正一惊,吓得面无人色,忙跪地叩首不止。皇上却恍若不觉,只睁大眼睛牢牢盯住那个信使。
沁阳沦陷,安国侯不知所踪,生死难测……
皇后鸾驾至太极殿下,白玉所铺成的千格台阶由下而上似直入云霄,一眼望不到尽头,皇后踩着金丝银织的锦毯缓步而上。
金殿之中,群臣匍匐,金钟鼓乐鸣响,浑厚钟声传遍六宫每处角落,皇后裙摆拖曳如凤尾,一步一步拾阶而来。皇上御座朝面南而升,他站在最显赫的一处,投目朝她望来。
繁复朝袍加身,头上珠玉累累沉沉,凤冠垂下金丝络,一步一动摇晃在眼前。皇后凤座朝北而立,与皇上御座遥遥相对。
典仪女官捧玺在前导引,皇后步踏毯上织锦莲花上前。
庄重的礼乐声中,忽而响起惊呼,在离开凤座仅三步之遥的地方,皇后突然晕厥倒地,如一片轻羽飘飘然的坠落在尘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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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福、赦罪、解厄听起来很复杂,其实作着很简单,若在执事期间能讨得妃主的欢喜,一番恩赏是少不了的,所以许多平民女子都很希望自己能被国师选为巫祭。
横艾被曦凰支到外殿去了,内殿里只剩下耶律宝林捧香薰烧,细琐的事情被她办得一丝不苟。
曦凰披着纱衣斜卧在靠榻上,手中打着一把纨扇,有趣的看这位皇后十分娴熟利落的动作,操持的滴水不漏。
“以前常看人作吧?”曦凰突然启口,笑盈盈的问。
她这问题根本就是个套,就看她会不会上钩了。
“只在紫微宫见国师示范过几次。”她答话时,放下手中东西,束手身前低头回禀,论礼数仪态不比宫中那些老人差。
“哦”曦凰拖长尾音,态度让人琢磨不透。她摇着扇从榻上坐起,赤脚走到耶律宝林身旁,缓缓绕她身旁转了一圈。耶律宝林只能低着头,看到隐隐红纱下那双晶莹跣足如白玉雕成。
“耶律皇后,为了你那夫君的江山还真是能纡尊降贵呢。”转到她身后的时候,曦凰突然凑到她肩旁,笑意宛然道。
耶律宝林惊愕,转目看向她,原来这位美人贵妃早就知道自己身份,却不点破,是故意试探还是存心捉弄?
“皇后不会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曦凰转到她面前,背靠身后的圆桌,目光望定她脸上一枚鸾凤胎记,徐徐笑道:“国师让你来我这,自然要同我说明原委,否则我哪会甘愿帮你。”
“你愿意帮我?!”耶律宝林压下一声惊呼,目光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皓颈秀项,琼姿花貌的美丽女子。她明明是完颜澈的爱妾,东突厥的皇妃,居然口称要帮他们西突厥?怎不让人觉得奇怪。
曦凰一眼便看穿她的疑惑,依旧笑得人比花娇,“即便我是东突厥的贵妃,但我首先是个汉人,你的夫君曾允诺若匡复古兰便不再与东朝干戈,是么?”
“国师连这也同你说了?”耶律宝林被几番刺激下来,反而能静下心认真思考。
“国师若不据实相告,我又怎么来帮你们。”她撇过头,说的漫不经心,眼中却徒然生出恨意,“我不会忘记他掳我来的那天,满天的火光血海里有多少我的亲族。”
耶律宝林似被她话语中流露出的那难以言说的痛恨所震慑,更没想到完颜澈的这位贵妃居然是他抢来的,其实细想下也不无这个可能,自古兰尚在时,古兰国君中就曾出现过劫掠汉室女子的事,只是为了避讳,从不会给予封号,更不会张扬人前还册立为贵妃的,古往今来,完颜澈算得上是第一人了,如果不是他极爱这个女子,便是为人猖狂到无以复加,根本无讳人言。
“他如此对你,你却还想报复他?”耶律宝林望定她娇美侧颜,忽而觉得那位天之骄子也并不是事事顺遂的。
曦凰手中纨扇半遮了脸,转眸看向她,眼中流光四溢,“弑亲之痛,夺爱之恨,你说呢?”
所有宠爱疼惜都不能化去弑亲之痛,夺爱之恨,耶律宝林终于释然,“那贵妃要如何帮我?”
曦凰“啪”的一声收扇,俯身朝耶律宝林欺近,以扇骨挑起她黑襟回纹的广袖,露出底下一段小臂,肌肤细若凝脂,白如冬雪。
“为了您的夫君,皇后,可受得了皮肉之苦?”她曼声而笑,笑声中锋芒昭彰毕现。
不多时,一个巫祭被人拖出殿外受鞭笞之刑,长鞭挥响之声清冽的吓人。
善雅几天查探下来都无所获,搞得景慕也渐渐上火,西南战事情况未明,耶律宝隆也从未提及让他回去的事,被人半吊着悬在空中的感觉可不好受。终于在这天,景慕邀了耶律宝隆来中宫,准备好好旁敲侧击一番。
景慕用的是皇后口谕,本来后宫是不能召见外臣的,不过耶律宝隆常在宫中办事,加之不愿忤逆皇后的意思,想着反正时不时要去看看那位王爷,索性就奉诏来了。
别说景慕日子不好过,耶律宝隆也差不到哪里去,送抵前线的军报一去不复返,也不知道完颜澈到底有没有收到,他也不敢妄自决定,只能派下一员大将前去西南约束那些族兵,有没有效也难说。还有那个突然横空出现的耶律宝林,不遗余力的说服他要扶正皇室嫡脉,匡复旧朝,却被他言辞回拒了。口口声声的讲诉耶律家族的宗义,可当他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的时候,这些族人却在哪里?此刻倒是想起他来了。
只是有一点让他耿耿于怀在心,就是耶律宝林下颌的那枚胎记,真的跟宝如一模一样,而且仔细瞧来,耶律宝林的眉眼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可她终究不是,如果,如果妹妹还在的话,大约也是这般美丽吧。
她们离开后,耶律宝隆曾派人暗下查探,也没找出她们落脚的地方,他以为她们已经回西突厥去了,其实这样没瓜没葛的最好不过。
中宫皇后殿里的奶茶最为香甜可口,景慕别有心思的与耶律宝隆谈话,而耶律宝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尝不出奶茶中的美味,皇后陪坐一旁,扫了这两人一眼,也不说话,招手让侍女端来糕点。
景慕自顾自的说了一茬子话,也不知道对面的人听进去多少。
“少相?你在听我说吗?”景慕终于忍不住扣桌。
正在神游太虚的耶律宝隆被他唤过神来,忙陪笑道:“王爷在说什么?”
景慕忍住扶额的冲动,又问了遍刚才的话,“听说少相大人一直在找自己的妹妹,本王手下人脉众多,倒是不妨帮少相一二的。”他巧妙的将话题切入,正当耶律宝隆要回答的时候,突然被宫外而来的一阵宣叫声打断。
“皇后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中宫侍女将一个内宦领入殿中,那个内宦一看到皇后忙噗通一声跪倒在皇后脚下,连连叩首惊呼。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天气燥热,皇后脾气也不是太好,信手搁了茶杯后低声斥道。
内宦像是一路奔来,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凤,凤仪宫出事了。”皇后不由挑眉正坐,连旁边的景慕和耶律宝隆也同时望了过来,内宦咽了口干沫后接着道:“紫微宫派去的巫祭打碎了贵妃最喜欢的花瓶,正被贵妃斥在凤仪宫外刑责,国师闻讯后赶去了凤仪宫,本来想为巫祭说情,不料居然跟贵妃起了冲突……”
皇后霍然拍案惊起,心中愤愤难言,二话不说领着宫女直出殿中,从来也不会有后妃敢冲撞国师的,这种事突厥人都十分避讳,因小则乱家,大则祸国,惹到国师发怒,对谁都没有好处,皇后不希望皇上出征回来后看到一些不好的场面,所以急于前去调停。
皇后离开后,景慕和耶律宝隆面面相觑。
“我跟过去看看。”景慕搓了搓,抬步跟了过去,他是不放心皇后。这些时日他们与凤仪宫井水不犯河水,两相安容的挺好,可别为了此事徒惹麻烦。
景慕不放心皇后,耶律宝隆更不放心,皇上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照应好贵妃,所以他自然免不了要跟过去看看的。
他搽了搽额头,紧步跟上,心下感叹真是越不想惹麻烦的时候,麻烦却总是接踵而至。
皇后赶到凤仪宫的时候,贵妃正和国师僵持,地上跪了一名黑袍犀带的女子,双袖被挽高,血肉模糊的手臂被绑在一条宽凳上,旁边执刑内侍垂首恭立,手中的藤鞭上血迹斑斑。
“既然进了凤仪宫,这人自然有本宫管束,难道小惩一下都不行么?还要劳动国师亲自前来,至于么。”贵妃一袭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站在玉阶上,妙目斜睨国师,冷哂道。
国师一张玉颜冰冷,如罩了寒霜,他不曾开口,一旁薇安却已先声夺人,“巫祭乃是奉了神祈来为娘娘驱厄的,怎可随意打骂,这可是坏了老祖宗的规矩,贵妃莫非不知吗?若除恶不尽而导致国运不昌,这罪责难道娘娘能担得起吗?”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竟把这个大帽子往她头上扣。
贵妃怒极反笑,手中纨扇轻摇,目光阴恻恻的扫向薇安,薇安被她这么一看,只觉脚踝处似有细蛇贴肤爬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话。”贵妃话语轻慢,却包含了怒气。
薇安张口欲辩,已有声音早她一步响起,“大热天的,这是吵什么呢?”
见是皇后亲来,众人忙行礼,贵妃依旧站在高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