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外有焉逢,内有祝梨和横艾全可尽信。”曦凰拉住皇后的手,附耳轻声。
四目相触时,彼此皆是心领神会。
曦凰离开坤和殿后,并未直接出宫,而是让崔公公领她去了漱华殿。皇宫里的人最为趋炎附势,看哪个人得了宠获了势,巴结的全不含糊。
“郡主,漱华殿里所有内侍宫娥已被老奴悉数遣开。”崔公公躬身立在曦凰一侧,身后站着几名身高体壮的年长嬷嬷,自从那夜之后,太后已将漱华殿里所有侍奉的宫人全部换成了心腹,淑妃也被禁足在内,未得太后懿旨,不得踏出漱华殿门半步。
“我只进去看看,一会就出来。”曦凰扶剑跨入,身后宫门被人吱呀一声合上,内阁殿中四周挂着玉版卷帘,挡住殿外灼烈日光,外面的世界是夏暑而踏入这里仿佛进入十二月寒霜,连空气都冷的渗人肌骨。
“谁?”风屏玉帘后显出女子纤瘦轮廓和一声惊叫。
曦凰嘴角勾笑,信手拂开帘子,军靴踏在地上,沉钝有声。
“谁!……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女子嘶声哑道,映在玉屏上的身影竭力蜷成了一团。
曦凰转过屏风,看到衣衫凌乱,长发垂散覆肩,蜷膝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淑妃时,脸上笑容更深几分。
“淑妃娘娘,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曦凰掏出一支小巧精致的拨浪鼓,纤长的双指拈着金雕花镂的握柄旋转,垂在小鼓两旁的金珠敲在鼓皮上,咚咚咚的声音清脆悦耳。
淑妃浑身一震,如被雷电贯击般僵住,目光直直望着曦凰转鼓的手眼神逐渐空茫起来,好似越过那只小鼓看到了某个虚无空间。
“娘娘忘记了么,这是大殿下最喜欢的金锤鼓。”曦凰屈膝半蹲在她面前,声音如蛊似惑,摇鼓的手慢慢朝她靠近,金珠在她面前飞舞旋转。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蓦然间合身飞扑过去,想夺下那只小鼓,曦凰却轻轻一抬手,让她扑了个空。
“灏儿,灏儿……”淑妃扑倒在地上,仰起的面孔上再无往日甜美娇妍,形容枯槁憔悴,眼中尽是血丝,让人不忍卒睹。
“还惦记着你那痴傻的儿子?”曦凰用金鼓手柄挑起她的下颌,幽深笑道:“与其让他一辈子这样,不如早早送他上路,让他再去投个好胎,也算功德一件了吧。”抵在她颈间的手柄轻拢慢揉,缓缓摩挲她玉泽般的肌肤,“我与娘娘如此投缘,当然不介意去送大皇子一程的。”曦凰唇角扬起冰凉微笑,柔声说道。
“赵曦凰!你敢!”淑妃眼中闪过戾光,伸手如电扼向曦凰咽喉,拼劲了全身力气只想置她于死地。
“我看你一点也不痴么。”曦凰抬手截挡住她的攻击,掌中皓腕如此纤细她毫不费力的就能将她折断。淑妃忍辱乔装疯癫,只为躲避太后和皇后下杀手,她只是在等,等皇上回朝,等她大哥回来,图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她的这番如意算盘能骗过太后和皇后,怎能逃过她的眼。
淑妃看着她,眼中迷茫痴傻尽皆化作恨意,“你们害我儿子,你们赵家一定都不得好死!”
曦凰反手一掌掴去,淑妃被她大力掼倒在地,嘴中吐出一口血水,半个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就算我们赵家不得好死,可惜你也看不到了。”曦凰一手狠掐她的下巴,迫她不得不仰起头。
淑妃痛的眼中浮起水雾,眼神怨毒的看着眼前美如神女,狠如罗刹的女子,她想说话,可从口中迸出的只有模糊的“唔呃”声,血水伴着双唇翕合流淌过嘴角,沾上她葱白如玉的手指,愈发美的诡艳。
“不用害怕,我不会杀你,那太便宜你了。”曦凰漫生轻笑,俯身朝她欺近,“你还指望能得皇上宠幸么?或者指望你那满腹诡计的大哥为你再谋一二?”曦凰目光犀利,直望到她心里去,洞穿了她的肺腑,“你别痴心妄想了,我姐姐受的苦,你得加倍承受。”
淑妃心中尚存的一丝侥幸轰然崩塌,再也挣扎不出半分力气。
崔公公领着漱芳殿的宫人远远立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下,无人发出一点声响,大家都屏息低头静立着。直到漱芳殿的大门被人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子。崔公公这才领人迎上去。
“淑妃娘娘情绪还是不稳定,万一她不小心伤了自己,你们可如何向太后交待?”曦凰扶剑微笑,明显看到那几个老嬷嬷背脊僵了下,宫里的人都很聪明,有些事不用示意,自然有人知道该如何去办。
“老奴明白。”带头的那个嬷嬷是太后身旁的老宫人,见惯了宫中的起落沉浮,手段最是圆融。
曦凰满意露笑,回首再望一眼满殿金镂玉器的华丽宫室,嗤笑一声,手扶佩剑,转身阔步离开。
成康二年八月,德凝郡主亲率十万铁骑北上,三军将在淮安汇合。皇上非但没把李裕下狱,反而命他为督察史,特别监管帝都内粮饷调运。皇上这番举动等于狠狠打了北军一个耳光,告示天下人他李裕绝非叛党余孽,皇上也绝不向反军低头,一时间局势又显得剑拔弩张。
同月中旬,昆仑山脉中惊现烈羽凤凰,带着七彩灵光飞旋在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头,直到初晨拂晓,这才掩入云层。有人亲眼瞧见,那凤凰显有九首,皆是彩冠金目,通身似有带火。
凤凰九首面貌各不相同,或狰狞、或安详、又或凛然高贵,正是九首各有九容,世所罕见,闻所未闻。只是九凤来的突然去的无痕,也不知昭示何意,有人说此乃大吉天象,也有人说凤凰异生必有祸乱。民间传言纷纭,但这都影响不了前线战场。
同年八月底,两军首次在禾河谷交锋,飞羽营副蔚白懿领三千轻骑力挫汉王前锋军,五千军队被白懿生生逼退出谷,损失惨重。
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庆功,曦凰特意当晚庆宴,只是未免疏怠,严令不准喝酒,不过即便无酒过瘾,大家还是闹得很开心。
营地里被人挖出一道道火沟,在上面搭了竹架,穿着上好羊肉的松枝在火上烤出喷香,在主军里的白懿和张逵与一众将士划拳喝水吃肉,闹得不亦乐乎。玩得正热闹时,突然有人低呼一声,众人转头,看见主帅的那只白虎正慢悠悠的踱步朝他们走来,卸了盔甲的白虎在月色下毛皮雪亮,身材修长而精健,举步间高傲而凛然不可侵犯,尽显王者风范。
“主帅养的老虎都跟别的老虎不一样哦。”有人低声咕哝,因为和这白虎厮混了太久,也知道它没有主帅命令从不伤人,所以并没有人害怕它。
张逵扯了条烤的金黄香酥的羊腿讨好般的往小白面前一递,以前他还挺看不顺眼这只大家伙的,不过自从他被小白接二连三压制在爪下后,他反而对它刮目相看了,觉着这大家伙还是很有本事的。而且越看越觉得,它其实非常漂亮。
小白慢慢凑过去,拿鼻子对着烤羊腿嗅了嗅,而后斜睨了张逵一眼,转身又大摇大摆的走了,竟是甩也不甩他。
张逵拿着烤羊腿的手僵在空中,半晌哭笑不得,身后却传来同僚们的哄笑声,他一下子从脸上红到耳根,嚷嚷着让他们闭嘴,否者请他们吃拳头。
在一旁吃相斯文的尚章放下手中啃得一干二净的腿骨肉,砸了砸嘴道:“主帅好像还没吃东西呢?”
“火灶军刚才不是有送东西进去吗?”众人嬉笑的热闹,也就白懿细心的听到了尚章的咕哝。
尚章又串了几根野菜放到火上烤,漫不经心道:“我刚才看送饭去的火灶军端着没用过的饭出来了。”
“是么?”白懿若有所思的低头,只得须臾的功夫,便取了切肉小刀,割了块烤好的羊腿肉下来,放在碗中,撑地而起,说道:“我去看看。”
周围没人去管他,大家自顾自的吃喝玩乐,只有尚章不冷不热的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低笑一声,又别转过头,专心烤着那串野菜。
主帅帐前有卫军巡逻,看见白懿时行礼避让。白懿捧着碗在门口唤了几声元帅,却不见有人回应,他静待了片刻,以为元帅离开了行帐,转身欲走时敏锐的捕捉到几声轻微的低吼声,似乎是元帅身边那只白虎发出的。
白懿一凛,心中涌现不好的预感,忙抬手拂开帷帐,却见书案旁有人跪倒在地,一旁小白呜呜低叫着,拿大爪子去推她的腰身。
“元帅!”白懿以为有刺客潜入军中,伤了曦凰,不由大惊失色。
曦凰一手扶着书桌椅角,心口疼得如刀在剜,自从回到东朝后这心疾便好了许多,却不知为何这两月来竟然又突然反复,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来的都要猛烈,原本夜箴灌输在她体内的灵力早被消耗殆尽,即便她想用内力撑着也施展不出了,体内似有一条无形的枷锁捆缚住她的手脚挑去了七筋八络,让她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白懿想去搀扶她,小白却虎视眈眈的怒瞪着他挡在曦凰面前,不让他近身半步,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白懿不敢随意冒犯,也不能为此和小白打上一架,只能干杵在原地,满目焦虑,“元帅,您没事吧?”
曦凰恍惚间觉得听到了白懿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叫了声小白,小白这才退步蹲回曦凰脚旁,一双大眼仍旧一刻不放的盯着白懿。如果他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毋庸置疑,小白一定会第一时间发作。
看那白虎收敛起了敌意,白懿这才几步上前,信手搁了手中的肉碗,将跌跪在地的曦凰扶起来,关切道:“您没事吧?”
曦凰摇了摇头,额上汗出如浆,连身体都在发抖,白懿越看越觉着不对,“我去把军医叫来!”
“不必。”曦凰扯住他的衣袖,整个人无力的靠在他身上,气若游丝,“别叫军医,我这是老毛病,每到这个时刻就犯,过一会儿就好。”
曦凰阖目静息,白懿便由着她靠了自己,也不敢妄动,就保持着姿势半跪在地。
痛意逐渐缓过,却又有更大的一波袭来,胸口一阵钝痛,几乎撕裂心房,喉中涌上腥甜,曦凰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星星点点的血迹沾染彼此的衣袖,白懿更是震惊万分。
“这样不行,我去叫军医。”白懿咬了咬牙,道一声得罪了,便将曦凰打横抱回矮榻上。
曦凰整个人神思已经混沌迷离,分不清眼前的那人是谁,也听不清耳旁的话,朦胧间睁眼,似乎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就在眼前。
“不要走,再也不要走了。”曦凰忽然展臂搂住身前的人,多少思念和期望都在这一刻决堤,她等了多久,盼了多少日夜,终于等到了他的回来。舍不得放开,再也舍不得了。口中喃喃呼唤他的名字,每一次念叨好似都会减轻一份身体上的痛苦。
白懿被她出其不意的动作惊得僵在原地,这个挥斥疆场扬笑恣意的女子,这个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女子,这个几乎无坚不摧强胜男儿的女子,此刻却哭倒在自己怀中,柔弱的如同春日里绽开枝头的花儿,似乎经不起风吹雨打,需要别人捧在手心呵护。
也就在这么一刻,白懿才觉得即便如何聪慧如何刚强,一旦褪去所有坚硬外壳,她也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
“元帅?”他慢慢扶紧她的肩头,轻声唤她。依稀听到她口中在念着什么,白懿听不清楚,犹豫了片刻,还是俯□去,附耳凑到她唇边。可惜她念的含糊,他依稀可以分辨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却听不清楚是谁。
他与她贴得那么近,近到她身上幽兰芳香都清晰可闻,从鼻端游入肺腑,不觉心神微微荡漾。白懿有片刻恍惚,觉得怀中的女子如此温软可人,几乎让人不舍放开。而曦凰早已昏厥过去,无知无觉的躺倒在他怀中,脸色虽苍白如雪,可唇畔却绽放着一朵淡淡微笑,犹似沉在甜梦中。
小白走到睡榻边,抬起一双前爪拍在白懿腿上,盯着他的大眼中露出凶光,嘴中喝喝喘着粗气。
白懿这才惊醒过来,甚至被面前的老虎盯的面孔泛红,好似刚才心中所思都被这大家伙窥了去一样,明知这不可能,却让他仍旧觉得有些难堪。
他忙小心翼翼的扶着曦凰躺下,她虽然病着,但沉睡中的容颜依旧有着夺人神魂的美。
“呃,白将军?”帷帐突然被人从外掀开,昭阳手中提着一罐刚煎好的药目光狐疑的打量坐在榻边痴痴看着曦凰的白懿。
“昭阳姑娘。”白懿忙从榻边站起,脸上浮现古怪红云,他指着桌上一碗肉道:“元帅似乎未用晚膳,所以我送了点过来。”
“有劳白将军了。”昭阳淡淡一笑,对他的表现反常视而不见,将药罐放到桌上后,徒手取出里面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渣,团在手中沥干水分,看白懿还在偷偷瞥望曦凰,昭阳又道:“白将军还有事么?”
“没,没了。”白懿忙收回目光,转身走出营帐。
昭阳看了看趴在床头正在对曦凰呜呜叫着的小白,若有所思的低头。
劝别
曦凰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她撑臂从床上坐起,感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床底下蜷躺着的小白警觉的立起身子,看是曦凰,高兴的凑了过来,立起前爪趴到榻边,拿脑袋去蹭她的手。
“好小白,乖小白。”曦凰伸手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低头嗅了嗅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传出,胸口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就知道你差不多该醒了,我打了桶热水来给你擦身。”说是一桶,其实昭阳左右各提了一大桶刚烧好的热水。
“你给我擦药了?”曦凰翻身下榻,双脚站在地上的时候还有点发软。
昭阳卷起袖子,顺便把小白赶了出去,拿起一块帕子在水里漂了绞干,“是呀,老大跟我说如果你再犯心疾,就让我用莫艾草用龙葵汁熬了替你擦身体,可能有用,你觉得怎么样?”
曦凰解了外衫,只穿了贴身亵衣,接过昭阳递来的巾帕擦拭身体。
“我昨晚好像看到他了。”曦凰低头轻语,脸上带着一抹爱娇笑容,忽又觉得不可能随即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可能是在做梦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知道昨晚谁在你帐子里吗?”昭阳又取一块帕子为她擦背。
曦凰思量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确定,“好像白懿有来,不过我脑子比较糊涂,也可能记错,怎么了?”
“没什么。”昭阳笑笑,转身将帕子丢到桶里过水,就此把这个话题揭过,“我收到宁朔传来的消息。”
“恩?”“凤蔚将军他……”
“凤伯伯怎么了?”曦凰猝然转身,喉间一阵发紧,见昭阳踯躅两难的摸样,似已料到最坏的结果。
昭阳低头歉然,“凤蔚将军伤寒未愈又凭添新伤,而且那刺客用的刀刃上淬有七星草的毒汁,所以……”
“所以凤伯伯他……”曦凰绞紧手中帕子,寒意慢慢渗透指尖,一寸一寸冰凉。
昭阳黯然点头,中七星草毒的人起初并无任何中毒症状,却在挨过七日后全身生满紫斑,如同活尸。七日一过,毒液侵入心脉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虽然有强梧为凤蔚镇压体内毒性,可他依旧赶不及在七日内回到宁朔,便是他有通天的本领也只能让凤蔚多活了数十日。
“郡主,请节哀。”昭阳扶住她的肩膀,低声劝慰。
曦凰怅然点头,她已(炫)经(书)历(网)过太多生死,原以为自己能看透一点了,可此刻在面对亲朋挚友间的生离死别时依旧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无力感。再至高无上,权策无双的人都左右不了生死,谁都不能。
“凤昀呢?还好吧。”正如昭阳所料,凤昀在离开帝都返回宁朔的途中受到埋伏狙杀,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